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意到她已经到了山下,身边除了那个裹着黑雾的女魔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魔。他们或头上生有犄角、面部覆盖鳞羽、或生有好几颗头颅、五六只手臂……总之一个比一个奇怪。
但他们的神态却并不可怕,阿箬与他们的目光对上,发现那一双双的眼睛中,只有纯然的好奇与畏缩。
“我名为曈。”笼在黑雾中的那个女人开口了,她的外貌年轻,声音却嘶哑苍老,“是这罹都之中被困住的八大魔尊之一……也和我身边这些孩子一样,是风雨飘摇之中挣扎的可怜人。”
第84章 我曾是一个人类
“你, 是魔尊?”阿箬不敢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的女人。虽然她也清楚,外表和实力无关,聆璇长着一张清纯无辜的少年脸, 杀起人来照样狠厉无比。
可这个黑衣女人,刚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边的魔人被那只红孔雀屠戮,她却始终无动于衷的站在一旁。阿箬最开始往下观察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那种没有多少战斗能力的被保护者。
“对, 我是魔尊。姑娘好像对此很是意外?”黑衣女子抬起脸, 笼罩在她身上如同斗篷一般的黑雾稍稍散去了些许,阿箬看见她有着一张说不上是年轻还是苍老的脸。
若说年轻,可哪个年轻人会有她那样冷而空洞的眼神, 好似见惯了世间姹紫嫣红, 对一切纷繁都失去了兴致, 仔细观察她的眼角,还能看见淡淡的皱纹——这实在是很奇怪,阿箬认识的那些修士, 哪怕最多只有筑基修为,都会采灵植练丹药来施自己的面容看着更为青春, 而这个自称是魔尊的女人, 却顶着一张写满了沧桑与疲惫的脸。
可若说苍老,她的面颊却还带着少女的圆润娇憨, 眼如杏仁、眉梢弯弯,微翘的鼻尖下是娇嫩的樱唇, 整张脸的线条都是柔和的,柔和中透着仿佛不谙世事的青涩。她的眼睛是沧冷的,然而笑容中却又有着明媚的纯真。
“我这人没什么见识,迄今为止见过的魔尊不多。”阿箬不动声色的与这女人拉开距离, “你与别的魔尊,看起来并不相似。”
“八大魔尊,各不相同。”那名为“曈”的女子好脾气的笑着,“方才袭击你同伴的那只孔雀,名为平宁羽,也是魔尊之一。他曾经是妖,后因怨恨而堕魔。有人杀了他的妻儿,抢走了他所拥有的权力与地位。于是他吞食了自己重伤却还未断气的两个儿子,从妖堕魔。之后千百年来,他不停的杀戮,吃掉了许许多多势力不如他的对手,妖、魔、神、仙,凡是败在了他手里的,他一个也不放过。终有一日他成为了魔尊,而成为魔尊的时候他的内心已经被暴戾和嗜血所充斥,再也变不回从前的样子。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只想要复仇而已,哪怕变得再狰狞再丑陋他都无所谓。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寻找他那位宿敌,就被困在了罹都。真可怜啊,你说是不是?”
阿箬没回答。失去了妻儿的确可怜,但那些被他吃掉的无辜者也可怜。而且,她差不多也能猜到这个平宁羽过去的身份了,孔雀精、妻儿被杀、痛失权位,这不就是风九烟所说的前任妖王么?看样子风九烟并没有斩草除根成功,这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还活着。如果真如风九烟所描述的那样,平宁羽在做妖王的时候对人类凶残狠毒,那阿箬也没必要同情他。
“你呢,你又是什么变成的魔?”阿箬好奇的打量着曈,虽然这样并不算礼貌,可是这位名叫“曈”的女子显然也不反感阿箬的视线。
“我难道不可以是先天的魔吗?”她怀抱着一只小小的魔人微笑,那魔人幼童看起来就像是人类三四岁的孩子,蹭着她的手臂不住撒娇。
所谓先天的魔便是这种父母都是魔,生下来自然而然也是魔的家伙。又或者,如鬼蛛娘一般,由阴气、执念、罪孽等自发凝聚而形成的东西,也叫做先天之魔。
“可是……”阿箬对魔又不是很了解,曈这一问的确难到她了。然而盯着曈看了很久之后,阿箬还是迟疑着给出了她的回答,“你看起来很像人。”
曈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那笑容中好像既有喜悦又有嘲弄。笑够之后,她抬手轻轻一抹眼角,就好像她方才笑得太厉害笑出了眼泪似的,但其实作为一个魔,她是不会流泪的。
“对,我曾经是人。”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可是我的族群驱逐了我,天地之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辗转流浪,最后只好来到了这里。罹都虽然荒凉,但至少这里的魔不会赶我走。”
“你是说,你是主动来罹都的?”阿箬越发觉得这女魔古怪。而与此同时头顶的爆裂声越发惊心动魄,她不由得在说话的同时分出一丝注意力去关注风九烟那边的战况。
“嗯,没错,罹都是个很好的地方。”
阿箬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并不认同她这句话,甚至开始怀疑魔的思维方式是不是和人不一样。
“那么你呢,我曾经的同族,你来到罹都又是为什么呢?”
阿箬下意识的想要用谎话来敷衍。在这个古怪的女魔面前,她不想太多的暴露自己的底细。然而谎言堵在嘴边却又怎么也没法说出口,女魔漆黑幽深的眼睛好像能洞察她的内心,仅仅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阿箬就觉得毛骨悚然。
冷汗从额头涔涔落下,被女魔的眼睛盯着的时间越久,阿箬的心里就越慌。甚至觉得对方其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这时曈却忽然挪开了视线,轻声说:“好了,我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既然你曾是我的同族,我就会帮你。”她指了指天空,“看,你的同伴要输了。”
阿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张望,风九烟和平宁羽之间的斗争似乎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阿箬看不出谁要赢谁会输,天空时而闪过血色的光芒,时而划过苍翠的绿色,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风九烟那边好像是占据了上风的……吧。
阿箬才这样想着,便看见那血色光芒忽然暴涨,半空中的风九烟似乎被什么贯穿了。
过去她也曾捅了风九烟好几次,风九烟似乎皮糙肉厚并不惧怕这样的伤害。但看着他被那只红孔雀伤到,阿箬还是为之感到揪心。
“别怕,”曈柔声说道:“现任妖王的实力虽然在罹都受到了削弱,可他还是能够与平宁羽拼个两败俱伤的。”
她果然敏锐——阿箬霎时间打了个寒战。她担心的其实不是风九烟的安危,或者说,她虽然担心风九烟,但这份担心远远及不上对自己的担心。不想风九烟输,是因为害怕风九烟输了那只红孔雀会对她不利。如果不是自己身边站着一只态度不明的魔尊,又被一群魔团团围着,阿箬说不定就会拔出白霜剑过去帮忙了。
“他们都会受伤,然后这一战以平局作为结尾。双方各自逃窜,不久后将再次重逢。”仿佛是宣判似的,曈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就在她话音落下之时,阿箬看见风九烟从半空中追下,那只血色的三头孔雀也好像是受到了重创,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振翅逃离。
曈展开双臂,一道银色的光芒凝聚,轻柔的接住了坠落的风九烟。方才她就是这样接住阿箬的。
风九烟在落地之后马上站起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抓住了阿箬的肩膀,警惕的盯着曈。
“别来无恙,妖王。”
风九烟冷淡的轻哼了一声,“我见过你,你是魔尊中的一位。”
“是的,数千年前我们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大家都是被时光遗弃的长生者,能够再见面并不稀奇。倒是与我们同时代的许多故人,这时候都已不在了。”
“你要对我们做什么?”风九烟身上还有未干的血,但他很快就做好了又一次作战的准备。藤条贴着地面爬行,迅速包围住了曈。
那些站在曈身边的魔人露出了担忧的表情,曈则是淡淡的笑了笑,摇着头对风九烟说:“无论是谁进入罹都,都会被这里的氛围所影响,变得好斗噬杀。但我不想和你动手,我喜欢理智,希望能与一个清醒的你对话。收起你的武器,我只是想要救你身边那个女人。”
“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她答:“仅仅因为我曾是一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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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九烟和阿箬选择了跟在曈的身后。
反正在罹都之中他们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方向目标,那么去哪其实但一样的。
曈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山谷,这座山谷地势隐蔽,难以被发现。而曈抵达山谷的时候,有一群的魔人涌了出来。
阿箬和风九烟都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是曈设下的圈套。
然而这些魔人根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欢欢喜喜的奔向了曈,或是嘘寒问暖或是腻在她怀里撒娇,就好像她是他们的母亲一样。
往山谷深处走,可以看见不少的房屋,甚至还有开垦出来的田地——虽然那田地中种植的并非粟豆麦稻,而是阿箬认不出来的灵植,田间忙碌的魔人肩上扛着的也并非是什么锄头犁耙,而是奇形怪状的法器。但阿箬觉得,这里真的很像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人类村寨。
“他们都是我收留的魔。在罹都之中,他们的实力不够强大,四处流浪有被强者吞食的风险,所以我庇护了他们,让他们在这里安然度日。”曈解释说。
第85章 山谷之中,似乎藏着很多……
哭声哀哀戚戚的回荡在这片山峦, 又戛然而止。
聆璇将一魔人撂倒在地之后一脚踩在了她的脸上,在她哭出声的时候又加重了力道逼迫她闭嘴。
“长桑啊长桑,你也有今天。你哭啊, 你倒是继续哭啊。”鬼蛛娘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笑得开心。被聆璇踩在地上女子正是八大魔尊之一的长桑,她和鬼蛛娘一样,是由世间所有阴暗、沉重的执念所凝聚而成。鬼蛛娘是世间生灵的求生畏死之念,长桑便是世间生灵在面对死别之时的悲戚哀恸。
长桑别的本事没有, 唯独擅长哭泣, 任谁听了她的哭声都会斗志全无,脑海中压抑着的悲伤过往会不可控制的浮现,被这样的情绪所左右, 再骁勇善战的人也会在作战中露出破绽。而长桑更强大的地方在于她能让人想要去死, 七千年前不知有多少与长桑对决的人最后死于自己的刀剑, 悲伤从内部摧毁了他们。而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也会有不愉快的回忆、不能弥补的遗憾,长桑最擅长的, 便是深入敌人的意识,发掘对方不愿直面的东西。
这样的本事让长桑坐稳了魔尊的位子, 但这样的本事, 没能让她在与聆璇的作战中占到半点便宜。
聆璇等人在来到罹都之后,一路斩杀了不少挡路的魔, 长桑是他们正面碰上的第一位魔尊。之前他们所杀的不少都是长桑的眷属,一心要为眷属复仇的长桑直接布下了七千年前她最擅长的“悼己阵”。预备在阵中击杀聆璇等人。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如果聆璇不在阵中的话。
聆璇完全不受“悼己阵”的影响,当与他同行的绿卮夫人与鬼蛛娘受长桑影响而垂目低泣的时候,他直接了当的找出了藏在阵眼的长桑,没有寒暄或是威胁, 他一出手就将魔尊之一的长桑揍了个半死不活。
阵法破去之后,鬼蛛娘如梦初醒,也不知道她刚才都见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情,反正清醒过来的她既羞且恼,嚷嚷着要聆璇让开,她要亲自结果了长桑。
“她是魔,你也是魔,你怎么比我还想要杀她?”聆璇并没有按照鬼蛛娘所说的将长桑交给她,鬼蛛娘在这之前先是于樾姑城战败受创,而后是被绿卮夫人用法阵困住,掌心钉入了六寸长的镇魔钉,以她现在的战斗能力,不在罹都拖后腿就算不错了,将长桑教交给她,那恐怕长桑杀了她的可能性远比她杀了长桑要大。
“我们魔对自己的同族也是半点都不手软的。”鬼蛛娘冷笑,“你当我们是人么?只有人才会在意什么家人、族亲。”说起“人”的时候,她咬牙切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除非是曈在这里,曈一定会端着一张善良大度的脸劝你放过长桑。”鬼蛛娘冷笑,转过身去踹路边的石子。
“曈……”聆璇眨了眨眼睛,“我见过她吗?”
在很多很多年前,也就是聆璇还没有将眼睛献给云月灯的时候,他和魔族之间的关系一度还不错。如今勾吴国的樾姑城,曾经就是他与群魔饮酒作乐的地方。八大魔尊中的每一个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可唯独这个曈……他想不起来。
“她见过你,但你大概没注意到她。她一向性子古怪,常常深居简出。可要说她孤僻嘛,她却又比谁都要在乎自己族群,常常把什么‘团结一致’、‘勠力同心’挂在嘴边。呵,她过去曾是人类,想来就算是之后堕魔了,她心里其实也还是将她自己当成了人。”
绿卮夫人算是最年轻的小辈,那些活跃在上古之时的魔尊她一个都没见过,于是在这时她保持了沉默,乖觉的不去插嘴。
聆璇没有再打听曈的事,反正他也并不是很在意,他松开了踩住长桑的脚,但与此同时也马上掐住了长桑的嘴,防止她又大哭大号,“诶,好久不见啊。还记得我吗?算了你也不用想起我是谁,你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见到过一只老树妖,那个老树妖身边还带着一个凡人女子,你见过她吗?你说话啊,哦,我忘了,我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鬼蛛娘无奈的看着聆璇拷问长桑,心想他大概问不出什么东西。不过她也没胆子打搅他,于是默默地站到了一旁假装去看风景。
但罹都之中又有什么风景可看呢?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吸引住她视线的是绿卮夫人,宫装华艳的女子瑟缩在角落里,垂着头像是在哭泣。
“哟,我们的云梦宫主怎么像个小可怜似的。”鬼蛛娘闲来无事,便索性上前冷嘲热讽,“瞧瞧你的眼睛,你一定是刚才哭过吧,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我想起了我的丈夫。”绿卮夫人居然坦坦荡荡的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你的丈夫……那个小皇帝么?呵,原来你是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丈夫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利用他呢。”鬼蛛娘冷嘲道。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悼己阵虽然被破,对人心的影响犹在,绿卮夫人还沉浸在回忆之中无法脱身,“我记得我和他经历过的一切,我确定我曾经很在乎他,我郑重的向他许诺了一件事情,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