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弢望向姬嫣,“呦呦, 现在已经立春了,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姬嫣蹙眉, 起身对母亲福了福:“母亲, 女儿有件事要同您明说。”
林夫人诧异,“你说。”
姬嫣道:“实不相瞒,女儿这次去河东祭奠祖父,是纯心为祖父尽孝, 而至于萧云回,女儿至今……与他处不来情意,若是……还请母亲见谅。”
林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是担忧,你在河东,兰陵萧家会直接上姬氏老家说亲么?应是不会,陛下金口玉言在前,你现在仍是不婚之身,萧家绝不敢明面上抵触皇家。”
姬嫣摇头:“不是说亲,是要为女儿先定下来,要送女儿去做女冠子。女儿的意思是,即便是这样,也太早了些。”
除夕夜宴,与太子狭路相逢,听他言之凿凿说完那些话之后,最近这段时日,姬嫣一直隐隐不安。
她还没有到,想和他人成亲还要回去请求上一任丈夫的程度,所以决计不会那样做,但他究竟是如何得知,她是要早早定下来出家去做女冠子的?事后姬嫣询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这念头她决计没告诉过太子,若说对谁吐露过,便是只有萧也那边,也未明言,只是旁敲侧击地提点过一些,但以萧也的机智他定能揣摩明白。难不成是萧也对太子说了什么?
林夫人双眸无神,“哦,原来是这样,你放心,不会如此。只要你还没答应,娘绝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姬嫣的脸上却再度现出为难之色:“但是还有一件,这次父亲遭余氏下毒,险些不治,幸而有萧云回及时令明月取来的血月齿草,才挽救了父亲性命,这是对姬家的大恩,该当怎么还报才是。女儿这时,实在不知,倘或萧家提出这样的请求,该如何回绝。”
姬昶这时开了口:“呦呦,莫管为父。这恩情是父亲欠下,我尚值壮年,心力旺足,还没有到让儿女替父还债的地步。你只管按照你的心意办事,萧氏的族长与父亲也算故交,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出隔阂。”
林夫人凉凉在旁开口:“是了,姬相大人的故交真是遍布天下,不论男女了。”
“……”姬昶被戳破场面话,情知夫人是嘲讽自己前几日的那番说辞,一时赧然,“夫人。请你信我。”
老夫老妻了,余氏也已死,姬婼也即将在安排下送出府去,计较些前尘往事也没意思透顶,林夫人是懒得再与他分辨,只当家中今有远客要出行。
姬嫣也对父亲行礼,“那么,待过了惊蛰,我便与采采一同上路。”
姬弢举手:“我来安排人手!”
这事还要与太子商量,在何处动手。
不能在地方州府的官道上直接下手,否则容易败露,莫如等妹妹的队伍拐入山中,方便行事。太子的人劫走姬婼,又与他们在何处碰头,如何瞒天过海,这些都还需再讨论。
姬弢找太子商量,姬嫣则去听红小筑,告知她安排。
姬婼羞愧不已,“我这样……呦呦你们还帮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等姬嫣说话,本是坐在榻上的姬婼突然起身,柔软的双臂展开,向前箍住了姬嫣的身子,软软地朝她贴了过来,因循旧日情状地用自己的白胖的脸蛋蹭她颈部和肩膀。
但那会儿,在姬嫣心中,这是小妹妹撒娇,她见此便心肠柔软,为她几乎什么都肯答应。现下知道了姬婼的身子,并非女儿身,且也不是父亲所出,她便极不自在,面颊色若彤云,轻轻将姬婼推开,“采采。”
姬婼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眼底有几分失落几分委屈,“呦呦你到底还是嫌我了……”
“采采,”姬嫣肃容认真地道,“今后便只你一人,到了云州安了家,最好是恢复男儿之身,要学会强硬起来,才能撑起一个门面。”
“嗯。”姬婼垂眸嗫嚅,“我知道,我会什么都听你的。”
安抚好姬婼,便着手安排回河东的事宜了。
以姬家嫡女的排场,必然是瞒不过益王殿下的,他得知消息之后,立刻赶了过来,要上听红小筑见姬婼,姬婼听姬嫣的,这段时日闭门谢客谁也不理不见,不肯给他开门。
所幸不是身在闹市,听红小筑周遭渺无人烟,王素书大着胆子唤她:“采采!你开门,我、我有话同你说!”
姬婼捂着耳朵不肯给他开,伺候她的老嬷嬷也左右为难,“娘子,要不……就还是给益王殿下开门,毕竟是益王殿下,也是娘子以后的夫婿,不日您要远行了,还不定归期,益王殿下想是急了,这见一面也是好的。”
姬婼碰到这么大的事,早已没了主意,更怕连累姬家,因此只想听从家里人安排,“我不见他。”
嬷嬷道:“娘子何故如此狠的心肠,可是不喜欢益王殿下?”
“不喜欢?”姬婼喃喃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见他,你替我将他回绝,就说、就说我身上不好,反正随便什么理由都可,只是不要见他。”
老嬷嬷叹一叹气,点头道:“好,都听娘子的。”
益王不肯离去,老嬷嬷苦口婆心地扯谎骗他:“娘子确实身上不好,家下遭逢巨变,娘子没了亲娘,又险些在海上去了半条命,后头又经历了火场……真真是个可怜的,殿下您就稍稍体恤则个,这回娘子回河东,也是回家养病去的,待病养好了,她自然就回来了。您是娘子的未婚夫婿,但还无文定媒聘,如此私下见面,也实在是不合适,对娘子清誉很有损碍。”
老嬷嬷越说,王素书眸中的光芒便越暗淡,最后,他失望地掀了掀嘴唇,道:“我知道了,我回了就是了。”
屋漏偏风连夜雨,益王殿下回到宫中,浑身都湿透了,想到东宫二哥那儿讨一杯热茶来喝,谁知二哥竟也称伤势反复,不见他,连吃两回闭门羹的益王殿下灰溜溜地只好回了。
伏海等人一走,便钻进太子书房,小心问他,怎不见益王殿下,方才益王殿下脸色很是难看,显然是伤心的。
太子道:“孤心虚。”
做了亏心事,难见他,且见了又让他撒娇纠缠一番,莫如不见。
伏海不知,“殿下对益王殿下做了什么亏心事,竟这般避着益王小殿下?”
王修戈凝眸,看了眼掌下依旧满纸涂鸦,远不如昔日左手写得顺心自如的一幅字,皱眉道:“败了他一桩婚事,亏心么?”
那是挺亏心的。伏海偷摸瞅眼太子殿下,暗暗想道,殿下自个婚事不顺心,如今倒来让益王小殿下陪着他守男人寡了,幸得小殿下还小,很快还有下一个。至于太子殿下,伏海看他,是真没娶妻的打算了,不禁担忧。
他通透才不敢问,那厢皇帝陛下都已经让高德庸来问过两回了,说上回除夕宴上,可有太子殿下中意的人物,头回高德庸不敢明言,问得语焉不详,也没得到什么答案,回去之后约莫是让陛下申斥了,第 二回来的时候,便开门见山了:“殿下可看中了哪家的女子,太子殿下明言一句,老奴也好回去向陛下禀报不是,不然老奴这又要挨板子了,还请殿下能体谅宽宏。”
王修戈冷淡回了他两字:“没有。”
除夕宴会上他离场早,皇后请了哪家贵女入宫,王修戈一无所知,如此这句“没有”,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一句话。
高德庸“哎哟”一声,显然对这回答难办,霎时间瘫倒在地,口中叫苦连天:“太子殿下,老奴就是个传话的,这叫什么命哟,殿下,可算求您了……”
王修戈不为所动,“高内侍要孤回千遍万遍,亦是没有。回吧,皇上要发难,孤在你前头,传话之人何罪之有。”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高德庸无话可说,只好铩羽而归,之后也没听说皇帝龙颜大怒。
伏海悄声问道:“近来,皇上可有为那件事怪责殿下?”
“没有,”王修戈右手蘸墨提笔,眉如峰棱,“皇上倘若要赐婚,何须问过孤的意见。”
那倒也是,从前也就是越过殿下,趁着殿下还在战场时,便钦点了姬家的嫡女。
伏海不死心又问:“那殿下您的意思呢?”
明知太子心头藏着一人还没放下,这话问了也是白问,伏海还是想得一个回答。
王修戈道:“伏海,你是母后身边的老人,孤才同你说一句实话。”
他抬起眸,平静而冷漠地道:“孤没有娶妻的打算。”
伏海懂了,是彻底懂了,他发誓今后绝不再问殿下关于这样的话。
惊蛰一过,天气转暖,金陵城中的雨水多了起来,道路崎岖泥泞难行,姬嫣与姬婼出城之后行进得极为缓慢,整整一个月过去,才赶了五百里路。约定动手地方在栖霞谷,好不容易终于赶到,姬婼紧张万分,头皮绷得紧紧的,入谷之后一句话都不敢说。
金陵城外,玄甲军兵营。
樊江掀帐而入,“殿下,末将打听到一个消息,可能关乎……姬娘子的安危。”
闻言王修戈手中笔落地,“什么?”
樊江禀报道:“自入春以来,雨水延绵,各地都传来了春汛的警戒,距离栖息谷几十里的地方发生了一起滑坡事件。栖霞谷有大河支流经过,上游水位已经直逼堤库,可雨水还没停,若是再下一两日……”
王修戈匆促起身提起挂衣杆上的披风穿于肩上,大步朝外去,“韩婴呢!传信让她先带姬娘子立刻离开!”
“是。”
樊江立刻准备信鸽,便随同殿下牵马上鞍,绝尘而去。
第52章 我不太会。你忍一下。……
山道蜿蜒迂回, 进入山中后,两畔都是层峦叠翠,厚如屏障, 遮天蔽日。姬嫣的这支百十来人的队伍,自入山后,遵照娘子的嘱咐, 行进得愈发缓慢。
姬嫣一路计算着日子和地点,料想应该能到了。姬弢承诺是在栖霞山动手,它应该早已派人暗中埋伏好了。
车中姬婼始终紧紧握着双拳,紧张万分, 稍后她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一场失踪的戏码,到现在她还没准备好,整个脑袋都是昏沉沉的。
翠鬟、璎珞两个丫头准备了姬婼最爱的点心,要给她尝尝, 姬婼半点心思也没有, 手里的榴红织锦帕子攥得皱巴巴的。
“呦呦, 要是我……我们弄砸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姬嫣一路都在安慰她, 并且这次笃定地告诉她,“我们相信兄长一次。”
临行前, 姬弢再三地保证,从太子那儿借来的人手, 不会出任何差错。
虽然姬弢从前有些四六不着, 但这次,姬嫣只有选择相信他。
说话间,山谷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叱咤之声、兵器撞击声,这支队伍被冲散了, 惊慌乱叫。
“有山贼!有山贼!”
有人举着刀把大声地嚷叫着。
姬嫣和姬婼所在的马车摇摇晃晃,被甩到了山壁上终于停下,马儿受了惊吓,得亏车夫御马有术才将之稳住。然而外边都是短兵相接的声音,急促而遽烈,姬婼不敢出去,两只小手打着哆嗦。
姬嫣朗声道:“我们现在出去!”
对她言听计从的姬婼恐惧地点了点头,小脚艰难地迈向车门,她探头探脑地不敢完全出去,外边早已你来我往地打成了一团,姬嫣见她畏首畏尾犹豫不决,从身后帮了她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姬婼便惊呼一声,险些摔下马车,幸而姬嫣从后出来时扶住了她的身子,随后,两人一同下车,就挨着马车在林立峭壁旁等候着。
厮杀之际,几个山贼装扮的人提刀犹如狼奔豕突,料理了数人之后,快刀直杀向这边而来,姬婼吓得惨叫,抓着姬嫣的手臂一个劲往后躲。
姬氏家臣大吼道:“救娘子!”
然而为时已晚,这波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山匪”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将上前,一波掳走了躲到姬嫣身后的姬婼,等家臣杀回来保护姬嫣时,姬婼已经被扛上了肩膀,几个起跃之后退出了战圈,再要追也是来不及了。
“山匪”目的已打成,眼见得手,便立刻吹号罢战,扛上姬婼扬长而去。
家臣自忖弄丢了姬婼,连忙跪在姬嫣跟前请罪,“大娘子放心,我们这便去将婼娘子追回来,不惜性命为代价,求娘子给我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姬嫣摇摇头:“先点一下吧,看看受伤的人。”
家臣一愣,现在娘子丢了,最要紧的难道不应该是将姬婼娘子追回来么?但大娘子一向是最有主意的,说的话比弢郎君还管用,他们不敢不服从,号令去清算伤亡。
“娘子,这些人来势汹汹,不论出手、列阵、罢斗,都太雷厉风行,小人看这不像是一般的山匪……”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栖霞山中还有这么一伙人盘踞着。
很快人数清点完毕,“娘子,无一人死亡,二十六人轻伤。”
奇异就在这儿,看起来对方的能力远在他们之上,最终他们却无一人重伤。
姬嫣颔首,道:“天色已暮,山中道路难行,大家更不是灯笼眼睛,在这里抵不过地头蛇。先原地修整一番。婼娘子走丢的事,我明日一早修书一封,告知附近州府和家主。”
“这……”
既是婼娘子走丢了,大娘子与她姊妹情深,这会儿居然能这么坐得住,委实匪夷所思。但细想来,大娘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们不少兄弟都已经受了创,想必匪类他们又不熟悉山路,只怕勉强追上去,非但找不回姬婼娘子不说,反倒搭上性命,不如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
“是!”主意打定,家臣立刻号召人们扎下帐篷。
是夜,天又下起了雨。
帐篷才扎好,家臣们用铁棍拴入极深的泥土当中来保障牢固,在山谷中呼啸而出的风里,帐篷的帘被吹得猎猎作响。
这声音太大,犹如魔音灌耳,本就难以入睡的姬嫣愈发辗转反侧。一时想着姬婼的下落,不知兄长的人是否接到了她,一时开始胡思乱想,前路迢迢,抵达河东之后该如何面对萧云回,又一时,情难自禁地想到了王修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