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那御史台的同僚又笑:“至于为何赵副使明明是被这女弟子下了脸面,之后却反而换了脸色...据说是这女弟子嵇琴极佳,非是一般乐工能比,而嵇琴正是赵副使所好。听她奏琴之后,赵副使立即不同了。”
  “真个才艺如此之好?竟然能让子徽只是听她奏琴而已...”有些事就是这样,听别人说总是没有实感,甚至会觉得很没说服力,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外面传是这般传...但下官想来,也有这女弟子容色非凡的缘故。这样的美人才艺出众才教人倾心,不然才艺再出众又如何呢?天下艺人多了去了,过去也不见赵副使这般啊!”这个时候,这御史台同僚露出了一个‘我们都知道的’暧.昧笑容。
  这话有些说到郭可祯的痒处了...郭可祯平素所好不多,其中一个就是爱美人!
  天下爱美人的人太多了,只不过有的人有余地挑选,有的人没有。而有余地挑选的人中,又有一部分人能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在这种事上不至于失了分寸。另外的人,却缺乏这种分寸。
  郭可祯原本介乎于可控制与失控之间,但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难免比平常更放纵。听下属说到这里,便道:“取我的帖子去,宴请这个小娘子,也算是我等同乐!”
  原本百无聊赖的李舟,听到这里才打起了精神!早前时候他去过撷芳园,就为了见见红妃。只是人并不好见!再加上他是国子监里的监生,又不能像那些‘孝子’一般,日日在撷芳园的楼子里候着,直到如今他也没机会再见红妃。
  另一边,郭可祯的帖子下到了撷芳园里,那边回信了,郭可祯后日在‘小栏杆茶坊’里做局,请同僚好友时,红妃会在下午时过去陪陪。此事说定之后,李舟转回国子监,等到当日,报了个病假,便悄悄出来了。
  国子监管理严格,每个月只有一天放假,平常都是封闭寄宿。但生病看大夫这种理由总是能用的——不过国子监也有自己的招儿,一般一个月病假有限...正常人总不能月头到月尾都生病罢!若真是那样虚弱的,也不必读书了。
  小栏杆茶坊是汴梁内城东南角一座挺雅致的茶坊,这里的来客多是贵家子弟。平常客人在这里喝茶,很少有散客,大都是邀集了在这里做局。有的是谈词论诗,有的是品竹弹丝,总是文雅的很,类似文学沙龙。
  这样的茶坊在内城颇有几家,也只有这样的茶坊才会在开张时有女乐和雅妓过来。
  女乐和雅妓都是受人邀请过来的,至于普通的茶楼,多有普通□□、老妓、丑妓主动过去‘擦座’,女乐和雅妓自矜身价,怕被人误以为是那等,从来不去——妓.女卖身、卖艺的价都不会低,至少比同档次的男.妓高的多。但大家都想要‘阔客’,这就需要主动一些了。
  就像女乐,只要是个女乐,都是日程不断,不会缺少客人的。但日程和日程有不同,客人和客人也不同。所以即使是女乐,遇到她们认为非常难得的客人时,也会知情识趣地放下原本的高冷,多少主动一些(或者是以退为进)。
  李舟到了小栏杆茶坊不久,这次聚会的客人就陆陆续续来了,自然也包括郭可祯这个主人。茶坊这边有两个小厮、两个茶博士过来侍奉,又请了一个擅长吹箫管的乐工在阁儿里表演,场面就渐渐好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按照约定的时间,一群莺莺燕燕便来了。
  郭可祯写帖子邀请红妃不错,但一场聚会总不能只有一个女弟子在旁侍奉,所以帖子上也有说明,让撷芳园安排三五人过来一同侍奉——这其实也是‘顺带’给官伎馆的好处,官伎馆按照帖子就可以给更多人安排出堂的机会。
  像郭可祯这边这种,在出堂的差事里不算最高的,但也不坏了。来的大都是官员,再不然也是官宦子弟,都还是比较清贵的那种呢!安排人过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又能发展出一些熟客。
  至于说出堂赚的钱,那倒是不怎么重要了。
  女乐们出堂的收费其实不高,至少相对她们的身价是这样...她们去勾栏表演节目,都拿的顶价,也就是一节六钱六分银子。而来茶会、文会之类的场合侑酒伴游什么的,则是按时间收费,一刻三钱银子,就是三枚小银币。
  离‘春宵一刻值千金’且远着呢!
  此时一天被划分为一百刻,这是由‘漏刻’这一计时工具而来。这和后世十五分钟一刻,一天九十六刻是不一样的,改为九十六刻也是明末清初时西方钟表传入,国人为了方便而做的改变——从这一点上来说,国人一向是实用主义。
  当然,若是不算太精确,此时一刻其实和红妃记忆里的一刻也差不多。
  在侑酒伴游中,如果需要女乐表演,并不会另外收费。但是,一般邀请女乐的客人会在结账的时候多给一份‘赏钱’,类似小费...因为能邀请到女乐的都是‘体面人’,一般也不会有人不管这个‘潜规则’,非要占这点儿小便宜。
  一刻是三钱银子,一个场子长则半日,短则一刻(呆一刻就走的,大多是当红女乐,她们日程太多,很多时候又不能拒绝,只能退而求其次,每个场子都只露个面就走)。真要算钱,又能有多少?
  对于女乐、对于官伎馆,真正挣钱,还得是开酒席、博戏抽头这两条,当然,对于女乐本人来说,还可以接受一些私下馈赠的礼物。如果真能遇到‘阔客’,这上面也能有不菲的进项。
  所以,常常在官伎馆里走动的子弟其实不一定是传说中的‘豪客’,如果只是寻常交往,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只不过这样的客人,一般也就不用想亲近女乐了,只能做真正的‘观众’,每次当是经历比较贵的普通服务就是了。
  还是那句话,女乐从不缺少客人,缺的是能一掷千金的客人!
  和红妃一起出堂的,一个是她替姐姐师小怜带着的严月娇,另一个是孙惜惜,除此之外就都是外边的雅妓了。一起总共六个人过来作陪,这也是安排日程的柳湘兰经过考虑的结果——红妃是这次邀请的女伴中主要的那个,其他人都是陪衬!既然是这样,就不好安排其他女乐了。
  其他女乐哪怕是不红的,也不好去给一个女弟子做陪衬!
  女乐之中,资历更深的女乐给资历浅但正当红的女乐做陪衬很常见,但如果是女弟子的话,那就有些太‘直白’了...一般官伎馆不会做这样没谱的事。
  如此,安排和红妃同去的就只能是女弟子和外边雅妓了。
  这一批女弟子,红妃不用说了,柳湘兰不操心她。另外,花柔奴则是跟了冠艳芳,有一个如夫人做‘姐姐’,能认识多少人啊!也不用操心。至于陶小红,她本身不如红妃出挑,起步又没有花柔奴那样的靠山,好在她自己十分用心,再加上本身资质不差,也渐渐起来了。
  只有孙惜惜,在四个人里面最没有起色!
  如今除了跟随‘姐姐’出门,柳湘兰也总找机会安排她在别处出堂,看看能不能遇到喜欢她的、适合的客人。等到有人捧之后,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再者说,孙惜惜也是红妃之外三个女弟子中,唯一不和红妃别苗头的...花柔奴和陶小红对上红妃,就连表面功夫都很难做,柳湘兰说过了也不管用,不想丢人丢到外头去,就只能尽量分开她们了。
  能有接触新客人的机会,孙惜惜是愿意的,但这次去是因为红妃的缘故,这又让孙惜惜有些心情复杂了。直到来到小栏杆茶坊,她都想和红妃说点儿什么,只是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红妃照常见过邀请她们的主宾,两边见礼之后,红妃这个‘正牌’就有点儿隐身了,反而是一起的几个雅妓比较活跃——也是考虑到红妃其实并不是善于炒热场子的,特意安排的比较擅长交际、挑起话题的人。
  “原来师小娘子是个少言的,这在女乐中倒是少见。”见红妃点茶点的很好,郭可祯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笑了...话是这么说,他其实并不在意红妃的少言。他本意又不是听红妃说话的,她若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那很好。可如果不是那样,也不会让郭可祯失望。
  或者说,他最在意的部分得到了满足,别的也就不算什么了。
  郭可祯极好美色,在年少时还因为把持不住自己惹出过祸事!也就是这些年在御史台为官,很多个人私德上需要格外注意,这才收敛了些!而如今,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马上要升任转运使了,同时也是过去压抑久了,总有些把持不住!
  原来只是因为别人说起,生出的一点儿心思,见到红妃时,这点儿心思再摁不住!
  不得不说,红妃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她年纪还小...可话说回来了,此时的男子并不会觉得她小。诗词里说‘聘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诗中女孩子十三岁在这些男人看来已经有一种动人!他们就喜欢这种。
  红妃并没有修饰的意思,道:“奴家平日话也不算少,只是与官人们初见,不知从何说起。若是无话找话,没有姐姐们的阅历,怕是会惹人心烦。”
  有经验的女乐,即使和陌生人在一起,也能让场面热烈...而这里面又分两种,一种是真的精于此道,才能就在这里,总能调度起场面,和陌生人也有的聊!而另一种就是‘熟练工’了,都总结出了一套话术,照着来就是了。
  从‘官人贵姓’开始说(有的时候明明知道,也要问),固定的开场总有十几句。等到这十几句话说完了,再玩点儿桌面上的小游戏,弹唱一回什么的,又接着聊,这个时候也有固定的方向。
  总之,虽然前后聊的大多是废话,没什么信息量在对话里,但场面总不会冷清就是了。
 
 
第60章 金风玉露(6)
  红妃既不是谈话上的天才,也懒得学那些固定话术——不是觉得学起来麻烦,只是不想做这一套罢了!她知道女乐对上客人就是逢场作戏,但她不想直白到那地步!说她是自欺欺人也好,她只是还想留下一点儿‘本心’。
  郭可祯自然不知道红妃一句话后面还有这样委婉难言的心事,或者他也不在乎这个,听红妃说过也就是听过。这话之后他点点头,一边看红妃点茶,一边与红妃说话。他问红妃答,倒没有之前那样冷清了。
  “郭大人第一次见师小娘子罢?倒是投缘。”旁边的人觑着郭可祯的神色,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笑着引导话题。
  哪里有什么投缘,这种事还不是凭人红口白牙说罢了。
  郭可祯目光稍微挪开了一点儿,与这人道:“师小娘子倒是与传闻中不差分毫,实在脱俗...这在如今也难见了。如今好浮夸的多,不只是女乐,寻常行当里名不副实的也是多数。”
  旁边一起侍奉的孙惜惜心下酸酸的...他如今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外头的男子就是这样!若是见得欢喜了,女子依随一些便是柔情似水、泼辣一些是性情爽朗、多话的是活泼,似红妃这样话不多的,就是不俗了。
  其实哪有这些那些,只有喜不喜欢而已。
  至于到底喜不喜欢,还不是看一张脸——眼下是第一次接触,除了脸,别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这才到哪里,郭大人就如此说!”另一位同僚也笑着凑趣:“听说师小娘子是才色双绝!才艺还要胜过容色,该让师小娘子表演一番才是!”
  郭可祯笑了笑,摸了摸胡子,看向红妃,刻意放轻了一些声音:“如此,小娘子便舞蹈一番罢。”
  凑趣的同僚道:“不该跳舞的!这茶坊阁子里,再宽敞能如何宽敞?师小娘子作舞,也只能是坐部伎里的散曲,显不出师小娘子的本领!还不如拉琴呢...师小娘子的嵇琴何等出色,这是都中、不、天下除师小娘子外,其余人都不能的!”
  舞蹈在此时有很多种分类法,比如软舞、健舞,这是从节奏风格来的。而分为‘坐部伎’、‘立部伎’又是另一种分法,坐部伎主要是在室内表演的,立部伎则是人数较多、场地需求较大的。
  这次的客人不是红妃喜欢的,简单来说,这些人比她这个女弟子敬业多了...女乐与客人逢场作戏这是双方一起的!不是女乐一个人演戏,客人被骗的团团转。事实是,客人其实也是来找乐子的,大家将就着搭伙做戏罢了。
  当然,也有彼此之间有一份真情的男女,但那是极少数!应该说,在天长日久中,能彼此有些真心,互相之间多了一些体谅,这已经是理想的女乐与客人的关系了!
  而大多数相交不深的女乐与客人,就是那么回事。
  女乐在演,客人也在演。
  红妃觉得这些人比自己敬业的多,也是因为这个...看他们说话、做事,她心里都有一种荒腔走板的荒谬感。
  相比起和这些人你来我往,这样无聊,红妃宁愿在一旁表演。所以‘欣然领命’,抱着自己带出来的断肠琴,坐到了一边吹箫管的乐工身旁。乐工此时早就停下了吹奏,他和红妃此前又没有过合作,连配都配不来呢!
  依旧是红妃的独奏,弓子滑过琴弦,《相思曲》的乐音缓缓流淌。
  当红妃开始表演时,其余的事情就不被她放在眼里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别的都不可靠,只有表演是可靠的。当她在表演时,身下就是舞台,不会有人打断,不会有任何意外,一切都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那样来。
  《相思曲》的乐音当然是悲伤的,因为那背后就是一个悲凉的、被命运捉弄的故事。
  红妃一直要演绎的也是这点...她本身没有吃过爱情的苦,但她被命运捉弄,得了一个悲伤的谶语,一生不得解脱,这却是一样的。
  拉琴的时候红妃神色淡淡,与跳舞时各方面都投入、配合着舞蹈做最完美的表演是不同的。但无人能说她的表演不用心、不投入,这个时候的她正是这支曲子、这悲凉的琴音本身!
  对于今次听琴的这些人来说,其实红妃的琴音是喜是悲并不很重要,即使音乐里相通的情感也有触动到他们——郭可祯看到这样的红妃,只是越发着迷了!
  红妃不笑,更谈不上热切,但她足够美丽。这样的她,化作这悲凉乐音本身,只会加深她的魅力...人总是喜欢看‘极致’一些的东西,绝望、毁灭之类看似负面的存在,他们其实也很迷恋。
  所以要看悬崖上的花朵,要采摘幽暗处的珍珠,要寻那绝望处的希望!
  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时候是美的,但谁又能说她在马嵬坡被缢死,一抔黄土掩风流时不美?从美学、从后世文人墨客的记叙次数来说,后者和前者几乎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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