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容渊所说的“忘忧酒”,竟是这么个解忧的法子?
苏嫽不由失笑。
她在榻边坐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穿好衣裳,走到水盆前弯腰洗脸。门忽地被人推开,雪芽匆匆跑进来,满脸焦急地说:“大小姐,江公子出事了!”
苏嫽直起身子,拿棉巾擦着脸上的水,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江佑出事了?”
昨儿个不还好好地在红袖楼听曲儿吗?怎么今日就出事了?
雪芽用力点了点头,“是方才太傅府传来的消息,说是江公子昨日在红袖楼遇了歹徒。两人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那歹徒竟用刀把江公子的四根手指都砍断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那几根断指已经流了一地的血,红袖楼的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江公子抬去医馆。眼下江公子已经被送回了太傅府,只是人还昏睡着。”
苏嫽吓了一跳。她昨日离开红袖楼时,江佑还好好的。怎么转眼的功夫就遇上了歹徒?
“小姐,您快些梳妆吧。大夫人备了些薄礼,让小姐去太傅府探望江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本来是要亲自去的,但昨儿个夫人不慎染了风寒,如今还在床上躺着,门是出不得了。”
苏嫽咬着唇思索了一会儿,只得不情不愿地坐到梳妆台前让雪芽替她梳头。
她不想看见江佑,但苏府与太傅府一向交好,如今江佑出了事,苏府怎么说也得有人去探望才是。爹爹一早便进宫去了,母亲又染了风寒,能去的唯有她一个人。
雪芽很快替她将头发梳好。苏嫽对着镜子理了理头上的珠饰,起身往外走。她刚推开门,便看见了站在石阶下的容渊。
“姐姐要出门吗?”他抬眸问。
苏嫽点了点头,柔声说:“我要去太傅府一趟。早饭小厨房都备好了,等下你让月枝端到你房里去。”
容渊抿着唇,声音有些恹恹的:“姐姐一大早去太傅府做什么?”
“是江公子受伤了,母亲要我去看看他。”苏嫽耐心地解释,“我很快就回来。你先去吃早饭,好不好?”
容渊站着没动,默了半晌,忽然说:“我和姐姐一起去。”
苏嫽愣了愣,无奈道:“我又不是出去玩的,你跟着我做什么呀?”
“姐姐答应过的,往后出门都要带着阿渊,不管去哪儿。”容渊垂着眸子,显得无辜又可怜,“姐姐要是走了,府里的人欺负阿渊怎么办?”
他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心软。但今日苏嫽要去的地方毕竟是太傅府,那里人多口杂,若是有人无意中发现容渊的异瞳,消息传到外头就不好了。
她只得硬着心肠,柔声安抚道:“你好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等姐姐回来带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容渊抿唇站着,漂亮的眸子里划过一丝落寞。苏嫽的心颤了颤,可雪芽已经在连声催促:“小姐,我们得出发了。”
她只得撇下容渊,快步跟上雪芽往府门走去。
容渊望着她的背影,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无趣地嘁了一声,恹恹地自言自语:“姐姐不肯带我玩。”
岁岁从门缝里溜出来,在容渊的黑靴子上来回蹦跳。容渊用鞋尖把它踢走,冷着脸呵斥:“自己去玩。”
*
苏嫽临上马车时,才发现赵姨娘和苏瑜也等在苏府门口。
两人皆精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是苏瑜,从头到脚全换了新的。她穿了一件新裁的粉裙,头上簪了好些贵重的珠饰,脚上的新绣鞋连一点灰尘都瞧不见。
苏嫽在马车跟前停住脚,斜睨了苏瑜一眼:“瑜儿打扮的这么好看是要去哪儿?”
苏瑜讪讪地低着头,赵姨娘倒是脸皮厚,腆着脸说:“听说江公子受了伤,我想带着瑜儿去看看江公子。”
雪芽一脸震惊地看着赵姨娘。这样没羞没臊的话她也好意思说出口?江公子可是苏嫽名义上的未婚夫婿,她竟要带着自己未出阁的女儿登门探望。存的什么心思,只怕都要摊在明面儿上了。
苏嫽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姨娘:“好啊。姨娘既然有这份心,那便与我同去太傅府吧。”
苏嫽知道赵姨娘在想什么。赵姨娘刚入苏府的时候,听说苏嫽有这么一门亲事,便酸的不行,整天跑到苏行山面前嘟囔,说他不能偏心,将来也得给苏瑜找个和江佑一样好的夫婿。
说江佑“好”,无非是看上了江家的富贵罢了。
如今苏嫽和江佑迟迟未成婚,赵姨娘便又起了歪心思。若苏瑜能得了江佑欢心,这门婚事换个新娘子也不是不可能。为了女儿和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她这张老脸豁出去了又有何妨?
赵姨娘没想过苏嫽会这样轻易地松口,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雪芽心里着急,连忙小声提醒:“小姐,不能让她们跟去呀。江公子是您的未婚夫婿,她一个姨娘领着个庶女跟着,算什么事儿呀?”
苏嫽冷笑道:“她自己想去丢脸,我拦着做什么。”
她踩着轿凳上了马车,赵姨娘连忙带着苏瑜跟了上去。
到了太傅府,早有下人候在门口迎接。苏嫽跟着一路走到江佑的房门外,见外头乌泱泱站了一圈丫鬟小厮,不由眉头微蹙。
有伶俐的丫鬟快步跑进去说苏府大小姐来了。很快,季夫人亲自推门出来,将她迎进屋里。
苏嫽朝季夫人屈膝行了一礼,“嫽儿见过夫人。”
赵姨娘急忙拉着苏瑜跟着行礼:“妾身赵氏,携女苏瑜见过夫人。听闻江公子受了伤,妾身特地带着瑜儿来看望江公子。”
季夫人瞥了她和苏瑜一眼,没怎么理会她们,只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去拉苏嫽的手。
“快进来看看佑儿吧。”季夫人面带忧色,叹着气将她引到江佑床前,“也不知是惹上了什么人,竟把佑儿伤成这个样子。”
江佑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断了四指的手裹着厚厚一层纱布,有气无力地搭在床沿上。他瞧见苏嫽走过来,立刻瞪圆了眼睛,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季夫人瞪他一眼:“嫽儿是担心你的伤,所以来看看你。你好好躺着行不行?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别吓着了嫽儿。”
江佑死死地瞪着苏嫽,用另一只完好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她,扯着嗓子喊:“是你表弟!是你表弟割了我的手指!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苏嫽震惊地看着江佑。良久,她才慢慢启了唇,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呢?阿渊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伤你?再说了,他才十六岁,身子骨又弱,若真起了冲突,占上风的也该是你才对。”
江佑哆哆嗦嗦地攥着被子,想起那匕刃擦在皮肤上的瘆人的冷意,那股巨大的恐惧又朝他压了下来。他疯狂地摇着头,双眼发红,近乎疯魔一般地喊着:“疯子,疯子……”
季夫人连忙上前去按住江佑,又惊又怕:“这是怎么了?”
苏嫽蹙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季夫人勉强安抚好江佑,吩咐旁边的两个丫鬟好生看着他,然后急忙拉着苏嫽进了里间。
“嫽儿,方才佑儿说是你表弟伤了他,这事你可知道?”
苏嫽摇摇头:“我不知江公子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昨日我带着阿渊去红袖楼听曲,碰巧在那里遇上江公子,便闲话了几句。那时筠声也在。听完曲之后,我就带着阿渊离开了红袖楼,阿渊是不可能……”
苏嫽蓦地一顿,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她确实带着容渊离开了红袖楼。但容渊说他有要紧的东西落在了里头,又回去了一趟。
难不成……
不可能。阿渊是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的。
苏嫽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刚刚浮现出来的危险念头。但随即她又想起了苏瑜曾命人抱到她面前的那只野猫。是容渊剜了它的眼睛,还放在苏瑜的枕边。
苏嫽慢慢咬紧了唇,一个不安的念头在心底反反复复地打转。
好在季夫人并未多想,只叹了口气道:“我想也是。听筠声说你表弟又听话又乖巧,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是他做的。只怕是佑儿在外头不知道惹上了什么危险的人物,才落到如此地步。”
季夫人黯然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握着苏嫽的手说:“佑儿的手算是废了。我已经写信给江家,至于你和江佑的婚事……只怕又要延后了。”
延后?
苏嫽不敢相信地看了季夫人一眼。只是延后?
若是原来,她是找不出取消这门婚事的理由。可如今江佑已然残废,难道她堂堂丞相府嫡女,要嫁给一个断了四根手指的残废吗?
季夫人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柔声说:“佑儿虽然断了指,但身家摆在这里,还是配得上相府女婿的名头的。”
苏嫽禁不住冷笑。是,天底下是没几家的家产能比得上富的流油的江家。她也知道清落夫人这些年一直不取消婚约,是想让江佑借着苏行山在朝廷里的人脉走上仕途,平步青云。
说白了,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交换。用当年苏行山欠江家的恩情,换江佑一个坦荡无阻的仕途。
而她,就是这场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苏嫽不想在这里多待,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令她觉得窒息。她平静地朝季夫人行了礼,吩咐雪芽将郑氏备下的礼物搁下,转身离开。
赵姨娘跟在她后头,话里酸溜溜的:“要我说,大小姐就是太死板了。那江公子残废了又怎样?江家的银子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大小姐可别错失良缘呐,这天底下可没后悔药吃。”
苏嫽愈发心烦,上了轿便将车帘重重一摔。赵姨娘立刻闭了嘴,讪讪地拉着苏瑜跟了上去。
*
岁岁盯着眼前花花绿绿的毛线球,不太高兴地喵了一声。
它喜欢那个红色的小毛线球,它要容渊给它拿。岁岁懊恼地跑过去,用爪子扯了扯容渊的裤脚。
容渊站在门口,轻轻将它踢开:“我没心情和你玩。”
他在等苏嫽回来。
一刻钟后,苏嫽带着雪芽进了院子。容渊脸上立刻露出乖顺的笑:“姐姐回来了。”
“嗯。”苏嫽应了一声,脸色不大好,声音也闷闷的。
容渊蹙眉问:“姐姐心情不好?”
苏嫽弯腰将地上的毛线球拢到一旁,去屉子里拿了只红色的丢到地上。岁岁立刻欢快地扑过去。她这才回过头,抬眼看向容渊,抿唇说:“嗯。有一点儿。”
容渊皱了下眉。他鸦睫低垂,恹恹地说:“姐姐是因为担心江公子所以才难过吗?姐姐听说他受了伤,一大早就跑过去了。”
“我担心他做什么?”苏嫽拧着眉,“我不喜欢江佑,你知道的。”
容渊的鸦睫轻轻颤了下。下一瞬,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那姐姐喜欢阿渊吗?”
第22章 火种(二十二) “姐姐,不要不理阿渊……
苏嫽没有回答他。
她静静地看着容渊, 眸色平静如一面无风的浅湖。半晌,她轻柔开口:“阿渊,我有件事要问你。”
容渊脸上的希冀瞬间垮了下来。他抿紧唇瓣, 低头等着苏嫽发问。
“你昨日说有东西落在了红袖楼要回去取。是什么东西?”
容渊垂下眸子,慢吞吞地从怀里扯出一方白绢帕。帕子折的整整齐齐, 除却折痕再无半点褶皱。他默不作声地把帕子递过去。
苏嫽没注意到那条帕子上染着的淡淡红色, 眼下她的心思并不在这儿。她默了半晌, 才继续往下说:“阿渊,你对姐姐说实话。你回红袖楼,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取一条帕子而已, 应当费不了多少时间。可昨日她在车里等了一刻多钟才看见容渊回来。
容渊咬着唇,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想欺骗苏嫽。做下这桩事的时候他便没想着要瞒她。正如那日他杀了苏瑜的猫替她出气,后来也承认的光明磊落。
但现在,他忽然有些怕了。
怕苏嫽知道以后,会说他残忍狠毒,会对他避之不及,从此躲的远远的,再也不理他。
容渊几乎将下唇都咬破了,才试探着开口:“姐姐会生气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苏嫽的问题, 但苏嫽已经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来,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耳边似乎又响起江佑近乎疯魔的嘶喊——
“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茶盏, 抿了一口咽下。她用不敢相信的、惊惧的眼神看着容渊, 仿佛在看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容渊的心仿佛刹那间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一阵空落落的疼。他有些慌张地想解释:“他在红袖楼里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还说姐姐的坏话。我看见了……”
“所以你就砍断了他的手指?”苏嫽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费力地发出来。
她几乎难以发声, 嗓音干涩的厉害:“我并非心疼江佑。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他,多不想嫁给他。但是,就算他有错,你也不能……不能……”
苏嫽缓了口气,才将剩下的话缓缓说完。
“这样实在太残忍。”
残忍。
容渊的漆眸瞬间染上一层水汽。
姐姐说他残忍。
可他就是见不得江佑用那只碰过别的女人的脏手去摸姐姐漂亮白皙的玉手。
江佑不配碰姐姐。那四根脏手指也不配存在。
他没有做错。
“姐姐……”容渊想走到苏嫽身边去跟她好好解释,可才刚刚抬腿往前迈了一步,苏嫽就低着头飞快地往床角缩了缩。
容渊顿时僵在了原地。
苏嫽紧紧攥着帘帐的一角,颤声说:“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望着面前瘦高的少年郎,心底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在盘旋。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苏瑜房中看到的那只猫的尸体。脏兮兮的皮毛隐约透出腐烂的腥气,血淋淋的眼珠子从枕头旁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