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墨瀑般垂于脑后,萧青鸾站起身,从妆奁中挑出一支金镶碧玉花钗,转身召翠翘上前,轻轻将珠钗簪于她发间。
凤眸扫过翠翘手中捧着的合欢红寝衣,眸光落在她娟丽的脸上。
“翠翘,你是本宫亲自买回来的,虽比茜桃晚些入府,却也同样陪在本宫身边数载。”萧青鸾嗓音低缓,眸光略沉凝。
看着翠翘的脸倏而褪去血色,她心下轻叹,低缓的语气更添一分动容:“你该知晓,本宫从不允许身边的人被谁欺负了去。”
“公主。”翠翘抬眸凝望萧青鸾,眸光闪着泪,嗓音哽咽。
“你同供女庙有何渊源?”萧青鸾凤眸微敛,眸光倏而凌厉,透着上位者迫人气势,“告诉本宫。”
翠翘应声落泪,泪珠大颗大颗砸下来,茜桃看着不是滋味,拉了拉萧青鸾衣袖,央求:“公主,您别逼她了。”
“奴婢并非不信公主,实在难以启齿。”翠翘将手中寝衣递给茜桃,垂眸跪下。
继而,朝萧青鸾郑重叩拜,艰难道:“奴婢的娘病死之前,曾告诉奴婢,她是在那间万恶的供女庙里怀上奴婢的。”
闻言,一股热血冲上脑仁,萧青鸾身形微晃,掌心撑在一旁圈椅靠背上,咬牙问:“你娘可有说过,是何人所为?”
翠翘唇瓣颤抖着,她紧咬下唇,紧绷的唇线洇着血晕。
“是国师。”三个字艰难地从齿关蹦出来,翠翘的头垂得更低,整张脸埋在阴影里,嗓音低哑到勉强辨清,“奴婢出身不祥,求公主赐死。”
“茜桃,扶她起来。”萧青鸾扶着她另一只手臂,将她按在圈椅中,盯着翠翘,正色道,“不祥之人不是你,而是那个假装祥瑞的伪君子,不要再告诉第四个人,等着本宫替你报仇。”
多年秘密说出口,翠翘哭得不能自已,萧青鸾令她下去歇息两日,只留茜桃在身边服侍她沐洗。
身子没在洒着艳红花瓣的浴桶中,只露出细滑纤巧的肩头,衬得萧青鸾骨如玉,肌赛雪。
她闭上眼,靠在浴桶壁,想着翠翘的事,又想到曾盛行十余年的供女庙,不寒而栗,恨不得即刻对国师抽筋扒骨。
可惜,她不能传召那些曾做过供女之人,去探查国师罪证,否则无异于在她们心口再捅一刀,打破她们原本已平静的生活。
或许会有人同情她们,更多的,会是刀子般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吧?
往常萧青鸾沐洗,总是轻松自在,眼下却是一脸痛色和凝重,茜桃明白她在为翠翘骇人听闻的身世伤神。
“公主,奴婢打听陆修公子的消息时,无意中得知一事。”茜桃舀起一瓢水,浇在萧青鸾颈后墨发上,替她梳洗着,试图将她思绪引开。
陆修?萧青鸾睁开眼,差点把这人给忘了。
“什么事?说说看。”
茜桃想了想,凑近萧青鸾耳侧,轻问:“公主可曾听说,蔺家人不能生育?”
闻言,萧青鸾陡然坐直身子,愕然侧眸望着茜桃。
知道她有兴趣,茜桃继续道:“不止巡抚大人,还有蔺大人胞妹,胡知府的继室夫人。”
温热的水浇湿她墨发,水声轻响,激起一圈一圈涟漪,浮着花瓣的水波荡漾在萧青鸾心口。
那蔺九聪是从哪里来的?萧青鸾疑惑。
思量间,她分明听到茜桃继续道:“蔺九聪不是巡抚大人亲子,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奴婢要不要去查一查他的来历?”
翌日,齐辂从曹家出来,正要回府,半路遇到谢荣。
谢荣展臂横在马前,仰面,没好气道:“下来,喝酒去!”
“没空。”齐辂端坐马背,语气淡淡。
“啧,这么着急去献殷勤?”谢荣收起手臂,吊儿郎当摇着折扇,嘴里却没好话,“好,不喝也成,你若敢走,别怪我嚷嚷出什么好听的来。”
齐辂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逐风,越过谢荣:“带路。”
“啧,齐大人官儿不大,官/威倒是不小。”谢荣加快脚步,勉强跟上。
宁阳城的酒楼,没有谢荣不熟的,好酒美食如数家珍,很快在雅间整出一张席面,得意地给齐辂讲其中几样新菜。
“尝尝,这些新菜,还是我给出的主意。”谢荣说着,连灌几口酒,随意拿衣袖抹一把酒渍,见齐辂未有动作,他气势却忽而软下来,“齐辂,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没出息,我嘴欠,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吧?”
“是,你有才学,我这辈子也比不上,要说我也没那么讨厌你,可我爹、老爷子非让我跟你一样。”
谢荣也不知怎么的,昨天他还想着找人把齐辂揍一顿出气。
今日听说齐辂要搬去行宫,保持这么多年的温润清朗,眼看要掉进不干不净的泥沼里,他又替齐辂不值。
“你看看你,这些年只知读书,别说红颜知己,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要没我请你,谁还愿意陪你喝酒?”
对,酒是个好东西,喝了酒,再送他去对付那位难伺候的长公主去。
他一脸诚挚望着齐辂,齐辂却只是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眸光清肃依旧,甚至没看到一丝动容。
谢荣替他斟好酒,将酒碗拍在他面前:“真没意思,小爷抛下半个宁阳城的朋友,来陪你喝酒,你还不乐意?给我喝!”
说了这么一通,齐辂终于后知后觉听出他的来意。
抬眸望向谢荣,齐辂唇角重新扬起,眸中也多了一丝兴趣,谢家的人似乎也不全都无趣,至少面前最不招人喜欢的谢荣,还挺有意思。
对上谢荣近乎恳求的眼神,齐辂浅浅饮下一口,心下好笑,谢荣平日里一见他,就跟乌鸡眼似的,竟舍得使银子买最好的酒。
见他肯喝酒,谢荣高兴得跟得了什么赏赐似的,自顾自灌下不少酒。
他红着脸,半趴在桌上,抱着酒坛道:“都夸你好,其实小爷一点儿没羡慕你。至少小爷有爹娘真心实意护着,你有什么呀?”
说着,谢荣迷迷糊糊想到什么,顿了一瞬,抬头道:“哦,你和谢冰若定亲,也不能全怪外祖母,当年谢冰若她哥和齐辂一起掉湖里淹死,明明是齐轲偷偷带他们去玩水,嗝,姑母要拿你赔给胡家,你当然不能跟齐轲比呀。”
他浑浑噩噩说一堆,重重砸在齐辂心口上的,只一句。
齐辂……淹死。
这句话,反反复复回响在齐辂耳畔,他掰开谢荣臂弯里抱着的酒坛,缓声问:“那我又是谁?”
第26章 上榻(一更) 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谢荣不清醒, 看人已然重影,摇摇头,细想片刻, 笑道:“你不是齐辂吗?酒量真差,喝点酒比我还傻,嗝。”
说完, 去扒拉酒坛,没抱稳,酒坛滚落桌缘跌下。
哗啦。
碎成无数片,溅得齐辂一身酒香。
外面街巷上喧闹声渐渐低下去, 一楼大堂猜拳斗酒声越发响亮。
齐辂心口出奇平静。
原来他曾无意中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确实不是齐家人。
夜幕四合,萧青鸾用罢晚膳, 倚着廊下美人靠, 随意翻看着手中游记。
廊外海棠花被风吹落, 拂在她轻软的纱衣罗裙,又无声跌落, 般般入画。
院外传来脚步声,萧青鸾寻声望去, 却见寝宫大门已合上,瞧不见外面的人。
“去看看, 是不是齐大人。”萧青鸾冲茜桃吩咐。
“是。”茜桃福身, 穿过青砖甬路,打开朱红宫门,朝外望一眼,回禀, “是齐大人和逐风。”
萧青鸾颔首,放下书卷,仰面看一眼天色,眸底碎着浅笑。
叫他搬入行宫,他不敢违逆,答应得挺干脆,却是拖到宫门下钥才来,实则很不情愿的吧?
嗬,他越不愿意,游戏才越有趣。
“茜桃,去传齐大人过来。”萧青鸾双手伏在美人靠上,倾身吩咐,笑得让茜桃莫名心慌。
左等右等不见人,萧青鸾索性起身,先去沐洗。
水温适宜,泡得人身软倦懒。
人还没见着,萧青鸾还不想睡,稍稍坐直身子,双臂没入水中,随意摆动,带起阵阵涟漪。
看着水面上花瓣随涟漪轻荡,渐渐清明的凤眸,透出一分狡黠。
不知捉弄齐辂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一次把人吓着,可就不好玩了。
“公主,齐大人已在殿中。”茜桃捧着叠好的浴巾上前,展开问,“奴婢服侍公主起身?”
“好。”萧青鸾从浴桶中站起来,晶莹水珠顺着她皙白软腻的肌理滑落。
齐辂立在寝殿中,他耳力好,听到盥室传来的水声,滴答滴答,清肃的眸子晕开一丝温色。
不多时,听到萧青鸾走出盥室的脚步声,齐辂收敛心神,恢复如常。
萧青鸾着一袭合欢红寝衣,广袖柔柔垂下,灯下似有月华流动,她坐在上首圈椅中,姿态慵懒,半眯着眼,任茜桃拿棉巾替她绞干发丝。
“臣因故来迟,请公主见谅,不知公主传召,所为何事?”齐辂行礼,眸光略低,并未唐突直视。
“为蔺公子。”萧青鸾抬眸望他,含笑开口。
想到即将做的事,怕吓着茜桃,她随意摸了摸鬓边发丝,侧向茜桃,接过她手中棉巾:“你先下去,快干了,本宫自己擦擦就好。”
茜桃心知,自家主子这是要请齐大人帮忙,去查蔺公子的身世。
也对,她能力有限,府衙中有些东西她的人接触不到。
“是。”茜桃将棉巾递给她,福身退下。
跨过门槛,还很周全地掩上殿门,巡抚大人只蔺公子一个独子,他不会愿意有人去查蔺公子的身世,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她似乎很关心蔺九聪,齐辂心下激起层层涟漪,说不出的滋味。
心绪稍稍平复,便见萧青鸾微微侧首,露出优雅雪颈,拿棉巾细细绞着头发道:“本宫听说蔺九聪并非蔺巡抚亲子,而是十几年前,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府衙想必会有卷案留存。”
齐辂凝着她明艳姣好的侧脸,眸光微闪,她怀疑蔺九聪是陆修?还是,她希望蔺九聪是陆修?
摸了摸发丝,萧青鸾放下棉巾,拿起沉香木梳缓缓梳发。
雪肤墨发,广袖娟娟。
“齐大人出入府衙,可否帮本宫查查蔺九聪的身世?”萧青鸾抬眸,眼尾微勾,不经意已是艳媚惑人。
偏她姿态慵懒,举手投足洒脱随意,浑然无心。
齐辂稍稍敛眸,淡淡回应:“微臣领命。”
这么轻易便答应?看来此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有一事,臣需向公主道歉。”齐辂长身而立,脊背劲直,气质儒俊,“客栈前,臣并非是让行川监视公主行踪,怠慢公主,亦是臣有意为之,臣此番查案难免会有不可预测的危险,不敢将公主卷进来,是以,早早让众人知晓,公主对臣不满久已,方为上策。”
“是吗?”萧青鸾动作一滞,挑眉望他,“既如此,齐大人为何不在进城前,同本宫商议?”
齐辂默然。
眼前的齐辂,似是沐洗更衣才来,规矩盘起的墨发尚未干透,天青长衫,锦带束腰,端得清风朗月,如圭如璋。
哪里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萧青鸾默默看在眼中,心下忽而明白,前世她和齐辂为何会走到那般境地。
他总是做多说少,从不多解释一句,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凡,他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之前,同她商量一下,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猜不透,也不想再费心神,不如,让他来猜。
“既是为本宫安危着想,本宫自不会怪罪。”萧青鸾随口道,“本宫乏了,你且退下,若查到蔺九聪或是陆修的事,记得誊写一份给本宫。”
齐辂躬身告退,转身时,余光却瞧见她俯身去,葱白纤指隔着合欢红衣料,搭在小腿处。
脚步一滞,凝眸望去,正好对上她明灿凤眸。
她身形仍俯低,寝衣领口松散,露出一抹艳色,是心衣上缘,掩住的,是他梦里曾见过的风华。
“齐大人,本宫腿麻,过来抱本宫上榻。”萧青鸾嗓音清越,勾着一丝慵缱,吩咐道。
一路亲自照料她,甚至替她买过贴身之物,当时只怕她吃一点点苦,倒未多想。
可此刻,齐辂身形僵直,似被钉在地砖上。
“怎么?齐大人不敢?”萧青鸾坐直身子,笑靥明艳,凤眸澄澈,甚至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又不是第一次抱,还怕本宫讹你不成?”
“臣不敢。”齐辂竭力平复心神。
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收入臂弯,抱在身前。
刚沐洗过,她身上、发间满是清雅花香,钻入他鼻端,齐辂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朝屏风方向去。
绕过屏风,齐辂俯身,正欲将她放到榻上。
忽而,怀中娇香温软的人,指尖攥住他衣襟,仰面问:“咦?齐大人喝过酒?”
被他抱在怀中,萧青鸾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原来他沐洗,是为了掩盖身上的酒气。
怕她发现吗?
堂堂监察御史,朝廷命官,被她召入行宫随身保护,他心里不舒服,去喝酒浇愁?
萧青鸾越想,越觉自己猜测得很合情合理。
是以,临时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公主自重。”她连番戏弄,齐辂岂会看不出?
可她越是如此,越说明她不在意他,只是想看他出丑。
萧青鸾感受到他的紧绷,却不是她想要的效果,顿觉无趣,松开手,理直气壮道:“本宫怎么不自重了?分明是齐大人抱着本宫不放,是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隔着屏风,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萧青鸾朗声大笑。
殿门陡然从里打开,候在殿外的茜桃吓了一跳,听到里面的笑声,一时顾不上送齐辂,转而进到屏风后,啧啧称奇:“怪了,齐大人还会说笑么,竟把公主逗得这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