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笑着道:“你竟不知?原说他是要去阁里演说的。如今事到临头了,也不知什么缘故,人不要他去了...如今再去外头彩棚演,脸面如何过得去?便干脆说是害了咳嗽,正在家养病哩!”
此时有地位的艺人,若是不能入水心五殿表演,金明池开园的时候就不会来。不然到时候在外面彩棚表演,觉得丢脸是一方面,传出去了还可能有降低身价的可能,艺人们都是竭力避免这种事的。
在金明池,想要看最好的表演总得去水心五殿。不过哪怕是水心五殿也有高低,一些人只能在回廊上做场,另一些人则能在宽阔的殿阁内表演,既不至于让外头的热闹干扰表演,又能‘收门票’,和勾栏场地也差不多了!
红妃表演的场地就是这样一处殿阁,这是撷芳园和另外三家官伎馆一起包下的!包了大约五日,这五日包括撷芳园在内的四家官伎馆都会轮流派女乐过来表演——有点儿像是拼盘演唱会。
来的女乐除了每天间或一两个正当红的,其他都是年纪大的、不怎么红的女乐,以及女弟子。当红的那些主要是做宣传用,有她们镇场子才能吸引来更多达官贵人。至于其他人,就是来打广告、蹭曝光度的。
女弟子们正处于积累名气的阶段,各种可以扬名的机会官伎馆都会帮她们留意着,金明池这样能露脸的场合自然不会放过。
就在三月初一下午,有红妃的表演——红妃是真的很受柳湘兰看重,而且如今也在女弟子中出头了!这一点从她的节目安排就知道了,虽然是‘拼盘演唱会’,但参与的‘嘉宾’从出场安排就可以看出不同了!
红妃的节目在游人最多的三月初一,安排的时间段又很好,真的是极好的待遇了!
“小公爷,等候着小人的来!”一个僮儿忙忙去追自己的主子,这种人潮人海中实在太容易走散了!
另一边,他的主子却头也不回,只是看着挂在殿阁外的‘节目单’,对身旁的人道:“这有何可看?大郎,前头有杂剧,演的是隋唐英雄,好歹比这得趣。”
被称作‘大郎’的是李舟,今年十九岁,在国子监读书。身份不同寻常,是当今太后的堂侄,和官家做着表兄弟呢——李家同辈子弟不少,但能攀这个亲戚的人并不多。李舟家因为是离李太后、李汨这一支最近的,才能有此说!然而就算是这样,也就是一干奉承他的人说说,官面上没人去提,主要是怕唐突了皇家。
能和李舟这样相交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是延庆公世子耶律阿齐!这样的身份在东京城不算什么,但若是去了北边草原上,足够他在任何一座华丽的帐包中成为最尊贵的客人了!
世宗时已是北伐成功、一统江山了的,但历朝历代北方都有游牧民族窥视中原。无非就是中原强势的时候俯首称臣,中原弱势的时候就挥师南下。在这件事上,即使雄图大略如世宗皇帝也没什么好办法,最终也只能多多屯民于边,另外对北方游牧民族尽量分而治之。
简单来说,就是在北边游牧区多扶持几个势力...虽然这种情况若是遇到一个雄主,又恰好中原乱起来,还是一样要糟!但到底也算是个法子。
分割北方游牧区的势力多了,彼此之间形成竞争关系,很多时候他们自己就先争执起来了,自然也就没空理中原这边——在这件事上,世宗皇帝非常‘精明’,分而治之也不是说的那么简单,里面涉及到很多很细密的微操。
比如分而治之的时候会刻意让每一股势力都与另一股势力有着这样那样的历史纠纷,总是不能好好坐下说话!而一些部族之间就算没有矛盾,也能想办法制造矛盾!
比如大周这边需要他们的羊毛、牲畜、奶制品等产品,会派官方采购集团、民间商队去大量采购!常得某一种订单的,就会偏向生产这种。而只要让两个部族产业重合,成为竞争对手,就足够让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了!
如今北方草原上,契丹人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其头领被大周封为延庆公——草原上有四公四伯,都是大周分封出去的,算是给他们打的招牌!拿不到这个招牌的草原势力没法直接和大周交易、交流,正常地发展很难超过‘四公四伯’。就算有个天降猛男出来推动部族崛起,也会被四公四伯联手摁住。
四公四伯彼此之间面和心不和,恨不得对方完蛋,然后好去接手对方的地盘。但如果有其他人想要和他们一样成为草原上的大势力,那肯定是一致对外的!
地盘、人口、钱财等等都是有限的,多养一个大势力,就意味着原来的几个大势力要少吃几口,这谁愿意!
一般来说,四公四伯会送世子来汴梁‘留学’(有的时候世子之外的子女也会送来),大周这边肯定也是欢迎的。耶律阿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居东京,来去已经三四年了,中间只回过草原一次。
耶律阿齐在草原上的时候就学说汴梁官话、了解汉族文化,来到东京三四年,听他说话是一点儿听不出异族人的腔调,比好多南方官员的官话还要说的好得多。不过,只要看到耶律阿齐的人,也不会将他当成汉人。
他穿着东京流行的袍子不错,但在很多地方漏了根底!就不说那黑斜喝里皮腰带、红虎皮靴都是草原上所贵重的,非是‘四公四伯’家人并亲信不能有,只说头上戴的帽子,除非是瞎子,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认错!
从古至今,帽子都是能辨认身份的,被称为‘首服’。耶律阿齐戴的是契丹纱冠,纱冠上如草原习俗,装饰了黄金打造的飞鹰——大周男子很少将金子往头上去,觉得俗气。而耶律阿齐这样的草原少年如此,衬着饰物强烈的民族风格,就算那金饰再重也不见得俗气。
扑面而来的是游牧生活造就的,难以言喻的自由、不羁、强烈,以及多多少少的浪漫情怀。
哪怕耶律阿齐在汴梁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了三四年,他骨子里也没有变!他依旧有祖先积累在他血脉里的对世界完全不一样的认知——他当然有尽力去理解自己那些周人朋友,但很多时候他都发现,完全是没法互相理解的。
虽然一同来到汴梁的许多同胞都喜欢汴梁超过草原,但让耶律阿齐来说,他还是愿意回到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可以打马而去,一直跑一直跑,不必回头——他是契丹的孩子,草原上的风会告诉他一切,他只管骑马跑下去就可以了。
“哎呀!这是阿齐你还没开窍罢!”李舟笑着摇了摇头,拉着耶律阿齐往里走:“这里才好呢!比那不知道演了多少回的隋唐英雄有意思的多!哥哥带你进去你就知道了!”
耶律阿齐看到节目单也知道这里面是女乐表演,他虽然对女乐表演没什么兴趣,但他也默认了陪李舟进去耍。要不然的话,就李舟那文弱又气虚的体质,能拉得动他?
李舟在门口花钱买了两个人的票,比旁边唱杂剧的贵多了!就这还与耶律阿齐抱怨:“来得太迟了!早些来到,位置还能好些!”
其实位置已经不错了,但李舟来这里就是想近距离看美女,自然是怎么都不嫌近的!
“还是那些常去官伎馆逛看的相公好啊,说不得早早有女乐赠票,此时都在前边儿坐下了!”李舟平素也常在行院里走动。但他一来不敢展露出纨绔子弟的样子,二来国子监管得严,到底没法随心所欲...对于女乐,向来是心向往之,却没有多少机会真的一亲芳泽。
对于李舟在一边的‘唠唠叨叨’,耶律阿齐并不太放在心上。他只是抱着手臂,靠着身旁一根大柱,百无聊赖地看着前边舞台。舞台上的表演完全无法吸引他,他只觉得瞌睡,顺便觉得自己真够朋友的,这也算是书里写的‘舍命陪君子’了...罢?
乱七八糟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舞台上的摆设为之一换,这个新节目的排场有点儿大——现代以前的舞台表演,舞美上是没法像现代那样讲究的。哪怕是女乐表演,舞美也往往是聊胜于无。这个时候光是上道具之类的东西就能有这样的动静,本身就不多见了。
上场的正是红妃...她今天带来的是她的新舞《仙人指路》。
在《湘夫人》和《仙人指路》之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定名为《仙人指路》。
和之前的《胡旋舞》不同,这支新舞是有剧情的...这也算是此时舞台表演的一个趋势。自从小说传奇渐渐成熟,再到此时各种话本故事越来越有一种章法,舞台上的表演也发生了同样的嬗变。
此时纯歌、纯舞自然还有,但在歌曲、舞蹈中加入完整的剧情也变得司空见惯!而这一切的集大成者就是杂剧。杂剧其实起来的很晚,可一起来就呈现出风靡之势!
如今,哪怕是宫中宴乐,最是一板一眼、轻易不变的,也引入了杂剧。而在歌曲和舞蹈的传统领域,歌曲与舞蹈表演也不再那么‘纯粹’,全都在佐证这一趋势。
《仙人指路》的剧情很简单,就是一个妓.院盲舞女表演舞蹈《湘夫人》,被一个来妓院的客人捉弄、为难。由此引出了《十面埋伏》里捕快难小妹的,小妹听声辩位,用水袖击鼓的桥段。
舞台上有数面屏风拼成的图景,是一片江山碧水。
红妃就是这时穿着碧水色舞裙走上舞台,开始舞蹈。一边舞,一边唱:“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夫君啊,你步伐迟疑,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你是为谁停留在沙洲上的?天生丽质的我为了这次幽会精心妆扮,乘坐着桂木香舟在激流中滑过...”
这是《湘君》的内容,但九歌之中《湘夫人》、《湘君》二章本来就是这样。《湘夫人》是湘君在说自己见不到女神湘夫人,而《湘君》又是湘夫人在说自己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男神湘君。
红妃入场时,长长又长长的水袖是侧身拖在身后的,仿佛一泓春水,碧波荡漾。
这样的舞袖在此时从未有人见过,但重点其实不是舞袖的长度!如果袖子越长就越好,那早就有人将自己的舞袖加了不知道多少丈了!
重要的是舞动起来的姿态...这个时候红妃的舞动不管用了多大的力气,看起来都是柔软的。所以水袖飘飞出去并没有那样的‘飒飒’的力量感,更像是室内有风,于是丝织的水袖便飘飞了起来。
然而室内哪里来的风,那样柔柔飘起来也是因为红妃用力!
其实想也知道了,这支舞‘湘夫人’这一部分,可是有一小节是水袖随着红妃的手臂和身体或上或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总之就是没有收回去、没有落下去——这要靠怎样的力量才能维持住?
这甚至不需要专业舞者就能窥见其中难度,反正场下的观众已经被震撼住了!
当然,他们也没太多功夫为这个震撼,大多数人先被这支舞蹈吸引进去,想不起其他了...这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们也不明白怎么就被抓住了全部注意力。说这好看、这很美,他们承认,但平常看过的歌舞,难道就不好看不美了?
这说不通啊!
李汨站在观众之中,就这样看着舞台上的少女,相比起一无所见、如痴如蠢的世人,他总是更能发现微妙处的那个——他当然知道所有人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无非是表演者的痛苦罢了!
那是个人看见了就会喜欢的漂亮娘子,按理来说她不该痛苦的。不是说女乐就没有痛苦了,熟知世间规则的李汨知道,女乐的痛苦是要超过一般人的...只是她才多大,怎么可能小小年纪就意识到她是何等的人间悲苦!
但她就是那样痛苦,而人又总是容易被过于强烈的悲喜爱恨所吸引。
小娘子双目没有太多神采,在那样美丽的脸上,就是白玉微瑕。但这不算什么,反而成就了她,让她的痛苦更加清楚明白——她看不到的,观众看到了。
她轻巧地舞蹈着,扮演丑角的人物要捉弄为难她,这本该是悲哀的,但表演将这喜剧化了——就像《踏谣娘》里女主人公哭诉自己的悲惨人生一样,明明是凄凉声,却是那样欢快的舞蹈和乐曲。
李汨看的很清楚,表演的女孩子没法更直白了...她在告诉每一个人:
你要看到我妆容后的惨淡、欢.愉后的痛苦、圆满后的虚无!
第57章 金风玉露(3)
红妃的舞蹈还在继续,丑角登场,质疑她盲女如何能做舞姬,令她陪自己去睡。旁边有老鸨角色出来圆场面,说这是雏妓,尚不能陪客,且舞艺出众,眼盲对她来说并不会妨碍表演。
丑角自然不信,便让人摆上了几面大鼓,令盲舞女听声而水袖击鼓,这才有了之后的舞蹈。
随手拈起旁边果盒里的榛子果仁,打中一面鼓。
这一声之后,红妃亮相,而后长袖飞出,击中鼓面。随着她击中,伴奏的乐工也重敲了一下鼓——水袖的力道很足,打中鼓面之后是有声音的,但这个声音和鼓槌敲鼓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想要达到更好的舞台效果还是最好有人在伴奏中敲鼓。
而随着这一声鼓,其他伴奏的乐工也动作起来。其中大多数是鼓声,夹杂着一些其他的简单打击乐器。
随着这一段伴奏,红妃收回水袖,舞蹈了两下,以一个搭袖的动作静止。与此同时,伴奏声也戛然而止。
这一手已然惊住了台下观众...刚刚红妃柔柔舞蹈其实已经很见功底了,并不会比此时飞袖击鼓来的容易。但没有这样刻意的设计,对于外行人来说,他们佷容易忽略一件事的难度。
而让观众没有想到的是,舞台上的‘丑角’并没有因此服气,两只手同时弹出了一枚榛子,击打在两面鼓上。于是,刚刚有些为舞姬放下的心,这会儿又悬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刚刚那一次水袖击鼓带来的震撼。
红妃扮演的盲舞女不慌不忙,以一个‘冲袖’的动作飞出水袖,长长的袖子击打到了两面完全相对的大鼓。然后回身一转,水袖往身后搭去,依旧是漂亮的不得了的亮相。
这下,台下的观众彻底按捺不住了,纷纷喝彩鼓掌起来,往舞台上扔着钱财、饰品之类——这倒是和舞台上的剧情正契合,因为舞台上表演的也是一场‘表演’,而若是出色的表演,本就该有观众喝彩认同。
然而,舞台上的‘丑角’却并不满意,反而因为舞姬的表现优秀恼羞成怒了!欺负盲舞女看不见,或者说知道她就算能看见也不能如何,叫来旁边的一个帮闲,两人四只手一起扔榛子,于是一下击中了四面鼓。
红妃扮演的舞女,微微侧了侧耳,似乎是在‘听’。当榛子击鼓的声音落下,她并未迟疑,再次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