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还从未有过我怕的东西。”宋命抚平衣摆,慢条斯理地起身朝明越行礼。
明越莫名有些紧张,他态度恭敬却有慑人威势。
“家中有人再等,我不得不回。公主您慢饮。”宋命一字一句, 也不等她做声便笑着离开。
明越看着那个背影目瞪口呆, 待反应过来后抬手就将茶盏挥落在地,崩溅碎片甚至碰触到了他的靴边。
男人在门口一顿, 却连头也没回扬长而去。
“我现在就要入宫面圣!”明越气得脸色铁青,拍桌而起。
“可若是惹怒了宋督主, 咱们小姐又该如何?”沈妈妈有些担忧。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搏一搏。否则,我若是永远不能寻到关键, 小缘就要永远待在那恶宦身边。”明越咬着牙, 愤愤地转身重新梳妆准备入宫。
*
皎皎仅睡了小半个时辰,她望了望窗外正盛的阳光起身出去到了书房前院。
这座院子以前入目都是生硬的黑白灰三色, 如今墙边新移了过来些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绿油油的, 活泼有生机。
皎皎走了过去轻轻抚弄着绿色的枝叶, 一双杏眼月牙儿似的, 整个人如太阳般浑身透着暖融融的微光。
墙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疑惑抬头,望向声音传来之处。
只见一蒙了面的男子攀在墙头,惊得她登时瞪圆了眼喘不上气来。
“皎皎别怕,是我。”景纵见女孩子娇娇弱弱要晕过去, 忙摘了面巾朝她笑笑。
“景、景少爷?!”皎皎愣愣地盯着那张脸,连眼睛都忘了眨,“你怎么在这?”
她紧张地望了望四周,幸好这是书房,平日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然……皎皎想到他被宋命抓住的下场打了个哆嗦,不寒而栗。
“我来看看你。”景纵跃下,几步到了她跟前。却不料面前的姑娘像只受惊的鸟儿连连后退,就差飞着要逃离他。
看着她惊弓之鸟的模样,景纵心中恨极了宋命:“他对你不好对不对?”
“啊?”皎皎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发懵,嘴唇微微动动没说出话来。她凝视他目眦欲裂的愤怒神情,虽然不知他来意为何,但心底还是认为他不会伤害自己。
“皎皎,我带你离开这好吗?”景纵怕她害怕,忍耐着站在原地。
“不好。”皎皎摇摇头,“我不会离开他的。”
景纵错愕:“为何?”
皎皎笑笑,总觉得他是怕宋命对她不好才冒着危险来这找她。
她想了想,主动往前走了两步稍稍靠近他一点点:“景少爷您是皇亲国戚,自小含着金汤匙。我想,您应当从未遇过困境。”
“那种困境与一般的字写得不好看、马骑得不够好不同,那是真真切切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谷底。好比是心上系着根弦,稍有不慎就会被那根弦劈开血肉永不超生。”
“皎皎……”景纵喃喃,心疼地感觉周遭空气都稀薄起来,开始不由自主地以口呼吸维持。
皎皎回忆那个晚上,一对儿杏核似的圆眼亮晶晶的:“是大人将我从那深渊拉了出来,照顾我疼惜我,给了我一个家。”
“所以,纵使在你们眼中他有千般不驯万般不好。可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噙着笑道,“景少爷若是能好好了解他,也定会觉得他好。”
景纵注视她眸中的光彩,映上太阳浅浅的金色更是夺目生辉。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你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啊!”皎皎笑呵呵地点头,像是跟兄长偶尔分享一点女儿心思时的样子,两颊红扑扑的,格外可爱。
他紧握的拳逐渐舒展开来,系在心上的结也缓缓脱落。景纵自幼就失去这个唯一的妹妹,好不容易将她找回。他们虽是她的亲人,但也无权干涉她的选择。
其实只要她开心快乐,无论怎样他都会心满意足。妥协,就是一种成全。
“好,我明白了。”景纵语速极为缓慢,每一字每一句都发自肺腑。他凝眸看她,想了许久打算先告诉她,再旁敲侧击问问何家,“皎皎,其实你极有可能是……”
“大人快回来了,景少爷还是快走吧!”皎皎忽地感受到心底有种奇异颤动,直觉觉得是宋命快回来。她没想多少连忙催促着景纵快走。
“皎皎,你听我把话说……”
“快些走吧!不然你怕是连骨灰都不剩了!”皎皎急切地推他到墙边。
景纵没办法,跃上墙顶在墙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落下。
他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坐上马车驶离了甚远才猛地想起明越说宋命私底下与汪和有来往的事。景纵心头一紧,急忙对着车夫吩咐道:“快回公主府!”
不能让母亲阴差阳错毁了皎皎视若珍宝的家。
*
皎皎见他走了松口气,但这一口气仍是吊在嗓子眼里:但愿别被大人瞧见了。
她呆呆地望着墙头,伸手理了理被景纵弄乱的绿植,希望别被看出端倪来。
“皎皎。”宋命站在门口看着她,想起初三方才回的话:
“主子,公主府的景少爷景纵来拜访,是奔着姑娘来的,两人聊了几句。”
他眸子微眯,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景纵知晓皎皎是他的亲妹妹,皎皎可是不知道他是自己的亲哥哥。
皎皎回头看见宋命吓了一跳,眸中闪过一丝慌张:竟真的回来了?还好人已经走了……
她看着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宋命见她步子缓慢,脸色铁青。
皎皎停在他身前,咬着唇握住宋命的手思索了许久。他幼时经历的太过残酷,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是个十分缺乏安全感的人。她不能骗他瞒他。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尖,慢慢道:“大人,其实方才景少爷来过。”
宋命意外挑眉,他本以为她会瞒着,却没想到自己连问都没问,她就说了实话。
“嗯。”他若无其事地应声,“他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说了几句奇怪的话就走了。”
“我以为,你不会主动告知我。”
皎皎抬头,抱住他抚了抚他笔直的背:“我不想骗你。”
“皎皎……”宋命揽着怀中温软,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还真舍不得乖猫猫跟着我受苦……
*
御前,宫女太监们跪了满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天子一怒自己就交代在当场。
明越看着圣上额角的青筋,唇角弧度不易察觉。
“砰”的一声,明熠握拳砸在桌面上:
“宋命,枉朕如此信任你。”
第50章 这坠子好像在哪见过
清晨, 鸟儿蹄声阵阵,皎皎迷迷糊糊之间好似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见宋命穿了大红色朝服, 正整理着曳撒的褶皱。
他见她醒了,俯下腰亲了亲她的额头:“再睡会儿?”
皎皎摇头, 眸中盛着新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红色,真好看。”
她刚刚醒过来,声音慵懒卷着丝沙哑,格外好听:“要去上朝吗?”
“嗯, 许久没露面了。”宋命把人捞在臂弯中, 仔仔细细地吻遍了她的眉毛、眼睛、鼻尖、唇角……
“那我在家等你。”皎皎环上他的脖子对着他笑。
“我还有些要紧的事情,许是要等到傍晚才会回。”他不愿松手, 指间都是她腰上滑腻的软肉。
“尚淳那边……我会多派几人去帮她收拾东西,最迟明日就会让她回鹤苑。”
“好。”皎皎笑眯眯地点头, “大人,我想送送你。”
“叫夫君。”宋命皱眉, 捏着她的小脸纠正。
“还没成亲呐!”皎皎红着脸推他, 唇角却是漾着俏皮弧度。
“昨夜可是让你叫什么你都叫了的。”宋命贴在她耳边,悠悠吐出一句话来。
“我……”她面红耳赤地扒拉开他的手, 扯过一旁的薄被将自己裹上, 只留下一床乌黑似缎子似的长发。
宋命吻着她的发顶低声闷笑, 知道她脸皮薄便不再逗弄她:“不是说要送送我?”
“不送了, 你自己走罢!”皎皎闷声, 脸上烫得像烙铁。
皎皎鲜少与他使小性儿,现在这副倔强又娇滴滴的样子让宋命爱不释手。
“我真的走了?”他挑眉。
“嗯!”皎皎应声,想着他再哄自己一句便起来送他。
却不料那人只“嗯”了一声,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再没有声响。
真的走了?
皎皎小心翼翼掀开被子偷偷看了一眼,屋内空荡荡的,只剩下她自己和睡在软椅上的樱桃。
竟然真的走了!
她扁着唇下床,随手扯过旁边架子上的水红色披风系在身上,趿拉着鞋子追了上去。
“大、大人……”她堪堪出了书房不远,就看见那抹大红色的影子,伫立在朝阳下静静地等着她。
男人那双好看的凤目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微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他披着早晨的淡淡阳光整个人都泛着浅金光晕,每走一步曳撒都会荡出一个优雅弧度,继而缓缓地落在她心尖上。
男人走近,他身上独有的味道逐渐将她四周的空气侵占。他提着唇角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旋即蹲下身子把她没穿好的鞋为她提上穿好,语气温和宠溺:“像个小孩子,鞋子也穿不好。”
皎皎低头,俯视着这个穿着庄重朝服却蹲在她面前为她提鞋的男人。
他丝毫不在意来往的婢女小厮,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脚腕都像是虔诚地捧着什么了不得的稀世珍宝。
心脏怦怦直跳,仿若不要命了似的,激的她有点站不稳。
宋命察觉到她微微发抖,仰头看她:“不舒服?”
“没。”皎皎摇头,她抿着唇,从未想过这个天神般尊贵的男人会像现在这样仰视着她,亲手为她提鞋。
“再见就是晚上了。”面前的人起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一路上皎皎没说话,身旁的人也是一言不发。明明两人并未交谈,却从发丝都能看出缱绻氛围。
皎皎看着宋命上了马车,车轮滚动,她几乎是本能地追了两步:“夫君,我想吃樱桃煎。”
话语轻轻,车夫很有眼力地停了车。
宋命掀开车帘,长臂一伸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宋夫人。”
皎皎忍不住抿着唇笑,眼眸弯弯朝他挥了挥手道别。
她站在督主府门前,直至望着那辆马车消失不见才转身进去。
步子雀跃,脚腕上的铃铛声都显得活泼可爱。
青萍小苑中,尚淳安安稳稳地坐在屋内,看着宋命新派来的人有条有理地为她收东西。
她指尖轻轻点着茶杯边缘,浅浅地蹙着眉尖。如果不是情报有误,尚淳找不出第二个宋命更加偏爱皎皎的理由。
难不成真的会有人喜欢一个替身赝品?
通透玉杯出现一丝裂痕,她低头掩住眸中厉色:无论如何,她是留不得了。
*
鎏金门、黑石砖,圆柱上盘着金鳞游龙,庄严辉煌。
“臣有事要奏。”一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迈出一步,有条不紊地走上前去。斜睨了眼宋命撩起衣摆跪下。
“说。”明熠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宋命身上,只一刻便收回。
宋命捧着芴板,轻笑着看向跪在地上的梁御史,驸马景峙生前与他颇为交好。
“启禀皇上,臣要参东厂督主宋命藐视先皇,与前西厂汪和来往密切,恐已生不臣之心。”梁御史身板挺得笔直,年过半百仍声如洪钟。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宋命不急不缓地笑道:“与旧相识喝些水酒就有不臣之心了?”
明熠面色隐晦不明,垂了双目辨不出情绪。
“有没有不臣之心你自己心里清楚。”梁御史冷声,“近日国宝频频丢失,西鞑又有异动。上次明明就快抓到细作,一向谨慎从未犯错的宋督主误入埋伏圈以至于细作逃之夭夭,这一切,你敢拍着胸膛说只是一时失手的巧合吗?”
梁御史言之凿凿,朝堂上下议论纷纷。沈端捏着芴板的手泛白,他走上前去躬身道:“皇上,宋督主为朝廷出生入死多年,上次失手亦是险些丢了一条性命。他即便真的有不臣之心,那般拼命还有命享用么?”
“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与梁御史交好的大人纷纷帮腔。
沈端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他本是顾虑到皎皎才为宋命周旋几句。眼下看着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迂腐大臣也甚是瞧不上他们。
“你们何人能为圣上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就从未犯过错?”沈端将目光投向梁御史,“梁御史家中宠妾逼死庶女闹出人命,不就是你治家不严之错?”
“你!”梁御史脖子一梗,憋得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
“少强词夺理,无论如何,他与那西厂贼子私下相交就是罪过!”
宋命在旁冷眼看了半晌,忽地低笑出声,嘈杂朝堂瞬间静了下来:“你们这些文臣惯会装腔作势拿调子,芝麻大小的事吵个没完,真遇上事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踱着步子像回到自己家中一般随意,缓缓踱到梁御史面前慢条斯理地松了腰带,撕开衣领扒下纱布露出胸膛上才刚刚愈合结痂的血窟窿,众人看傻了眼,被这凶险的伤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止这血窟窿,旁边密布的新伤旧伤也是触目惊心。
他们只是听说宋命这次的伤有多重却都没亲眼看见,如今亲眼见了只觉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