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其实, 苏令嘉以前见过岑司靖的外婆,那还是她高二给岑司靖送完情书,收到了那封回信之后。
虽说她当时的想法是“对啊,像她这样的人居然也敢喜欢岑司靖”, 可她心中还是有过一簇小火苗, 想要找岑司靖问清楚。
学校里人多眼杂不好问, 也容易闹出更大的笑话。所以苏令嘉就在一个周末, 悄悄跑到岑司靖外婆家附近, 希望能见到他一面。
那还是她第一次去他外婆家, 那时的苏令嘉对房子地段什么的没有概念, 到了地方她才发现, 原来岑司靖住在一栋带花园的大洋房里面。
她正踌躇着要不要去敲门, 却正好看见岑司靖跟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太从外面回来。
苏令嘉听岑司靖提过自己的家庭成员, 几乎是第一时间猜测那就是他的外婆。
在过去的十五六年里,她从来没在生活中看见过这样的老太太, 光是站在那里,身上就带着一股劲儿, 内敛温和又高贵。也难怪岑司靖举手投足之间总是带着一股子矜贵。
直到岑司靖与老太太进门, 苏令嘉都没勇气从树后面走出去。
她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天气不冷也不热,还有微风拂面。可是,从那一刻起,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岑司靖与她站在两个世界。
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走进岑司靖的世界,然后从容地对他说一声“你好”。
出租车开出机场大道,一路往医院飞奔。
苏令嘉坐在车上, 一会儿捋捋头发,一会儿抻一抻衬衫袖子。离医院越近,她就越紧张,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她满心顾着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倒没发现岑司靖在一旁默默看了她许久。
直到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岑司靖下车取完行李,这才绕到另一边,牵住苏令嘉的手,低声在她耳边开玩笑:“诶,我外婆不吃人,放松点。”
苏令嘉并不是很想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紧张,不由斜了他一眼,故作从容地说:“这是我的习惯,我出门采访也是这样的。”
岑司靖轻笑,他忽然发现,苏令嘉这人真的很爱面子,好像永远都不会让自己露怯。
他也不拆穿她,只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带她往诊室走去。
这一路过来,苏令嘉光顾着紧张也忘了问,进了医院大门,她才想起来。
“外婆怎么了?”
岑司靖道:“没什么大碍,就是参加老年舞蹈团排练时伤了胳膊,脱臼了。”
苏令嘉哦了一声,稍稍安心。
进了诊室,沈兰心的胳膊已经处理完毕,保姆李阿姨正询问医生回家后的注意事项。
岑司靖带着苏令嘉进去,叫了一声:“外婆。”
沈兰心正端坐在护理床边,闻声便扭头朝门口看来。
苏令嘉乍一对上沈兰心的视线,便微微一愣。当年一面之缘,她就觉得沈兰心是个贵妇人,如今十年过去,沈兰心脸上依然毫无这个年龄的普通老太太该有的老态。
她目光矍铄,腰板挺直,身上还带着一股书卷气,莫名让苏令嘉想起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沈兰心起身,一边笑着埋怨李阿姨怎么把岑司靖叫来医院了,一边走到岑司靖跟前左看右看,满满地慈爱。
等她的目光落在苏令嘉脸上时,苏令嘉顺着岑司靖的话,乖巧地叫了一声“外婆”。
沈兰心视线在苏令嘉脸上顿了顿,不过医院显然不是个闲话家常的地方,等取了药,几人就一起往停车场走去。
沈兰心是坐自家车子过来的,司机早早下车等待,顺便帮岑司靖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
沈兰心笑着问苏令嘉:“小苏,你吃晚饭了吗?要不到外婆家一起吃?”
苏令嘉原本还想着今晚接到岑司靖后,跟他一起吃饭,谁知道突然跑来医院。眼下沈兰心提出邀请,苏令嘉看了岑司靖一眼,见他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便也没有拒绝,大方应了下来。
岑司靖坐副驾,苏令嘉与沈兰心李阿姨坐在后排。一路过去,沈兰心都在跟苏令嘉聊她的工作,到了家门口,沈兰心还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小苏啊,你跟我们家司靖是不是高中同班?”
苏令嘉一愣,也不清楚沈兰心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沈兰心看过他们的高中毕业照?
可也不对,她虽然没有整容式的变化,可跟高中的模样还是有点差别的。光靠一张集体照,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几人陆续下车,岑司靖笑着搂住沈兰心肩膀,语气格外温软:“外婆,你再追问下去可就把人吓跑了。”
沈兰心笑着拍他手背:“好好好,我不问。”说完,她还看了苏令嘉一眼,趁苏令嘉不注意,悄悄凑近岑司靖揶揄,“这就是当年你给买机票去印尼的小姑娘吧?你小子,终于如、愿、以、偿了。”
岑司靖眸光一闪,掩饰般轻嗽一声。
沈兰心笑道:“你陪小苏在家里逛逛,我跟李阿姨去看看今晚做什么菜。”
岑司靖闻言,便带着苏令嘉去花园。这套洋房占地面积不小,花园更是廊腰缦回,郁郁葱葱。
苏令嘉跟着岑司靖一路踱步,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好像这一次,她终于抬头挺胸地跨进了他的世界。
“对了,刚刚外婆跟你说什么?”
苏令嘉想起刚才沈兰心对岑司靖说悄悄话,有点担心是不是在评价她。
岑司靖浅笑:“没什么,就是问我从哪里骗来这么优秀的女朋友。”
苏令嘉屈肘在他肋侧杵了一下,明知道他在逗她,却还是因为他话中的“优秀”二字而忍不住雀跃。
两人在花园逛了一会儿便回去客厅,旁边餐厅内已经有一道菜摆上桌,香气袅袅。
苏令嘉刚与岑司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便看见沈兰心站在楼梯口悄悄朝她招手,还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苏令嘉借口去洗手间,趁岑司靖没注意,悄咪咪绕到楼上。
沈兰心带她走进书房,从书柜上拿下一本相册,这才笑着说:“我一开始知道你的名字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令嘉挑眉,一脸好奇。
沈兰心将相册放在书桌上,一边翻,一边慢悠悠地念叨:“那时候他刚高考完吧,志愿都没急着填,倒是先买了两张机票。”她顿了顿,“哝,找到了。”
苏令嘉垂眸看去,只见相册停在他们高中毕业照那一页,而中间夹着两张一看就是被人撕碎,之后重新拼起来的机票。
沈兰心拿起两张机票,摊开:“一张岑司靖,一张苏令嘉,目的地印度尼西亚。”
苏令嘉怔了三秒,看到上面的日期,果然是高考后没几天。
他当时买了去印尼的机票?还帮她也买了?
也不知怎的,苏令嘉想起了当初在操场上,她说想坐飞机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之后他就用手当成望远镜,跟她说“那里是印尼,可以看到喀拉喀托火山”。
后来有一次,苏令嘉问过他:“你去过上次你说的那座火山吗?它真实的样子长什么样?好看吗?”
苏令嘉想起来,当时岑司靖说:“看过,等高三毕业我们再一起去看一次。”
苏令嘉记得,那时的自己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毕业旅行这种事,不可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是个连大学学费都要犯愁的人。
沈兰心慢吞吞地说道:“也不知道你们当时发生了什么,反正这张机票他没送出去,问他也不说。后来我跟他妈妈在垃圾桶里发现碎片,怕他后悔,就悄悄地帮他重新拼了起来。”
苏令嘉眼眶发胀,怔怔地看着满是裂痕的机票。
沈兰心拍拍她的手背,笑着说:“好在兜兜转转还是原来的人,也算是缘分了。”
苏令嘉回神,眨了眨眼,眼眶里的热意慢慢散去。
她看向沈兰心,忍不住问:“外婆,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沈兰心轻笑:“算是我的私心,我们司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受过什么挫折。你别看他平时很稳重,可他耍起小脾气的时候,也是没人能治得了他。两个人在一起呢,难免有摩擦,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多包容他一点。”
不等苏令嘉应下,楼下传来李阿姨叫她们吃饭的声音。沈兰心拉着苏令嘉朝楼下走去。
吃过饭后,岑司靖送苏令嘉回酒店。
在酒店停车场下车时,苏令嘉忽然挽住岑司靖的胳膊,轻轻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
岑司靖脚步一顿,难得看到她主动靠近他,还挽他胳膊,不由好奇抬眉:“怎么了?”
苏令嘉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缓缓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想靠着你。”
夜凉如水,昏黄的路灯洒下一圈圈光晕,石板地面上,拖着一道道模糊的车影。
岑司靖眸中笑意浮动,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微微垂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确定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对我说这么富有暗示性的话?”
苏令嘉初时还没反应过来,两秒钟后,她站直身子,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蹭蹭蹭地往前走。
岑司靖跟上去拉她手:“生气了?”
苏令嘉脸上发烫,心脏也因为他那句暗示性的话噗通噗通跳动。
她别过脸,不想被他发现自己这会儿的脸色。
岑司靖微微拖着长音:“苏令嘉同学……”
苏令嘉脚步没停。
岑司靖忽然一用力,把她拽进自己怀里,从身后抱住她,声音低柔缱绻。
“诶,那你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可以还是不可以呢?小、乌、龟。”
第三十五章
到底可以还是不可以, 其实苏令嘉也有点懵。
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题目。
她可以在工作上大杀四方,因为那些工作对象并不是她放在心上的人。可是岑司靖就不一样了,她经常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度”的问题。
苏令嘉张了张嘴, 担心说“可以”会显得她很不矜持, 但如果说“不可以”, 又担心让岑司靖伤心。
月色泠泠, 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垂头看着地上两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岑司靖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才放开她, 将她转过身来, 轻笑:“逗你的。”
苏令嘉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 大概是他脸上的温润笑意让她有了安全感, 她想了想说:“不是不可以,是现在不可以, 我没做好准备。”
岑司靖嗤地笑出声,他长指在鼻尖一抵, 挡住微微上翘的唇角, 过了会儿才说:“诶,你真的好严肃好严谨。”
苏令嘉心脏噗通往下一坠,莫名想起茶水间外面听到同事对她的评价——毫无情趣。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岑司靖又低低开口,截住她想说的话。
“不过真的很可爱。”
苏令嘉只觉得心情坐了一趟过山车,整个人又因为他这句“可爱”而愉悦起来。
岑司靖揉揉她的后脑勺:“走吧,送你上去。”
苏令嘉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挽住他的胳膊, 与他并肩走着。
快到电梯时,她想起些什么,抬头看向岑司靖:“我以前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但是呢,刚才在你外婆家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当时有多蠢了。”
岑司靖好奇挑眉:“什么?我知道吗?”
苏令嘉别过脸,慢悠悠道:“你当然不知道啊……”
她想起当初收到那封回信之后,岑司靖来找她周末一起去书店。她就好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用坚硬的刺对向他,冷冷地说:“我不去。”
再后来,岑司靖又找过她几次,都被她拒绝了。那时的她实在想不通,也不敢想,岑司靖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言行会那么矛盾,为什么他用那么难听那么伤人的话拒绝她,却还能若无其事地来跟她做朋友。
那时的苏令嘉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最后,她只好以割裂的方式来结束这种循环。
那天阳光很好,他们站在学校后门外的公交车站。
苏令嘉告诉岑司靖:“我要专心学习,我跟你不一样,你轻轻松松就能考上名校,我不行。我现在取得的成绩都是在被窝里熬夜背书得到的,我不聪明,家里也没条件让我浪费多余的精力。所以,麻烦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苏令嘉还记得当时岑司靖脸上的错愕。
他抓住她话中的两个字:“浪费?你觉得跟我相处是浪费多余的精力?”
“对。”苏令嘉看着他,心中带着微妙的痛快。
因为自己被刺伤,所以也要刺痛让她痛的人。
岑司靖点着头:“好,我知道了。”
懒洋洋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苏令嘉眸光闪烁,最终冷硬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公交车到站时,岑司靖又问了她一句:“那高考之后呢,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苏令嘉蓦然想起“你又黑又胖,凭什么让我喜欢你”,她扶着车门回过头,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像是维持最后的体面。
可是上车之后,当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远,将岑司靖远远地抛在后面,苏令嘉才捂住脸,无声地流下眼泪。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电梯上行至三十二楼,两人出了电梯,苏令嘉又说:“等我以后想好怎么说了,再告诉你。”
岑司靖微微抿唇,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越这么说我越好奇。”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门口。苏令嘉刷卡开门,转身对站在门外的岑司靖说:“其实就是我做过一件让你伤心的事,等我想好怎么说,我再告诉你。”
岑司靖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过了会儿,他双手环住苏令嘉的腰,问她:“多久的事?”
“很久很久了,快十年了吧。”
岑司靖噗嗤笑了出来,微微俯身对上她的视线:“你真的是只乌龟吗?你的时间是不是静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