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杰喘了一口粗气,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
“来,你现在自己看看网上都在怎么骂你,骂我们的节目,骂我们电视台!”
话音一落,他抄起桌上的平板砸过来。
苏令嘉本能地闭了闭眼,平板砸中她的脚踝,又落到灰色地毯上。
她也来不及照顾脚踝上的剧痛,咬了咬下唇,弯身捡起平板看了起来。
“云城三中校园凌霸”与“云城三中校园凌霸反转”同时登上热搜。
苏令嘉点进热搜标题,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反转事件要从节目播出后说起。
当时不止节目,就连所有相关新闻稿件中提及孟月华许雁回,都用的化名,目的就是担心影响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
但是很快就有万能的网友把真实人物扒了出来,并且因为同情,建立起众筹通道,试图凝聚广大网友的善心,安抚孟月华受伤的心灵。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不久就有网友发现了孟月华的微博小号,进而发现她用网友的善款吃好喝好用好玩好,上传各种自拍照片,与评论区的粉丝互动,俨然要把自己经营成小网红。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网友把孟月华的微博小号公之于众时,孟月华已经开始在微博上发带货小广告。
这还不算,又有网友扒出她才百吧、花瓣、绿薯等社交平台的账号,里面不乏小姑娘虚荣心爆棚,晒假图炫富,以及关于校园凌霸事件的言论。
孟月华在这些社交平台炫耀,自己只是找人拍了个视频,就引起轩然大|波,连著名记者都帮她说话。
底下还有网友质疑她发帖内容的真实性,还问她:“人家能做著名记者难道就没长脑子吗,居然会被你一个小丫头骗。”
事实的确是苏令嘉因为过度共情和过度自信,被一个小丫头骗了。
结果孟月华也不知怎么想的,大概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智商”、“身份”以及“人脉”,居然回复网友:“著名记者当然不会被骗啊,她帮我一起策划的嘛!我认识很多很厉害的人!”
看完这些内容,苏令嘉眼前一阵发黑。
后面广场上网友们的谩骂她已经没有勇气去看。
这件事发展到这里,她已经成了一个利用春秋笔法,不择手段制造热点,差点毁掉一个无辜学生人生的黑心记者。
苏令嘉沉了沉气,虽然耳朵里全是浑身血液奔腾流淌的声音,但她还是抬起头,一脸镇定地对沈英杰说:“沈主任,这件事我会处理干净。”
沈英杰掐了掐太阳穴,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苏令嘉,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居然被一个上初中的小姑娘耍得团团转!你的智商、你的业务能力呢?”
事已至此,苏令嘉不想再多做解释,更不想跟沈英杰说什么因为自己有过类似遭遇,所以才一腔热血地相信了孟月华的一面之词。
她双手抱着平板:“沈主任,对不起。”
沈英杰挥了挥手:“我已经联系公关的同事一起处理这件事,你暂时不用出面,等公关那边研究出具体方案再说。还有,把你的微博账号密码交给公关部,到时由他们拟稿发微博。”
苏令嘉手指不自觉地抠了抠平板,最后低着头说:“谢谢老师。”
“行了,出去吧。”沈英杰背对着她坐下。
苏令嘉将平板轻轻放回他桌上,又对他鞠了一躬,这才返身往外走。
沈英杰的办公室与外面公共区域之间还有一个小隔断,苏令嘉走到隔断,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
走到外面时,她脸上已经丝毫不见在沈英杰办公室里的颓丧。
梁茱见她单手抄着裤袋,抬头挺胸地大步出来,连忙迎上去问:“姐,沈主任怎么说,没把你怎么样吧?”
苏令嘉一挑眉,神色从容:“所有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我能怎么样?”
梁茱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
偏偏苏令嘉这张面具戴得极为妥帖,丝毫找不到破绽。
梁茱也就放弃了,想了想说:“姐,那你有事打我电话啊。”
苏令嘉朝她弯唇一笑:“知道了。”
说完,她便拎起包朝电梯走去。
下班时间的电梯,台里同事进进出出。苏令嘉全程保持笑脸,那些知道她做的新闻翻车上了热搜的同事,原本还想探究一下她这会儿的心情,可一看她这副模样,除了默默赞一句“苏记者果然内心强大”之外,也没了别的想法。
直到坐进车子,苏令嘉才死死握着方向盘深呼吸,最后,她弯下身,额头抵在了方向盘上,闭目养神。
手机不断有新消息进来。
苏令嘉在一片叮叮咚咚中,烦不胜烦,终于捞起手机看了眼。
微信图标上显示99+,苏令嘉仰面靠在驾驶座上,点开了微信。
除了各路同行来打听内情顺便说些安慰的话之外,苏令嘉一眼看到了置顶的岑司靖发来的消息。
岑司靖:【出来了吗】
岑司靖:【我已经到了,桌号XXX】
原本要和他吃饭约会的快乐心情早已消失,这会儿苏令嘉突然有点不敢见他。
怕见到他,所有的委屈就压抑不住;又怕他知道她工作翻车,会因此觉得她能力不够出众。
虽然内心里知道岑司靖多半不会这么想,甚至还会安慰她。可是,苏令嘉只要一想到被他安慰的画面,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从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与他平等的世界里掉出去了。
苏令嘉剥了一颗大白兔放进嘴里,奶香味蔓延,她闭上双眼慢慢稳定情绪。
过了会儿,她才重新打开手机,回复岑司靖。
苏令嘉:【这就过来】
苏令嘉:【等我一下哦】
苏令嘉:【小蘑菇点头.JPG】
发完信息,苏令嘉才驱车前往餐厅。
寿喜锅咕嘟咕嘟地烫着,岑司靖剥了一只虾,放到她的盘子里。
“谢谢。”苏令嘉笑盈盈地夹起。
等她吃完,岑司靖忽然说:“你是不是有心事?”
苏令嘉看向他,轻笑:“没有啊,怎么了?”
岑司靖微顿片刻,这才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脸色不太好。”
苏令嘉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摸摸脸颊,垂着眼说:“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吧。”
岑司靖看她两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又继续帮她烤肉剥虾。
吃完饭出来,岑司靖问:“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苏令嘉握着包包肩带,扯出一个笑:“今晚没时间呀,要加班,下次吧。”
岑司靖嗯了一声,伸手摸摸她脑袋:“女朋友辛苦了。”
苏令嘉脑袋一别,可下一秒,又反应过来,笑容有些僵硬,干巴巴地解释:“我还要回台里,头发出油就不好看了。”
岑司靖收手,抄入袋中。
也不知是不是今晚天气晴朗,一轮满月遥遥挂在夜空,衬得他一双星眸剑眉愈发深邃。
岑司靖淡淡点了点头,声音也从刚才的温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淡漠。
“好,那你先回去加班,我也还有工作。”
苏令嘉嗯了一声,僵硬地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朝他挥挥手,快步往车位走去。
直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视线里,岑司靖才缓缓沉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苏令嘉又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又不经意间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
岑司靖转身朝车位走,刚上车,章桃李忽然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章桃李:【小嘉上热搜的事你知道吗】
岑司靖不怎么上微博吃瓜,看见消息,发过去一个问号。
下一秒,章桃李分享给他一篇长微博。
章桃李:【事情来龙去脉都在这里了】
章桃李:【你问一下小嘉】
章桃李:【她应该不是这种没有职业操守的人】
在章桃李发来这些信息的时间里,岑司靖已经快速将长微博浏览了一遍。
他暂时没有回复章桃李,只是托着额头坐在车上。
岑司靖不明白,为什么出了这种事,她居然在他面前只字不提。
第四十六章
其实, 在苏令嘉与岑司靖吃饭的时候,公关部的同事已经想出了对策,登上苏令嘉的微博,以苏令嘉的口吻发了一篇微博, 一来说明是自己失察才导致新闻与事实出现偏颇, 二来也澄清了与孟月华不存在所谓“策划”之事, 最后又说明自己接受网友谴责, 同时也在等待组织领导的最终处理方案。
与此同时, 《新闻背后》节目组也发布了相关微博, 并且就孟月华说的“策划”一事发布书面警告, 称将会以污蔑诽谤交由律师处理。
相对于一个上初中且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女生, 网友其实更愿意相信官方发言。但是, 苏令嘉本身名气就不小, 根据她采访经历改编的自传还在各大书店书架上摆着呢。
一个普通人犯错,只要知错能改, 大众可能就轻易原谅了;可若对方是个标榜正能量的名人,哪怕只是思想觉悟出现偏颇, 都会被大家钉到耻辱柱上鞭笞, 更何况现在出现了这种实质性的严重失误。
当然,现在的网友也早已过了一点就炸的阶段,遇到什么热点事件,很多人都会站出来说一句“让子弹多飞一会儿”。
因此,代表苏令嘉的这两份澄清微博出来后,虽然广场上的谩骂和人身攻击少了许多,但事情的热度并没有降下去。甚至有网友提出查看孟月华善款去向明细、清查苏令嘉财务明细,以及调查苏令嘉过往采访的案子中有没有纰漏的要求。
一时之间,一个名叫“别让苏令嘉掉出热搜”的话题荣登热搜榜。
岑司靖在微博热搜榜上扫了一圈, 随后沉默地坐在车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远处一束车灯滑过,岑司靖才蓦然回神。
他拿出手机给苏令嘉打电话,刚响了两声,苏令嘉就接起来了。
“有事吗?”她声音平静,带着平时上节目的播音腔,字正腔圆,丝毫听不出任何情绪浮动。
岑司靖一阵沉默,电话两头都静了下来,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岑司靖掐了掐眉心,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苏令嘉的心里始终有一堵墙,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越过这堵墙,进入她的内心深处。
即使现在的她可以和他一起做饭,挽着他的胳膊散步,诉说自己有多么喜欢他。可是在遇到问题时,她的过分独立,也让他产生了不安,就好像她随时都在积蓄着离开的力量。
沉默了许久,岑司靖深吸了一口气:“苏令嘉,你真的没有事情要跟我说吗?”
苏令嘉其实绷了很久,听到岑司靖这么问她的时候,她喉间一哽,差点边哭边跟他诉苦。
可是,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很弱,她是个累赘,便若无其事地说:“只不过是工作上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我可以解决。”
岑司靖心脏往下一沉,抿了抿嘴角,赌气般说道:“好,随你。”
说完,他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恰好章桃李又发来信息问他有没有跟苏令嘉沟通过。
岑司靖心烦意乱地打过去几个字:【没事,她说她自己搞定】
那头章桃李几乎第一时间从这几个字里嗅出了不寻常,直接打电话过来。
岑司靖接通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章桃李开门见山:“怎么了,吵架了?”
岑司靖心说还不如吵架,但又不想让章桃李担心,便轻笑了一声:“哪儿啊,她现在忙着处理微博上的事,哪有时间跟我吵架。”
他说着,压抑着烦躁,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
章桃李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说:“你不要跟她怄气,她年纪轻轻能把事业做到这个程度,多半会有一点独立强势。你是男人,要包容她。”
岑司靖沉出一口气,也不知怎的,心情更加郁闷。
“妈,我知道了。”岑司靖沉声道。
章桃李想了想,又说:“妈妈没有偏袒她的意思,只不过呢,既然你能惦记她这么多年,那她身上一定有独特的地方吸引着你,是你平时在身边人身上感受不到的东西。妈妈不会干涉你的感情,但是你自己要有分寸。”
岑司靖默了默,再开口,声音倒是平和许多:“妈,我知道了。”
章桃李又叮嘱他几句,这才挂断了电话。
过了会儿,岑司靖给苏令嘉发了一条信息:【去台里找你?给你送宵夜?】
许久,苏令嘉回复:【其实我回家了】
苏令嘉:【对不起】
岑司靖也没多说什么,只发了“等我”两个字,便驱车前往艾肯金座。
而苏令嘉看完消息便放下手机,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发呆。
刚才岑司靖说完“随你”就挂断电话后,一种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就席卷了她的全身。
当时,苏令嘉抱着手机想,好像相比岑司靖生她的气不理她,让岑司靖知道她身处困境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堪了。
毕竟,她有能力走出任何困境,可如果失去了岑司靖,她不知道心里好不容易充盈起来的那一块该如何填补。
现在岑司靖让她在家等他,她就乖乖等着。
苏令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自从跟岑司靖在一起后,她好像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害怕失去。可是在这些害怕的情绪之外,好像又有种只有她知道的,被人喜欢、被人爱的满足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声响起。
苏令嘉抬起头,怔了两秒,这才一个咕噜下地趿上拖鞋,往玄关跑去。
开了门,岑司靖正站在外面。
明明两个小时前才一起吃了晚饭,可这会儿苏令嘉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就好像从天而降一块幸福的大饼,并且恰好砸中了她。
不过,想到刚才自己的各种隐瞒、故作强硬,苏令嘉又有点不好意思,双手背在身后,没动也没说话。
倒是岑司靖见她这番模样,轻轻弯了一下唇角,微微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