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县是寝办合一的规矩,县委大院前面是办公室,后面便是县里领导和部分干部的住房。
他昨晚睡得正香,就听见外面的吵闹声音。
他被吓着的妻子摇醒,披了个外套出门,就瞧见左邻右舍都被叫醒,副县长、县委书记几个也都和他一样已经出门。
被吵醒多少有些起床气,可吴县长并没发火,他相信没这种愣头青大半夜来县委大院闹事的,这怕是发生什么要紧事了。
喊门的三人组也就为首的那个看着有些眼熟,他留在原地,其中一个则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不像是落荒而逃,好像是还要喊什么人。
吴县长正努力在记忆里翻人员名单呢,就见那唯一要他觉得眼熟的男人直接冲到他的面前:“吴县长,我是市里畜牧站派到咱们县畜牧站的技术员廖旭东。”
对方这才刚自报家门,吴县长表情就更凝重了。
畜牧在长河县之前一直很不受重视,可自今年文件下发后,便成为了一个重点部门。
这是畜牧站出什么事了?
廖旭东没卖关子:“吴县长,可能要发猪瘟了!”他一把将宁振涛拉到了面前,“这位是大河村的养殖员,根据他手头了解的情况,我们都确信,说要发都不太准确,应该说已经在咱们这传播开了!”
“猪瘟?”
“是的,目前我们能确定,长水县管辖区域内,死于猪瘟的猪已经至少有十头之多,而这些猪肉,已经都销售到长水县周边村落,乃至县城之中。”
从旁边小楼里跑过来的李站长是被宁振伟拉过来的。
他这段时间也和廖旭东一起去开了不少会,看了不少文件,这时候连忙抓住了吴县长的胳膊:“县长,这得尽快处理了,否则一旦扩散,就不知道要死多少猪了,还有那病猪肉,吃了人是要生病的!”
宁振涛被吴县长忽然这么一喊,不好意思地笑笑,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却因为没抓着把手在拐弯的时候差点压到旁边廖旭东那。
他赶忙重新拉住扶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吴县长,其实这真的是运气好,正好我家嫂子遇见了,换做别人也会这样的。”
宁振涛心里很是感慨。
要知道,就连当初廖技术员要来的时候,他都觉得遥不可及,那时候他哪能想到他还有和县长坐在一辆车的时候?
不对,他现在见过的大人物可不只有县长了,还有市里畜牧站的站长和副市长。
许是今天要说的事情太多,见过了之后除了觉得这些“大人物”更有气场外,好像大家也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区别。
对了这个得记下,回去晚饭就有话可以说了。
“振涛你这话说得,你嫂子观察敏锐,你也为这大事着想,如果是别人,哪会这么连夜又是去确认又是赶到市里的?要不是你提醒,市里恐怕都不知道不少地方猪瘟已经传开。”廖旭东今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替宁振涛邀功了,可他觉得说再多也不为过。
他昨晚自认已经把事态想得够紧急,却没想到情况只有更糟没有最糟。
他们大半夜地先是在吴县长的组织下开了会议,说明情况,布置工作——在会议上,宁振涛开始有些紧张,可到了台上后,只要是讲到猪瘟相关的东西毫不怯场,面对大家的困惑,也能给出深入浅出的解答。
说到这,廖旭东便有些自愧不如了,会议上不少领导和办事人员,其实根本就对猪瘟一知半解,按照廖旭东说的那些官方说辞,他们好多人都听得有几分迷糊,可偏偏宁振涛,就能用最简单的语言把这些东西解释出来,要人人都能听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提高警戒值。
这要廖旭东想起自己之前教学时的困惑,这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了,他在这方面得多和宁振涛学学!
天刚亮,他们就坐车出发到市里。
不是不想早去,是市里面积大,不像是县里有这么个县委大院,能够直接一窝把领导都给喊上,他们大半夜去总不能绕市区一圈找人吧?所以只能赶着上班时间。
去的时候,车上是安静的,廖旭东和吴县长尤为压抑,毕竟这是自己管辖的区域出了问题,他们虽然有合情合理的“没关注到”的理由,但也终究是有疏忽,这要是事情发酵,肯定要背负责任,现在能做的就是减少损失,将功补过,当时他们心里还都多少有些埋怨,这市里怎么就没多强调这事。
可没想到到了市里一说,市畜牧站的专业人员也慌了。
因为长水县无论是从地域、人口流动还是其他条件分析,几乎就找不到理由能成为第一个爆发区域,如果长水县都爆发了,那就说明市里一定早就有问题了。
本以为汇报被骂一顿就能回去的吴县长一行人便这么前排围观了一场市里的混乱,一通接一通地电话拨打出去,楼下停车区域的车来来往往,随着数据汇集,市里几位领导的脸色比之前的吴县长一行人还要惨白。
原来这猪瘟早就已经多点开花,以市区为核心往外扩散,只是市区范围内环境条件不允许,养殖规模约等于无无人知晓,而周边县城就和长河县出现的情况一样,村民们私下地把猪给卖了,这些病猪肉很多都流入了市场。
而这病猪肉的使用后果,就是呕吐、腹泻和高烧,以急性肠胃炎等形式表现,之前几个医院都接收了不少相关的病人,但他们并没有把这和病猪肉联想到一起,毕竟这年头肠胃不好,有虫的人实在太多。
原先负荆请罪的吴县长等人反倒是成了第一个揭开盖子的英雄,他们及时出现,反倒是让大家可以在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就直接介入。
所以宁振涛这回已经不只是长河县的功臣了,那是为整个市,乃至省里都立下了大功!
而且他还把吴县长、廖旭东等人都一起救了。
且不说廖旭东有没有政治抱负,就说他心里那改善民生,为畜牧业发展做贡献的理想,都要他简直不能再更感谢宁振涛了。
吴县长:“是啊,宁同志,你就别谦虚了,这回可连我都要感谢你。”
昨天到现在这惊心动魄的十几个小时,给他留下最多印象的就是宁家人。
首先就是宁振涛的嫂子,和他是本家,都姓吴,巾帼不让须眉,心细如发,及时发现了不对劲的苗头。
宁振涛呢,虽说是一个村里来的养殖员,文化水平也就是初中文凭,几年没念书了,却能引经据典,摆出数据,说起专业性来半点不差廖旭东,还足够地接地气。
而他那个和他一起出发的哥哥,人高马大,弟弟需要便及时出手帮忙,他可都听宁振涛说了,宁振涛体力一般,也没什么力气,他大哥陪他出来,一是怕他体力不支,二也是直接冒着万一被人发现和人冲突的风险来的。
吴县长今天早上临要走的时候,还看着宁振涛那大哥直接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歇息,看着就是累坏了的样子,为忽略他深感愧疚的吴县长赶忙要人给安排房间,可宁振伟没去,只说他早点回家,家里女儿和二弟还在帮宁振涛看着猪圈。
说到这,吴县长也问了:“对了,宁同志,你说你们村你的猪圈养了多少头猪?”
“三十头。”
吴县长吓了一跳,紧张起来:“现在是你家里人看着?你昨天说你小侄女,你小侄女几岁来着?”
这三十头猪要是也没了,今年连公家的猪都交不够了,吴县长刚刚听了一耳朵,总觉得猪瘟这事有点大,这怕是今年大家的肉类供应都要出问题。
“我小侄女六岁,不过您放心,她平时都跟在我和廖技术员后头的,她记忆特别好,什么都能记着,可以指挥人,剩下的我二哥会帮忙。”
“六岁?”
廖旭东帮着解释:“吴县长,您可能不知道,振涛的小侄女真的非常聪明,什么事情你和她说过一回,她就不会忘记,我家里有个长辈,对这方面有了解,我之前问过他,他和我说这孩子是个天才呢!”
“天才?”宁振涛和吴县长同时疑问。
“我好像之前看过……”吴县长找到了印象,“有一次报纸上还在讨论,说有的孩子天生就比较聪明,说要区别培养。”
他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报纸上当时是有人在说国家的科技水平发展的问题,认为要重点、区别化培养人才,不过这讨论好像刚开了个头就没有后续了,当时吴县长只是有些感慨了两句,觉得这东西和他特别遥远。
宁振涛就从没听说过这事,他困惑追问:“你问了你长辈,说我们家知星是天才?”
“还没确定。”廖旭东解释了一下,“他说有专门用来测试能力的方法,他帮我打听一下,不过就我描述的那些,他就已经觉得知星很聪明了,你放心,我这还在问呢,明年入学前准保帮你问清楚。”
宁振涛没再说,只是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这要他都想要立刻回家,和家里人讨论一番了。
吴县长拍了下腿,叫了句好。
虽然这事还没有确定,可起码这孩子一定聪明得出奇,怎么也能被叫一句神童才会有这样的说法。
这要是他们长水县出了个神童……
这宁家人,可真是个个有才有能,吴县长透过后视镜,颇为欣赏地瞥了宁振涛一眼。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李站长忽然插了一句,这个问题他纠结好半天了:“廖技术员,宁同志,刚刚我听市里的领导一直在说什么我们这的猪瘟不符合传播规律,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好久了,怎么都想不明白。
廖旭东想了想才开口:“我先说一下我的理解,要是不完全,振涛你帮我补充一下,其实这理解起来不复杂,在他们的想法里,猪瘟其实是和地理位置、人口流动、货物运输有很大关系的,也就是说,其实是应该按照距离远近,往外扩散的,可我们长河县,却和那几个临近省会的县城看着情况要差不多,要知道和我们一样离省会很远的另两个县城,起码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也就是说,咱们这就是侥幸有了,也应该要传播得比他们慢一些的,最后一般是他们那爆发了,死了好些猪了,我们才会有所耳闻,而且你看那几个村的位置……”
这个问题让车里的大家都陷入了思考,只是现在也没条件追溯根源,他们便不欲再讨论下去。
车正好到了目的地,还没完全停下,吴县长就瞧见在外面徘徊的公安局局长。
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着急表情有些奇怪,赶忙把窗户降了下来:“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吴县长感觉自己都要心悸了,这也太倒霉了吧?
“今天我们根据部署抓到了一个在黑市卖病猪肉的人。”
“抓得好!”吴县长不明白对方怎么这么愁眉苦脸,“按照昨晚会议的安排,讯问,追溯源头,上报畜牧站和医院……”
“县长,可是这个人很不一样。”
吴县长:“怎么个不一样?”他已经等不及地开门下车。
“这个人叫徐二,是大河村的村民,事实上就在昨天,才有个老人家过来举报了他,说他投机倒把,我们本来也是这两天打算抓他的。”
“大河村?”吴县长回头看向宁振涛,一瞬间生出的怀疑很快被压下。
这大河村的猪都是宁振涛养的,他甚至今天出来还喊上了家里人帮忙,他没有必要拖家人下水,而且这猪死了没有一查就知道了,没必要骗人。
“这病猪肉不是大河村出来的吧?他是从其他村收购的?”
对方沉重地点了点头:“吴县长,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您给了我三个村的名单,还沿着那三个村画了个圈,这些我是记得的,可这个徐二供述,他这个猪肉,是从高山村买来的,而且最早的一次,已经能有半个月了。”
原本听到徐二这名字已经脸色微妙的宁振涛下车时直接一个踉跄。
半个月?
猪瘟已经在县城里传播半个月了?这简直直接推翻了他们的所有猜测。
吴县长又慌了,好不容易缓和的情绪又变得紧张:“不行,你带我们过去,我要看看那徐二怎么讲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安静的讯问室里,徐二被牢牢地绑在椅子之上,黑暗的环境里他十分慌张,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便要人觉得度日如年,身体开始发冷,肠胃也变得不适,刚刚已经求着讯问人员让他上过厕所的徐二现在根本就不敢再提。
今天抓捕的时候,他是被整个人压到地上的,潜意识想要逃跑的反应,要他在挣扎之间和地面反复碰撞,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嘴角鼻子,就能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此刻束缚着他的材料不太一致,像是绑着他手的,是一条皮带,而绑着身体的,则是直接浸湿又反复扭转的布条。
讯问人员没有打他,可单单早上抓捕的时候的那点伤口就够要他吃尽苦头,现在那绳子慢慢有些干了,略微缩紧再加上因为不适的挣扎,他只感觉这些绳子都要勒到他的肉里面。
椅子很硬,被逼着保持这样的姿势久了,那股从腰椎往上钻的麻痹和疼痛也要他完全按捺不了。
徐二现在唯一能自由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头,他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对什么。
心灵上的恐慌,超越了身体的疼痛。
这样的环境好像格外适合胡思乱想。
早上出发还在意气风发的他,现在开始害怕得发抖。
他要是今天不出来就好了。
他要是早点卖完就好了。
他要是跑得再快点就好了。
……
可是没有要是,现在他被一个人关在这里,不知道迎接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徐二想到了让自己决定做生意的那天。
那天他正在给家里的水桶打着水,嘴里骂着点不干不净的话。
毕竟家里人口多,平时用水量也大,虽然打水不用天天去,大家也是轮着来,可每次打这么多水,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情。
每在这种时候,徐二就尤其生大房的气,大哥讨了大嫂,生了两个讨债鬼,一家四口在那讨饭,占了多少便宜?
最气的是,大哥还占着长,虽然徐二现在有了个儿子,可他也很难保证母亲会在百年之后把家里的房子和各项东西分配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