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业时代,就不要指望纺织品有多便宜了。就算是贫苦百姓穿的‘布素衣裳’,一件厚实些的秋衣外袍也要数百文,薄一些的夏装数百文则是可以买一套。而富贵之家,在服装上的花销就更打不住数了!特别是在此时奢侈之风渐渐传开,大城市娘子都喜欢赶时髦的情况下,在这上面怎么花钱都不算奇谈。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朝廷里传出来的宫中宫女服饰采办之事吧!宫女们一整套衣服账上显示的是一百五十贯,考虑到这些衣服每季都要发,还不止发一套,宫中光是她们的服装开销就很可观了!
为此大臣上奏,请求皇室削减这方面的开支。
这本来是好心好意,谁也说不出个错来!但有机会出入宫廷的女乐就私下说了:“宫中采办向来油水丰厚,说是一百五十贯一套的衣裳,其实外面买来一百贯也就够了...虽说开销依旧不小,但宫中是什么地方,也该有这样的排场才对!”
贵籍女子家大多有钱,贵籍女子若是出门见人,一百贯一套的衣服是很常见的(家常则要便宜的多)。而宫女们代表的是皇室的脸面,她们也都来自权贵之家,本身有一个贵籍,这样的衣服都穿不上,总是有些不像样子。
这是女乐们的想法。
此时哪怕是普通良籍女子呢,也喜好给衣服缝上漂亮的领抹,专门去领抹铺子购买各色领抹。而这些领抹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条也得千钱了!
红妃三套衣服总共花了五百四十贯,有一些零头潘老五已经给抹了。三件衣服中最贵的是那套大礼服,另外两套中,那套花罗的‘只值’一百贯左右,剩下那套倒是比它还贵一些,主要是这套的领抹上钉了一些珍珠,这些珍珠虽不大,却是比较光圆的,可不便宜。
“小老儿这儿再赠小娘子十双白罗袜、两条销金罗帕,算是与小娘子贺喜!”红妃试衣完毕,也没什么可修改的。这边潘老五一面让人将衣服送到撷芳园去,一面又让徒弟加了一些赠品。
师小怜觉得潘老五做的这三件衣服上身效果都不错,便让他再给红妃量身,又让红妃自己选定布料、样式等等,再做两套华贵衣裳。另外,又以红妃几件家常衣裳旧了、不合身了为理由,让她做了几套家常衣裳——其实红妃多的是家常衣裳,好多是□□成新的,根本不缺衣裳穿。
不过这也不能说师小怜的想法有问题,女乐本来就是这种生活状态...年轻的时候是既挣钱又花钱,年纪大了不当值了,就是只花钱了!若是年老的女乐花钱都做不到了,可不会因为她们的贫困引来怜悯,只会让人迅速将她们抛下!
社会并不觉得这样冷酷地对待一位年老女乐是没有同情心,因为她们的特殊职业的原因,当她们不再受追捧时,花钱就是她们最后得到尊重的方法了...为什么花小小明明还有一些积蓄,也要收养花柔奴?担心自己的钱不够维持晚年继续大手大脚生活,也是原因之一。
生活在女乐这个群体里,即使不当值了她们也摆脱不了这个圈子。有的时候真不是自己想节省就能节省,当其他人都穷奢极欲时,自己一个成为另类,那是会被排挤的!
花钱花的高兴了,最后师小怜还给自己新订好了一套华服。
走出潘老五裁缝铺,师小怜又带着红妃径直往一家‘徐家宝货行’去。这也是师小怜常去的首饰店,据说店家从五湖四海采买来各地最上等珍珠玉石,又请宫中造作所出来的匠作设计、打造首饰,店面虽然不大,却是难得的好店!
若不是世居左近的人,断然不知道他家,只会往一些大店去!
‘徐家宝货行’是家族式经营的,就和此时大多数商铺、作坊一样。此时外面和伙计们一起照应的正是他家少东家徐小官,刚刚送走了一位胡商,展示出来的一些首饰还没有收起来呢,见到是师小怜来,便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今日早起便听着窗外喜鹊叫,知道必有贵客!这可不是见着了!”一边让伙计上茶,一边请师小怜和红妃里面坐,笑着道:“师娘子怎么自己来了?若有所需,遣人知会一声,小可自带了最新的珠翠首饰去撷芳园外候着便是!”
这多多少少有些夸张,不同于潘老五那样做高级成衣的,珠宝店这种存在格调总归是要高一些的——珠宝的价值总比高级成衣保值,高级成衣也就是买回去的时候值钱,之后再卖出往往折价的厉害!珠宝则没有这个忧虑。
而且不同于上百贯的高级成衣销售总有限,女乐们是店家们眼中最好的主顾。珠宝首饰的消费,贵族女眷并不会比女乐少多少...当然,女乐依旧是珠宝店的VIP,只不过珠宝店的老板不会有裁缝铺的老板那么舔而已。
师小怜瞥了一眼还没收进去的首饰,好奇道:“这是哪里来的货色?倒是难得!”
香茶捧了上来,徐小官让伙计将刚刚拿出来的那盒指环子捧过来,笑着道:“不过是南边来的指环子,原是大食商贾爱物!那些大食商贾平素论及贫富,都从这手上指环子来!金锡作环,嵌以宝石,其中最上等者有‘猫儿眼睛’这一名目,光焰之下,宝石犹如活猫眼珠,殊为不易!”
“原来咱们这儿是不卖这样指环子的,只因近年来开封府大食商贾越来越多,才想到自南边购进些,卖着试试看罢!”这样说着,徐小官又道:“方才那大食商贾看中的是其中最好的一只,在南边广州也是难得的...他问了价,小可回了五百贯,委实也不算贵了,却还是没买。当然,若是师娘子要,三百八十贯拿走,敝店不挣钱也罢,小人做得了这个主!”
这话半真半假,给师小怜‘内部价’是真,但要说不挣钱了,那就值得商榷了。
师小怜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理论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嘲道:“徐小哥心可不诚,若是有心偏奴家,何必拿这指环子做筏子?奴家要这猫儿眼睛的指环子有什么用?也就是这块宝石还不错...可奴家实在拿不出手啊!粗粗笨笨的,怎么戴?”
这本来就是卖给胡商的东西,从风格上也不适合师小怜这样弱质纤纤的女乐。
徐小官乖巧的很,连忙自打嘴巴道:“瞧小可说的这话,是不该拿这些货色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让伙计将样式最新颖的首饰拿来,另一边也奉上一本册子:“若是师娘子这些都瞧不上,还可瞧瞧这些新绘出来的式样册子,定好了样式再请匠作去造作便是!”
师小怜笑着抿了抿唇,指了指一边的红妃笑道:“这是我家二姐,如今做着女弟子,正该置办一些拿得出手的首饰...拜徐小哥你用用心,色色都用最好的,切莫拿那外行货色糊弄!”
徐小官一听就知道这会是是一笔大生意,女弟子初初置办首饰,一些人会比较扣扣嗖嗖,毕竟囊中羞涩。但有些人却会格外大方,因为这是攒家底呢,反正早晚要买的东西,不必在这个时候节省——这些人往往是官伎馆内部子弟,有母亲、姐姐之类的人留下不算少的钱财。
眼前漂亮的女弟子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考虑到此处,徐小官眼睛都亮了许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向师家姐妹推销自家货色。
第36章 雏鸟(6)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女乐们都是摆弄珠宝首饰的行家?与师娘子你们相比,如小可这般的,都只能说是外行!我便是有胆子砸自家招牌糊弄娘子,也得打量着能不能糊弄过去啊!”徐小官笑呵呵的,顺便将主要进攻目标换成了一旁的红妃。
“小娘子如今也行礼了,好大前程!”徐小官以一种不失礼的神态上下打量了一回红妃,转头与师小怜赞叹道:“不是小可没得见识,着实是师娘子家二姐出色,俊如观音菩萨,难得的是这样百能百俐!”
说话间,四五个伙计各端了一盘首饰上来,徐小官让给红妃一盘一盘看。第一盘全是钗子,黄霜霜的,不是金,也是鎏金!其中没有寻常妇人戴的素的,要么是花头的、花筒的、竹节的,都是连二连三连五的式样。
要么是螭虎钗,螭虎钗是一种两根钗脚扭结之后在簪头雕錾出螭虎之类动物衔绕牡丹、灵芝、荷花等花卉植物的钗子,在一平面上立体雕刻,既有唐风遗俗,又显现出此时金银加工工艺上的成熟。
第二盘、第三盘放的是簪子,玉簪、桥梁簪、金裹头、并蒂簪、并头楼阁簪、搔头式金银簪、如意簪、宝相花钿簪、荔枝簪、瓜头簪、凤簪、荷叶簪、花鸟簪...种类繁多,而不同的种类下又有许多款式。这盘中展示不尽的,还可以看绘好的画册。
第四盘则是步摇,步摇也有三种,一种是摇叶步摇,这也是最古老的步摇。剪金片、银片为花叶、圆片之类,然后钻孔以金丝系于簪钗之上,行走之见可以微微摇动(没有长长的流苏,金片银片和簪钗头首是挨着的)。
另一种则是将铜丝、银丝扭成弹簧一样的部件,这就是簪钗上花木的枝条,这样花叶缀在其上,既显得立体,又能轻轻颤动。这种做法生命力很强,现代小女孩喜欢的蝴蝶发卡,有些依旧是这个原理,走动的时候蝴蝶就可以轻轻扇动翅膀。
最后一种,也是最晚近形成的,在此时正当红——在簪钗头部坠下珠串之类,这也是后世印象最深的‘步摇’。
第五盘首饰是梳篦,从简单朴素的弯月木梳到极尽华贵的金帘梳都有...当然,这所谓的简单朴素只是看上去,并不代表价钱也很‘简单朴素’。
承袭唐风,此时的妇人也很喜欢将梳子形的首饰插在发髻上,是为梳篦。梳篦与普通梳子相比,梳齿非常深,这样方便插戴固定,不容易滑脱。
梳篦也分为很多种,但大致可分为没甚装饰、以梳篦本身梳背进行雕刻装饰、给梳子加装梳背三种——素的没什么好说的,最多就是材质不同,有竹木、角、玉、金银等等。以梳篦本身的梳背进行装饰也很好理解,就是在梳背上錾刻、雕饰而已。
至于第三种,则是要用金银先做出装饰物,然后扣于梳篦梳背前后,这种装饰物也被称为‘梳背’!金帘梳就属于这种,不只是做了一弯錾刻着华丽花纹的包金,足以将梳背固定在梳篦上,还从主体往下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花网,花网最底部是可以活动的坠脚。这仿佛是一层帘子,所以才叫做金帘梳。
这种金帘梳一般是插在发髻正前方,‘帘子’的部分就可以盖过一部分头发和前额,十分华丽。
这些首饰大多是金饰,当世妇人流行佩戴金银首饰,富贵用金,寻常人家用银。因为是给女乐推荐,徐小官自然是拣金的来。因此落到红妃眼里就是金灿灿一片,照的人眼晕——说来也怪,此时士大夫审美偏向清丽,无论是体现在服装上,还是日常用具上都是如此。只有首饰一样,继承的是唐五代遗风,强调华丽花俏。
这些首饰和红妃印象中宋时的风格也是如出一辙,华贵异常之外,却很少见镶珠钉宝。
镶嵌珠玉宝石也是有的,但很少见。偶尔得见,一半是珍珠,另一半就是玉、水晶、绿松石、琉璃等了,种类有限,并不丰富。
也不知道是镶嵌的工艺不够成熟,还是世风如此?又或者是此时宝石获得的途径有限?这就是红妃一个困居在方寸之地的女子无从知晓的了。
师小怜让红妃自己挑,红妃挑来选去,要了一整套的金头面,就是簪钗、梳篦、步摇等等凑成一套,佩戴者可以一整套佩戴以示华贵,也可以日常使用,只戴其中两三样。红妃已经有不少基础款首饰了,特别华贵的单件也有(舞台表演需要),倒是这样一整套的头面没有买进过。
然后又选,选中四支方头錾刻簪——这是一种形似扇骨、上款下窄、簪头方方的簪子,簪子本身是一个平面,装饰就是用錾刻工艺在簪子上半部分的錾刻花纹。一般一对为一组,红妃拿了两对,觉得这样好搭配。
这种方头錾刻簪也就是图个新奇,簪子做的很薄,就是一个金片,这样插戴在发髻上的时候可以很方便地塑形。
师小怜见红妃只选了这些,不满意道:“如何只得这些?再选罢!”
红妃便拿起一只金螭虎钗,道:“这螭虎钗也要一对罢,只是烦请贵店另打,将这螭虎换做磨羯。”
磨羯就是摩羯...此时西方的黄道十二宫,以及配套十二宫的命理学说已经传入。而如今最有梗的星座并不是后世常被黑的处女座,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摩羯座...主要是文人墨客喜欢,而文人墨客又掌握了这个时代的发言权。
有句话不是说‘文章憎命达’么,许多文人的著名诗篇就是在坎坷的经历中写就的...而按照摩羯座此时传入的命理理论,就属于命途多舛那类,很容易被广大文人代入。特别是一些文坛顶流确定自己是摩羯座后,这股风潮就带动起来了。
如今‘磨羯’这一题材有了被应用的趋势,比如红妃就买过一个磨羯砚台。
师小怜还要指着红妃继续挑选,然而红妃说完螭虎钗后再不说话。她忍不住道:“怎么才这些?如今你才做女弟子,正该好好妆扮,越是华彩越好呢!”
红妃摇摇头:“这等簪环我多是有的...再者,全都是黄霜霜好金子,也没什么趣味。”
正说这话呢,外面又来客了。来的正是花小小和花柔奴,显然她们母女也是来采购首饰的。
不管真实的关系如何,这种在外的场合两边还是客客气气见了礼。
花小小是前辈,师小怜便让了让道:“花大家先选罢!”
“呵呵,不必如此,本是小怜你们先来的。”花小小招了花柔奴来:“一起瞧看就是了。”
花柔奴的目光此时全被满目光耀的首饰吸引了,只俯身去细看...相比起陶小红和孙惜惜她是宽裕的,但和红妃又没法比了。红妃在做学童的时候就没有租过首饰,凡有需求就会买。反正这些首饰都是能久放的,今后也用得着,对于她来说租不如买。所以到如今,红妃的首饰其实已经很可观了。
花柔奴则不同,她也有一些首饰,但真正的好首饰却是缺乏的,花小小可不会替她承担这份开销!
就是今日来徐家宝货行买首饰,等到节下勾账,也得花柔奴找馆中借钱回人家宝货行。
见花柔奴挑的起劲,花小小便把目光放到了旁边百无聊赖的红妃身上,笑问道:“红妃怎么不去挑看?”
“她啊!”红妃还没作答,师小怜先道:“已经挑的差不多了,花大家您看。”
花小小循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有伙计已经在一边用锦盒装首饰了。走过去一看,是一整套的头面,以及两对錾刻簪。一次购入这个数量的首饰不能说少,但作为女弟子第一次购进首饰,就有些不够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