紧接着,他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自己站起,扶稳木拐大步往前。
“走,随军出发!”
他大声一呼,身后立马万人呼应。
万军过隙,人流逐渐淹没赵长翎和闵天络站在一起的身影,闵六由始至终逃避地不敢去看一眼。
坐马头上的闵天澈突然问了一声下方的专用军医,苏清寒。
“孤这破腿,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你倒说说它能好不能好,倘若不能,孤亲手砍了去,省得日后走起路来碍眼!”
苏清寒被太子殿下突然而来一番冷寒的语气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声音颤抖道:“殿下...凡事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呀,急不得!急不得啊!何况,殿下您那腿碎成那样,如今它能恢复成这个样子,已经非常不错了呀。”
闵天澈杀人一般的眼神飚过来,“你倒只用说它能好!还是不能?!”
“能...能的...能好的...”苏清寒吓了大跳,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太子殿下领兵走后,长翎看了看身姿灵便,芝兰玉树站在她面前的闵天络。
她叹息一声,估计那别扭的闵六又误会她了。
他一定又以为,她一直跟天络站在一起,刚才还一起看到他狼狈地摔倒了。
“长翎,长翎?”
听到身后的人喊她,长翎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转身对闵天络礼貌地一笑,行了个福礼。
“七殿下。”
“我上次说过,等我出战回来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身后是闵天络温柔得能融化太阳的笑容。
“七殿下...不好意思,我要过去帮阿爹阿娘的忙了。”长翎低着头转身走,像个逃避责任的无赖。
可她上回不是明明拒绝过他了吗?他怎么就不听了?
“没关系,”闵七继续笑道,“我也要先去整理汇报的事情,一会等你忙完了,我们再去。”
“不。”长翎突然转身过来,“一会忙完我就得跟阿爹阿娘回去,家里也有许多...”
“噢,那没事。”闵七笑容依旧璀璨,“明天吧,明天我等你。”
到了第二天,赵长翎跟阿爹阿娘商量好,今天不去军营,要去城郊的地方派粮。
到了城郊没多久,派粮派到一半的时候,突出在宋家卫队维持群众领米粮秩序的队伍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仔细一辨认,原来是七殿下闵天络。
长翎等自家队伍将木桌和帐篷等物搬上车辆,准备也要坐上车子一同走,旁边刚才一直在帮忙搬东西的闵天络突然拍了拍一手的尘灰,走过来。
“长翎,你跟我一块骑马吧,现在还有些时间,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依旧在笑。
长翎扶了扶额,“七殿下...不行了,不一会就天黑了,天黑以后我会直接昏睡,怎么都叫不醒的...”
“那没关系呀,反正现在我回来了,像以前一样,夜里你睡了,我会守着你到天亮的。”
长翎愣了愣,把目光转向他:“你...想起来了吗?”
天络抿唇一笑,“没有,是我猜的。”
长翎“哦”了“哦”,眼神有些暗淡,也再也找不出拒绝的借口。
闵天络带她去了一个野外的木屋那,木屋周围还有染成湘妃色的木栅栏。
一踏进去,熟悉感迎面扑来。
长翎睁圆了杏眸,走进木栅栏院子,四下张望起来。
“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得那么多了,但是这样一处院子却在我头脑中益发清晰起来,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我隐约感觉到,我应该是每天守在这个地方睡的。”
闵天络笑着指了指木楼梯后方的灌木丛。
长翎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对的...对的...这是你帮我搭建的小屋和院子,弄这个木栅栏的时候,你还特意问过我,要不要弄些什么颜色,我说我只喜欢湘妃色的,然后你一大晚上不睡,就守在我旁边看我睡,在一旁调出这种颜色的花汁,给木栅栏刷上。”
“可惜啊...就只维持了五天,到了第六天下起一场大雨,那颜色全都褪掉了。”
“是吗?所以我现在是用的桐油漆,再也不会掉色了。”闵天络笑道。
桐油漆吗?她记得那时候的天络说过,他哥哥就最讨厌闻到刚刷的桐油漆的气味,所以他也不会用油漆去刷,只能用花汁把木头染透了,看能不能成。
当时她还好笑地问他:“你哥哥讨厌跟你有何关系?”
他就笑笑着说:“那我也只能讨厌。”
那么,他现在不讨厌了吗?
长翎没有问,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也忘记了许多两人间的事,大概是真不记得自己不用桐油漆的吧。
“谢谢你...我能够再次看到这屋子...很高兴。”长翎哽咽道。
她和天络共同守了大半年的小木屋早已经被火烧毁掉了。
“我就说过,你一定喜欢这个地方吧?”闵天络笑道。
第113章 ···
临走的时候, 长翎又去角落里看一看蓝色的米康花。
还真别说,闵天络复原的这处木院子和木屋,每一处的细节还真的和当时的一模一样, 就连院子里当时栽种着的花草,都是一样的,大概他记忆真的在慢慢恢复起来吧。
可是她走到角落边蹲下看的时候, 却发现这并不是米康花,而是秋穗花。
米康花和秋穗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但不熟习的人压根分辨不出两者区别的花。
而且,这两种花一般是生长在一起的, 有米康花生长的地方,旁边就一定有秋穗花。
这二者的区别在于,米康花底部的根是牵连在一起的,而秋穗却是分开的。
那时候的天络还特地给她介绍了一通, 说秋穗花长得跟米康一样, 还老是汲取掉米康的养分, 他就不喜欢秋穗。
而且他还说过,这世上能分清米康花和秋穗花的人没有多少, 现在,又多了她一个人了解这两种花了。
“天络哥哥, 这花你从哪里找来的?”
长翎蹲在角落里问。
闵天络在整理着坐骑,回过头来对她一笑, “哦, 你说这秋穗花呀...前面河堤就有很多,你想摘些回去吗?”
长翎愣了愣。
原来他知道这个叫秋穗呀,她还以为他一时糊涂,搞混了两种花呢...
但是...为什么别的细节处他都还原得一模一样, 就这花却搞错了呢...
·
闵天澈这一战是日后攻破枣京至关重要的一战,倘若鎏城破城,枣京就等于失去了一个强大的天然屏障,少了这道屏障的保护,要将枣京围攻起来就容易多了。
这一战东昭兵战得相当艰难,东昭皇憋不住了,向闵天澈提出了一个条件。
交易的条件是,他把现下所有枣京里的人全部运押到鎏城里,任凭他处置,而他则要求,日后枣京那一战,让那个叛徒闵天络来当主帅。
这个条件相当吸引,这样一来,疯六就不必多等数月甚至以上的时间,就能提前送走当年欺辱过、嘲笑过他的那些人。
他需要暂时收兵,等待东昭皇的准备。
无尘骑马追上去,同他道:“美人殿下,那东昭狗皇帝派人来说了什么?”
那会儿,本来是他们乘胜追击的好机会,可太子殿下听完来人说的话后整个人脸色都变了,然后居然没有让无尘他们一支暗线组织先行去办事调查清楚,就答应了东昭帝的交换条件。
“你不必理会,反正这个交易也不差,不是吗?”
闵天澈的表情和反应依旧是很不对劲。
“是这么说,但是...”无尘看了他一眼,但是你怎么听完像世界要崩了似的?
“还有那个,那个来使一说什么拴魂柱,你为什么要把贫僧支开了,你又有什么事情不能让贫僧知道的?”
闵天澈不想跟他多说,直接狠抽了一记马鞭,扬长而去。
拴魂柱...苏清寒来到的第一天,就同他说起了这个。
苏清寒说:“殿下,你左耳边的这根叫拴马桩,但是,在古医籍里,也叫拴魂柱。”
“殿下是情志致使肝虚邪袭,以致神魂离散,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那些不是殿下,却又是殿下的殿下,在殿下的本体归位时,便以淤结成肉瘤肉柱的形式,寄存在殿下的身体某处。”
“殿下切记,倘若某一天,您的本体不足以镇住副体,让副体占了主位,那您也一定要竭力控制住副体,别让您的副体生了灵窍,把您的拴魂柱割掉。”
“割掉拴魂柱会怎么样?”闵六问。
“那殿下的本体就再也没办法回来,会一直被副体占据。”苏清寒道。
闵六立马就抽出一剑,对准了自己的左耳,“那孤先把它割了得了。”
苏清寒大恐道:“不!殿下不可!其实那副体也是殿下的一部分,倘若您割掉,恐怕您的主体也会一并消失,到其时,殿下,就不知道变成了什么了!”
闵六叹息一声,收回了剑,“那...孤的主位被占时,储存本体的肉柱也是在左耳边吗?”
“这个嘛...”苏清寒迟疑道:“这个要看实际情况,臣也没有看见过殿下您主位被占领的时候,实在是不好告诉您在什么位置呀。”
“有的人副体魂柱长在左手呢,那主体魂柱就会长在右手,但是有的人副体魂柱长左手呢,他主体魂柱也有可能长在屁.眼,这是都有可能的。”
一开始闵天澈演化成别的东西时,他本体清醒后,是记不起来当时发生过什么的,可是慢慢的,那天的记忆会慢慢地回来。
如今他已经能想起来当初得知了赵长翎在东昭,和那个长得跟闵天络很相似的白瑾瑜很亲密地在一起时,他就曾失去过神智,变成了野兽豺狼的副体。
还有上回长翎尾随闵天络去望沟山下,他顶着盾牌替他俩挡了炸开的碎石那一次,回去后长翎跑到他营帐去找他,和他当时变了多少种东西,最后还变成闵天络的事情,如今都一一想起来了。
只是,苏清寒口中所说的,在陇南山的那半年多时间的记忆,他始终没能回忆起来。
·
闵六带同兵马回到了大本营驻扎。
他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到赵长翎了,军营中只有宋氏夫妇在给军队输送物资,和帮忙戒断营的百姓戒断毒瘾的忙碌身影,却始终没有找到长翎的身影。
闵天澈虽然这段时间都不大敢面对长翎,尤其是长翎和闵天络站在一块的身影,会让他的心脏撕裂般疼痛。
但是,他其实又无比思念她的影子,不管何时都想偷偷地看一眼。
用双手交合,指缝间只扣出一个小小的边框,摒除她身边旁的身影,只看着她一人。
那样,会使他内心逐渐平静。
“太子妃今天没来军营?”闵天澈大步走到军营口,问那些守营将士。
“回殿下,太子妃来过了,这个时间,她又走了。”
“她去哪里了?”在屠城之前,闵六总感觉内心有些犹豫,明明复仇这件事早已经钉钉在他的血液中,不管是当年要求把他抓来的东昭帝,还是当年枣京看热闹嘲笑过他的人,他全都要他们后悔!
但是,每每在这即将能执行的时候,他又总是会想起赵长翎的脸孔。同时内心便开始犹豫起来。
屠城啊...醴城里三千九百八十三人,除去当年奚落过他的人外,虽然里头看热闹的也有不少,但是...他们真的都该杀吗?
明明以前的疯六是绝对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的。
在他眼中,人命从来就不是他值得花心思去思考的问题,他确定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他会让所有对他报以希望的人,包括他的父皇母妃,都对他失望,他就是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他要让所有对他报以侥幸和怜惜的人都后悔。
可如今一想到赵长翎失望的眼神,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迟疑,甚至允了东昭皇暂且退后的要求。
“噢!殿下,卑职知道太子妃去哪里,最近太子妃来过军营,都会来借马车。”
闵天澈骑着马,往那士兵所指的方向去了,他只是打算远远地看她一眼,就看她一眼就走。
在这种时候,闵天络应该在忙别的,不会和她在一起吧...
他就怕碰见那二人站在一块的情景,但是又想要看她。
终于他找到了她的马车,踏入了那片有木栅栏小院木屋的领域。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原本他已经双手上下交叠,只露出两个虎口比出的一个狭小只能看得见一人身影的边框,开始心情紧张地搜寻只有她的身影。
却不料,此时的赵长翎坐在木屋的阶梯上,却是把闵天络抱在怀里的...
闵天澈一下子炸裂了,他连长翎焦急地呼喊闵天络名字的声音,都杜绝在外,拒绝去听。
整个人晃晃荡荡地拄上木拐,一下子踩了下坡的草皮笔直地滑下,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黑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艰难地拄上木拐返回那个小屋,赵长翎和闵天络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间门打开,里头空荡荡的木屋。
他脸颊上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继而摔倒在了木屋旁。
他看着洞开的那扇门,门里似乎还有长翎和别人的身影在,他开始用力地揪起了地上的草皮,直到把那地的植种的花草尽数拔掉,露出光秃秃一片土地,而他的双手也因揪出植物而被割得鲜血淋漓,他却仿似不觉得疼似的。
“赵长翎...”
他觉得心脏疼得要命,遂不停地捶打心脏处,直到敲喷出血,从嘴角溢出。
原来....原来一切是这样的...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那半年多发生的事情。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那半年多的时间里,虽然和长翎朝夕相处的人是他,甚至赵长翎口中所喊的天络哥哥,也是他的副体。
但是,她喜欢的,由始至终都不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