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双犹如白玉般的手恰好被回眸的林斯言收于眼中。
林斯言先前虽然没有回头,却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不过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做完手里的活计顺道回眸便瞧见了在他身后不远处低头干活的赵锦绣,她低着头,动作虽慢,神色却十分认真,林斯言心中是有些惊讶的,惊讶她并非口上说说也惊讶她肯有这样的举动,但这抹惊讶还不至于让他觉得如何。
她做什么,原本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想跟往常似的收回眼眸,目光却撞见她的那双手。
赵锦绣前些日子闲来无事让人摘了凤仙花,自己调了颜色染了上去,红色蔻丹衬得她那双手越发雪白,看着这样一双手,林斯言的脑中竟无端浮现几个大字——
雪压红梅,暗香浮动。
他仿佛看到了雪天的红梅在风中摇曳着身姿。
这大概是林斯言平生少有的怔忡,久到赵锦绣都察觉到不对了,朝他抬眸看了过来。
“怎么了?”
赵锦绣抬起尖尖的月牙小脸,她并不知道林斯言在想什么,只以为是自己扫得不对,可对面的青年与她的目光撞上仍旧只是语气淡淡地落下两字——
“无事。”
而后便又收回了视线,看着他那个孤高的背影,赵锦绣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既然什么都没说,她也就没有多问,两人继续沉默地各自做着手里的活,他们两人一个清扫屋子,一个检查屋中的桌子椅子以及头顶的瓦片牢不牢靠。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过也就只是安静了一会,孟婆婆便端着两碗茶出来了,乡里间没那么讲究,茶都是用小碗装,走出来看到两人在屋中忙活,老人立刻皱起眉,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两人说道:“不是让你们坐着吗?阿言……”
她想喊赵锦绣,才发现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赵锦绣聪慧,一下子就看出了老人家在想什么,她倒是也没避讳,笑着和老人说道:“家里人喊我瑶瑶,婆婆也这样喊我就好。”
老人自是笑着应了好,喊了一声瑶瑶,又招呼她,“快把东西放下过来坐。”知道孩子们都是好心,可老人家实在舍不得他们操劳,絮絮叨叨说着,“你让婆婆说你们什么好,一来就给老婆子干活,你们这样的话,以后婆婆都不好意思让你们来了。”
赵锦绣倒也没坚持,左右屋子也干净,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回到了门后就应了老人的话走到桌边坐下,林斯言原本不肯过去同坐,却也挨不过老人的热情,只好一道走了过去。
他选择坐在赵锦绣的对面,坐到那也不说话,只垂着眼睛捧着茶盏默默喝着。
孟婆婆看出赵锦绣出身富贵,便先同她说,“你尝尝看,这是婆婆自己摘自己炒的,今年新春的茶,虽然比不过外头卖得那些,但胜在新鲜。”
赵锦绣没想到这茶是老人亲自炒的,脸上有些惊讶,迎着老人殷切的目光又笑着应了一声,她在老人的注视下捧着小碗喝了一口,入口有些涩,回味却甘,也没有那股子陈茶的老旧味,虽比不得她从前喝得那些,却也的确算得上是不错。
她一贯是不吝啬夸人的,这会便弯着月牙似的眼睛同老人笑道:“婆婆的茶真好喝。”
老人一听这话果然立刻眉开眼笑,“你喜欢就好。”又跟赵锦绣说了几句,才又看向另一边的林斯言,问他,“你娘如何?”
先前两人在说话的时候,林斯言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听到老人询问,他才放下手中茶盏开了口,“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只是还得继续用药。”
孟婆婆知道他家的情况,这会不由握着林斯言的手感慨道:“你娘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上回你外祖母入土为安,她还抱着我哭了一场,说多亏了你,要不然她都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去见你外祖母。”都是苦命孩子,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紧跟着却又笑着夸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头一次考那个童试就中了第一,等日后再努努力,考到金陵去,你跟你娘也算是彻底熬出头了。”
童试第一吗?
赵锦绣有些惊讶,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虽然只见过青年几回,还都是偶遇,但她就是觉得这位青年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或许是他身上那无论碰到什么都处变不惊的气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
她也说不清。
她只是忽然想到谢池南那句干巴巴的“还行”忍不住一笑。
有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和攀比心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她笑笑,也没去插嘴。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赵锦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喝口茶,偶尔捧着茶盏看看门外的风景,直到听到一句——
“我听你娘说,你爹以前还在燕京做过大官呢,你日后要是考上功名,你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赵锦绣心下震惊,再一次抬起了眼眸。
燕京的大官吗?那她以前怎么从未见过这位青年?不过她离开燕京的那年也才六岁,有些人只怕就算见过也早就忘了……虽然有些惊讶他家从前在燕京是做什么的,但赵锦绣并非是刨根问底之人,且不说她跟青年还没熟到这个份上,光看青年这副神情,就能知晓他家应该经历了不少事,还不是什么好事,她自然更加不会去触碰他心底的这些事了。
她重新垂下眼帘,喝着碗中茶。
她的反应全都被对面的林斯言收于眼中,他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大概也察觉出这并不是一段很好的经历,少女只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并未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
林斯言见过许多理所当然的人,身份越贵重便越理所当然,从前在燕京如此,如今在雍州亦如此,本以为这位少女也是这样的人,倒没想到她还挺善解人意。
林斯言撩起单薄的眼皮看她一眼,而后又收回视线语气如常地答了孟婆婆的话。
三个人就这么坐着聊着,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孟婆婆便站了起来,笑着和他们说,“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
赵锦绣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坐着?忙起身道:“婆婆,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想抬手去扶人的胳膊。
老人却不肯,“里头乌烟瘴气的,可别把你们熏到了。”也瞧出两人都不想干坐着,老人想了想,便派了个轻松的活,“外头地里有菜,你们去帮我摘点菜吧。”
总归不是闲着,赵锦绣点头应好。
目送老人进去,她看了一眼身边静默不语的青年也没跟人打招呼就往外走去,可走到外头地里,赵锦绣却停下脚步,面露难色了。她从前炒过菜也洗过菜,可哪里亲眼见过地里的菜是怎么样的?几乎是还没靠近,她就已经闻到一股子令人不适的味道了,她在这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蒙上一层面纱还是……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是那个青年走了过来,他直接越过她撩起衣袍走到了地里,而后旁若无人地低头弯腰摘起了菜。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分明,一看就该是抚琴弄墨的手,可此时站在那么一块污泥地中摘菜竟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怪异……可赵锦绣看着他的身影,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先前那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了。
她莫名觉得自己有些丢人,明明是自己答应的事,却没完成,但有些东西,她的确有些迈不过去这个坎,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抿唇和人说道:“你摘菜,我洗菜,可以吗?”
她用商量的语气问人。
本以为以青年的性子,恐怕又是不理人或是像刚刚似的说句不用,倒没想到在她这句话说完,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竟撩起眼皮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沉吟了一会,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说完之后便又收回了眼眸,没再多说什么。
赵锦绣却呆住了,等晃过神,她看着青年的背影有些震惊地问道:“你,你答应了?”眼见青年颌首,她也不知怎得竟忽然变得很高兴,唇畔和眼睛都在这一刻弯了起来。
“那你先摘,我去找盛菜的盆。”
她说着就转身去找可以盛菜的东西。
因为心情重新变得愉悦起来,赵锦绣的步子也明显变得轻快了许多。
林斯言的余光是能够看到她的,他看到了她先前弯起的眉眼,像冲破阴霾的朝阳,带着无与伦比的明媚,让人仅仅只是看着都觉心中的阴霾也被清扫干净了,而此时……他看着她离开时翩跹飞舞的裙摆,看着她轻快的脚步,就像花丛中没有哀愁的蝴蝶。
这一晃神竟是等到赵锦绣转身回来才结束。
林斯言眨了眨浓密纤长的眼睫,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眸,仿佛刚刚失神的人并不是他。
他继续垂着眼睛摘着菜,一如先前赵锦绣离开时的模样。
赵锦绣自然也就没有发现。
她手里握着一个先前从水井旁找到的盆,问林斯言,“这个可以吗?”见他目光瞥来嗯了一声,她百年笑道:“那你先放到这吧。”她握着手中的盆朝人伸手。
林斯言也未拒绝,正要把手里的菜放进盆里,余光却瞧见一方玉佩。
第53章 “谢池南看到林斯言扶着……
少女腰间悬挂的玉佩并不是多名贵的材质, 样式也不算特殊,玉佩表面只雕着一只衔芝仙鹤,余下是祥云腾雾, 可林斯言看到这块玉佩,目光却凝住了。
他不自觉垂下眼睛往自己的腰间看去, 才想起今日出门急并未佩戴那块玉佩,目光忍不住又朝少女的腰间看去, 仔细看倒是能够发现少女腰间那块玉佩与他常年佩戴的那块玉佩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父亲的那块玉佩因为当初被人捉拿的时候不小心磕在地上,表面呈现一道小小的裂痕, 而这块玉佩却是干干净净, 没有一点瑕疵。
不像父亲的, 倒更像……
他小时候遗失的那一块。
其实想知道是不是他那块倒也简单, 父亲的那块玉佩背后刻着“事无大小, 皆有道在其间①”,而他的那块玉佩则刻着“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②”, 若能瞧见背后的刻字, 便也能够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那块玉佩了。
“怎么了?”
青年长时间的静默和凝视也终于引起了赵锦绣的注意,赵锦绣顺着他的视线往腰间看去,倒是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看她的木雕, 这木雕的确看着稀罕,先前从那珍宝坊出去就有不少人朝她腰间看, 虽然有些诧异青年这样的性子竟然也会被木雕所吸引,但赵锦绣还是笑着举起那块猫状木雕给他看,“你是在看它吗?”
许是因为先前那一阵相处,她这会对青年的疏离已少了一些, 问了一句后又笑道:“是不是很像。”她的语气颇有些骄傲,就像在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心爱之物。
林斯言听到她的声音终于晃过神来,他也知晓自己刚刚失态了,此时便将错就错地看了一眼那块木雕,听到后话却停顿一瞬问了一句,“像什么?”他说完撩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少女容光明媚、笑容灿烂,就像先前被她笑容所摄,此时林斯言看着她曝露在阳光底下的明艳面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晃了眼。
他正要回答,耳边却传来两字——
“猫呀。”
赵锦绣看着青年眨了眨眼,觉得他这问题颇有些多此一举,不像猫难不成还像狗吗?
听出她话中的疑惑,林斯言薄唇轻抿却未解释,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是在问……像不像她,倒是差点脱口而出。
他漆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倒觉得自己所想也正常,她跟这只猫眉眼之间透出来的那股子淡淡的娇憨高贵仿佛如出一辙,却也没有多说。
“嗯。”
他重新垂下眼帘,把手中的青菜放到了她递过来的盆中,言简意赅应下一声便算是回答了,林斯言的心中依旧有困惑,却没有去询问,只又摘了一些菜便同人淡淡道:“好了。”
赵锦绣看着这满满一盆也没多说,轻轻应了一声便掉头往水井那边走去,旁边的小木桶里还装了半桶水,倒也无需她自己抬水了,她把手里的菜盆放在地上,自己跟着坐在一旁的小木扎上,免得水溅湿自己的裙子又把裙摆撩起放到膝盖上。
若此时换作任何一个男子只怕都不会放任赵锦绣一个人在那干活。
可林斯言却没有丝毫感觉,他一向觉得人得承担自己所说的话,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那无论是什么样的经历和结果自然都该由她自己去承担,可他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凝望少女的背影,即使穿着这样一身不显身段的衣裳也能让人觉出少女的身段十分好,纤细却不算伶仃,将将好的模样,肤色白如玉,却也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很健康的颜色,就像此时,日光落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在她的肌肤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少女就像是在发光。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这样一幅动人的模样,可林斯言望着她,眼中却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而后又垂下眼帘去看她悬落在腰边的那块玉佩,离得远,他依旧没有办法看清那上头刻着的小字,可心里却隐隐有那么一个念头和感觉……这就是他的那块玉佩。
他在八岁那年遗失的那块玉佩。
八岁对林斯言而言算得上是一个经历丰富却也命运坎坷的一年。
这一年,他跟父母一道远离家乡去了燕京,父亲御前受封,而他们一家在燕京置办家业,春风得意、前途光明,可也是这一年,父亲得罪权贵忽然获罪,佩戴长刀的官差半夜闯进家中押走了父亲,他们甚至来不及去请人帮忙,父亲就进了大牢,翌日天还没亮就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官差说父亲是畏罪自杀,他和母亲甚至都没办法为他收敛尸身就被父亲的同僚送出了城。
可没有人知道。
就在这一年,他还曾救过一个小女孩……
这段记忆对他而言,早已被岁月所掩埋,如果不是看到这块玉佩,他或许都不会想起来,如今回忆起来,倒也把那些破碎的零星片段拼凑起来了。
他记得那日是内阁首辅赵鸿尧的生辰,父亲虽与他不算相熟,但满朝文武都去了赵家,父亲又一向崇拜赵首辅,自然也领着他和阿娘一道去给人祝贺。
进了国公府,父亲去给赵首辅祝寿,他也被阿娘领着去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