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袋被“啪”地扇了一巴掌。
“小鬼, 你去城堡就是为了看星星?你多大?”里卡多一手拿着火腿塔帕斯面包,怀疑地看着他。
帕克马上警惕地抬起头。
他吐掉嘴里的枯草, 梗着脖子吼道:“我十岁了!而且我枪法特准, 射箭也特准!给我一块!”
“啧。”里卡多翻了个白眼,还是递给他一块塔帕斯, “那你长得够矮的——喏,多吃点, 不然长不高。”
帕克顿时暴跳如雷:“我还没到发育的年纪!混账,我告诉你, 将来我一定能长到一米八!比你高多了!”
“哦, 我可真是期待死了。长不到一米八就去扎拉戈萨,不去不是阿拉贡人!”里卡多大笑起来。
这是生活在曾经的阿拉贡王国土地上的人才懂的梗。
路人问一个阿拉贡人要去哪里,他说:“我要去扎拉戈萨。”
“哦, 如果上帝允许,你会到那儿的。”
阿拉贡人当即恼火道:“不管上帝允不允许,我都要到扎拉戈萨!”
这话可冒犯了上帝。
于是他化身凡人后去问他:“你要去哪里?”
得到同样的回答后,他把此人变成了一只青蛙,扔进水坑里。
过了段时间,上帝于心不忍,又把他变了回来,问他:“你要去哪里?”
这次的回答是——
“要么去扎拉戈萨,要么去水坑!”
一群吃着塔帕斯的加泰罗尼亚人哈哈笑起来。
“无聊。”坐在一旁角落里的中年男人哼了一声,脸色低沉。
他拿着塔帕斯送入口中,动作依然优雅,仿佛正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里喝下午茶。
“啊哈!”有人低笑着捅捅身边人,“看,大建筑师又在秀优越感了。”
“大建筑师”是他们对何塞·阿巴斯的嘲讽。
当然了,这种原本极有身份的人现在也得和他们一样扛着枪上前线,有心理落差也完全可以理解。
但他还总是自诩品味高雅,嫌弃别人品味低俗,那就怨不得别人都讨厌他了。
在战争中,所有人的价值只有唯一的衡量标准——能为取得胜利做什么。
建筑有什么用?再漂亮,能用来打仗吗?
“其实我在想啊,城堡眼看就守不住了,毕竟卡洛斯人太多了,我们就他们的零头吧。”
有人闷闷地说,“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让守城的人们放弃城堡,赶紧撤退?这样也能少一点牺牲。”
“绝对不行!”里卡多马上激烈反对,“城堡是制高点,火力可以覆盖全城。把城堡拱手让出去,就像把整座巴塞罗那,以及里面所有的人都放上塔帕斯,送到卡洛斯嘴边一样!”
刚往嘴里塞了块塔帕斯的帕克差点噎住,使劲捶了捶胸口才咽下去。
他恨恨地瞥了里卡多一眼——这人就是针对他!
争论进行了好一会儿,最后人们达成了一致——要守。哪怕战斗到只剩最后一个人。
毕竟,他们想保护的人都在城里。
含有丰富热量的塔帕斯吃下肚,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连讨论都格外热闹。
但这也是一种假象。
许多人在紧张时会变得格外亢奋。而肩负危险任务的他们,到底是真的在热烈聊天,还是在纾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大概没有人能想明白。
“准备出发!”
说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
行动开始了。
按照指挥部的估计,城堡如果今晚再不得到增援,就是真正的弹尽粮绝。
增援必须成功——为此,路线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沿着电车轨道线上山的开阔空地太容易被敌人发现,他们需要穿过山坡上浓密的树林。
这条路线更加隐蔽,当然也更加不好走。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夜空特别黑。
没有人敢点灯。
里卡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的人走过树丛,眼睛在黑暗中适应许久之后,隔着艰难呼吸带来的灰白色雾气,终于能够勉强辨认出那些黑黢黢的枯瘦枝干。
“里卡多!”帕克在小声叫他。
“干嘛?小鬼,怕死了?现在可不能半途滚回去。”
“谁怕死了!”帕克愤怒地压低声音,“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里卡多抽了抽鼻子。
嗅觉已经在刀子似的寒风里完全失灵了,他只能闻到寒冷彻骨的味道——如果那也能算是一种味道的话。
“没有。”
“可我闻到了!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我想吐。”帕克一阵干呕。
“你也太娇气了吧?”里卡多挖苦道。
“所以我就说,小孩子还是不要上战场,搞不好你还能看到鬼呢。”
“嘘!”跟在身后的何塞猛地拉了他一把。
嘎,嘎,嘎……
一只乌鸦扑棱翅膀飞远了,粗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不祥。
“喏,一只乌鸦而已,看把你吓的。”里卡多忍不住笑了,手掌心却也冒了汗。
帕克又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枯枝碎叶吱嘎作响。
“不,我真的感觉很不好……”
他还在使劲吸鼻子,一边吸一边皱紧眉头:“我觉得,这味道有点像油灯里的油……”
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打了个寒战:“能燃烧。”
在寂静的夜里,仿佛突然念破了一句咒语。
嗖嗖嗖。
无数支箭破空飞来,组成一片流星似的箭雨,每一支都闪闪发光——它们带着火。
“隐蔽!”这是第一声指令。
轰!第一支箭落下的瞬间,树林里猛然窜起一片火焰,明亮得让人一瞬间便看不见了。
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跑!”传令兵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树林里有易燃物!”
无数支带火的箭飞来,引燃了干枯的树林。
几分钟前还冷得人直发抖的地方,转瞬间就变成了火海。
同一时间,滚雷一般的炮火声在山顶响起。
山顶遭到了围攻。
帕克马上开始往上跑。
他的背包带子被一把揪住,何塞的声音咬牙切齿:“你去送命?回去!”
“就算是送命,那就是我的任务!”帕克冲他吼回去,“我爸妈都上天堂了,我不怕死,不像你这个没种的懦夫!”
啪!他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帕克气疯了,抓住那只手臂猛咬一口,在听到一声惨叫后拔腿就跑。
空气就在这时突然爆炸了。
帕克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抛起、揉搓的面团。
灼热的空气烤焦了他的头发,呼啸的风撕裂了他的身体,他只能死死抱住头,听见四周的惨叫和枯枝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重重落地,脑海从嗡嗡作响的模糊中逐渐抽离,抽离他的是一种尖锐的疼痛。
原本那种令他恶心的气味被咸腻的血腥味覆盖了。他伸手一摸,摸到粘稠、温热的液体。他知道那是血。
他又摸了一下,又一下,心底的恐慌骤然升腾起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你在做什么?!”里卡多的叫喊声由远及近,待到他看见小男孩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圣乔治啊……”
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一把将小男孩扛在肩头,开始朝火势小的方向狂奔。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们身边此起彼伏,逼近的火苗将他们的脸颊烤得通红,肩膀的衣服嘶嘶冒烟,仿佛下一刻就会点燃。
扑通一声,里卡多被什么东西绊倒,两人重重摔倒在地。
地震般的颤抖沿着地面传来。
燃烧的噼啪声、远处的枪声、掀起尘土的爆炸声中,一声尖锐的炮弹嘶鸣突然划破空气而来。
那是死亡的讯息。
危险来临前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忽然凝滞了。
里卡多低吼一声,猛地将帕克搡进一旁的弹坑里。
帕克的腿直直地磕在弹坑底部,可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拼尽全力抓住了里卡多满是血的手——那都是帕克身上的血——“快进来!”
“我没力气啦。”里卡多一咧嘴,熏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
他一把甩开帕克的手,重重地把他脑袋拍下去,笑道:“臭小鬼,长不到一米八以后别来见我,在水坑里趴着吧!”
死前的最后一刻拖得很长很长。
里卡多想起自己记者生涯里曾经写下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文章,那些伟大或渺小的身影在他的笔下焕发出生机,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真好啊。他突然想到,以后也会有别的记者写他,他终于也从一个旁观者成为参与者了,参与到这座他热爱的城市的生命中去……
一个黑影突然将他撞进弹坑,扑在他身上。
爆炸声瞬间覆盖了一切。
等到炮击扬起的尘埃过去,里卡多和帕克拼尽全力翻开挡在弹坑上的人时,都惊呆了。
“我的天……阿巴斯先生?”
满脸尘土的男人费力地咳嗽了一声。他满身是血,脸上一片焦黑,再也看不出往日的体面。
里卡多最先反应过来:“我们马上带你下山!”
何塞又咳了一声,这回咳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摆摆手,只是抓住里卡多的手,嘴唇费劲地张了张,好像要说话。
里卡多俯下身去,听见他低哑的气音。
“我儿子像你一样大……但他不承认我这个父亲了。”
里卡多愣了愣。怪不得这对著名的建筑师父子此前似乎很久没有一起出席过活动了。
何塞的目光在一点点涣散,声音仿佛梦呓:“你说,如果我战死了,他会为这样一个父亲骄傲吗?”
里卡多尝到了嘴里的咸味,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鲜血。他连连点头。
“可惜我没法知道了……”何塞费劲地摇摇头,“但我真想让他知道,其实我一直都为他感到骄傲。”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黑色的瞳仁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芒。
这个巴塞罗那曾经最著名的建筑师死了。
嘭!
又一声爆炸让里卡多惊醒过来。
没有时间难过。
他把帕克背在背上,开始疯狂地冲向火海边缘。
身后的山顶上传来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是那么不祥。但他却顾不上看一眼,只能拼命地跑。
不能回头。
蒙特惠奇山上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山顶黑压压进攻的敌军。
像是燃烧了一整晚的祭坛。
献祭的是这座城市。
天亮时分,硝烟仍未散去。
巴塞罗那城里的人们不需要看到仍旧笼罩在烟雾中的勃艮第十字旗,便已经得知城堡最后的命运。
因为炮击开始了。
这是一场泄愤的屠杀。
刚刚占领高地的炮手似乎根本没有瞄准,也根本不需要瞄准。
他们只需要居高临下,连续不断地炮击城区。
低矮的砖石房屋被掀翻了屋顶,变成一堆冒烟的废墟。
街上的马车、路灯、栏杆都被砸断,树木拦腰折断,一畦一畦的菜地被倒塌的房屋掩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整座城市仿佛巨大的坟场。
没有一丝人声,只有地震般的颤抖每隔几十秒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炸开,咚咚的声音如同食人巨人的逼近的脚步声。
人们缩进事先告知用于避难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像老鼠一样不见天日,胆战心惊地望向窗外。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只有呛人的硝烟味和永无尽头的炮火。
燃烧的房屋持续不断地升起黑烟,整座城市都被烟雾所笼罩,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
老人们想起了三十年前类似的情景。
那一年,驻守蒙特惠奇城堡的政府军连续炮击了巴塞罗那两星期,几乎将这里变成一片死地。
……
“行动又失败了。”
指挥部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炮击仍在继续,每一声都像轰击在人们心上。
城堡的火力太猛,巴塞罗那人根本无法夺回城堡。
以少胜多是值得称颂的传奇,但在有限的地理空间和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勇气和毅力,最后仅剩的选项,或许只能是体面地灭亡。
也或许,连死法都无法选择。
“……是我听错了吗,炮击停了?”忽然有人喃喃道。
炮击确实停了。
经过连续数日的炮击,这短暂的空白几乎让人们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下一刻,略显柔和的号角声响起。
所有的巴塞罗那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这似乎是从未听过的音调——
艾达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是允许投降的号角。”
指挥部里顿时一片寂静。
投降吗?
每一个人都第一时间在心里尖叫——不!
现在投降,让卡洛斯占领这座城市,建起宗教裁判所,奴役这里的人民,与其他地方的同胞对抗吗?
在蒙特惠奇城堡战斗到最后一刻后,投降吗?
在那些伟大的、渺小的、哭着的、笑着的人们为这座城市牺牲后,投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