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尧臣诧异她消息来源,姜蝉不肯多说,反而笑道:“你表哥满口糊涂话,不过有一句说得对,你该把伯母接到京城来。”
卫尧臣一时语顿,半晌讪讪道:“东家说得是,我找好宅子就把母亲接来。”
“若不嫌弃就和我一起住吧,我那里地方大,伯母喜欢哪处就住哪处。也是我失礼,在真定那么长时间都没看望过她。”
“我娘……喜欢清静,等她来了再说吧。”卫尧臣含含糊糊对付过去,“东家先去歇歇,后晌且有一场硬仗要打。”
落日沉沉,绚烂的晚霞像一朵朵燃烧着的火焰,给通惠河畔染上一层玫瑰般的绯红,脚下的鹅卵石也宛若一颗颗宝石,闪着微红的光晕。
卫尧臣看着这条瑰丽的花路,再看身旁的姜蝉,突然多了点奇妙的感觉。
“就是这里了!”孙茂兴奋地指着前面的宅院,“整条胡同都是顾家的,看见没有,多气派!”
这是一座五进的大宅子,门前有两棵老槐树,遮了亩大片的荫凉,那院墙足有丈许高,墙头倒插着森森利刃,门口若干豪奴挎刀而立,还未走近,便觉一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姜蝉禁不住往卫尧臣身旁靠靠。
卫尧臣放慢脚步,袖子垂下来,有意无意盖住了她的袖子。
紧紧挨着。
隔着不算轻薄的布料,仍能感到他的温度。
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然后心跳骤然加快,姜蝉不由放轻了呼吸,脸也和天边一样变得绯红了。
卫尧臣微微偏头看了看她,刚才还略嫌冷峻的面孔变得异常柔和。
门房应是得了吩咐,见是孙茂,什么也没问就打开了门。在门洞里,两个打手说要搜身,仔仔细细搜了一遍卫尧臣,但没动姜蝉。
孙茂道:“这是顾家的规矩,无论男女,进门都要搜身。姜姑娘,顾大哥可是为你破例了,这个情你不能不领。”
卫尧臣冷哼道:“表哥,最该领情的是你。”
孙茂点点头:“没错,顾大哥肯入股昌盛布铺,做你和姜姑娘的靠山,完全是给我面子,这个人情我定当铭记于心。”
卫尧臣苦笑几声,必须想个办法赶紧将这位爷送回乡下,不然以后还有的乱!
管事领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一座三楹小厅,庭前一片竹林,昏昏暗暗地在暮色中摇晃着,竹林前负手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抬头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管事蹑手蹑脚上前,低声禀报几句。
一路上咋咋呼呼的孙茂安静了,垂手候着,等那人转过身,忙堆起满脸的笑容说:“顾大哥,人我带来了,您有事尽管吩咐。”
他就是顾一元?姜蝉讶然了,本以为是个彪悍凶恶,黑壮粗实的土匪头子。
然而眼前这人,大约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毛粗且长,颇有粗犷气息,可面孔白皙清瘦,衣袂飘飘,在背后竹林的衬托下,倒显得书生气更浓。
顾一元自然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温和一笑:“久闻二位盛名,酒席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谈。”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搭眼一瞧,厅内只摆了三张椅子,孙茂这时候变机灵了,默不做声退了下去。
卫尧臣几不可察皱了下眉头,如此看来,表哥和顾一元的关系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若过会谈崩了,顾一元也不会看在表哥面子上对姜家手下留情。
落座后,顾一元亲自给斟上酒,笑道:“顾某和卫掌柜一样,出身低微,你是当人家马奴,我是当佃户,什么苦日子都过过。所幸时运得济,发了点外财,再加上兄弟们全力相助,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卫尧臣接过酒杯,却放在桌子上没喝,“不能比,我卫小九走的路可跟顾帮主不一样。”
顾一元道:“以前不一样,往后就一样了。想必二位也知道我请你们来的意思,两百万两银子入股昌盛布铺,如何?”
两百万两?!几乎是姜家产业的两倍!
姜蝉忍不住看向卫尧臣,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愈发锐利。
顾一元挥挥手,下人吭哧吭哧抬过几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银子,闪得姜蝉眼睛疼。
“全是现银,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只要二位一点头,今晚上就把银子送到姜家银库,绝不会少你一分一厘。”
顾一元停顿了下,仔细看他二人的反应,见他们都是一副被惊到的样子,不由往椅背上一靠,惬意道:“分红好说,不给也可以。我知道你们商人都擅长做账,到今年年底,本金变成分红,全部返还。”
卫尧臣用力地搓搓脸,忽笑了声,“顾帮主,契书是不是也要做两份,一份糊弄官府的,一份是拿在手里真正的契书?”
姜蝉浑身一僵,明白为什么顾一元会找自家入股了。
第38章 忌惮
顾家做的什么生意大家心知肚明,这些白花花的银子自不是正道来的,在昌盛铺子里一进一出,黑的也变成了白的。
京城那么多铺子,他为何偏偏看中了姜家?若说姜家背后没有朝堂上的势力,比较好拿捏,可类似情况的不止他们一家,京城、北直隶,这样的铺子一抓一大把。
即便不入股别家铺子,他用别人名义开铺子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姜家唯一比别家多的是“义商”的旌表,莫非他要用这个名头来粉饰他狼藉的名声?
想来一早就盯上姜家了,孙茂突然出现,肯定也是他的手笔。
对卫尧臣的家事调查得如此清楚,短短一个月,就把孙茂挖了出来。
他的势力远比想象的要大!
一阵凉风飒然而过,姜蝉浑身肌肤都收紧了,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顾一元听出卫尧臣口中的讥讽之意,也不恼,微笑着说:“我信卫掌柜的为人,如何操作,你说了算。”
卫尧臣仍是摇头:“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昌盛布铺一年的流水也不过二三十万银子,到年底要两百万的分红,你叫我如何做账?做出来这也没人信哪。”
气氛为之一冷。
“一间铺子不够,就两间,两间不够,姜家在真定数十家铺子,还平不了帐?”
顾一元笑意不减,那笑容却看得姜蝉有点心惊肉跳。
姜蝉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勉强挤出几分笑,“顾帮主想得简单了,姜家产业不是我们二人说了算,不说掌柜账房那些人肯不肯配合,还有大大小小的股东,他们都是正经的买卖人,恐怕不会答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顾一元有些不耐烦了,敲了两下桌子,“你们不答应?”
门口,管事露了下头。
卫尧臣猛地站起来,拿起酒杯一口灌下,“顾帮主,通惠河我也来过了,你的酒我也喝过了,恕小店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拉起姜蝉就往外走。
“站住!”管事领着一群人团团围住他二人,手中的刀锋在夕照下闪着瘆人的冷光。
卫尧臣立刻把姜蝉护在身后。
顾一元起身慢慢踱到他们面前,“姜姑娘和赵华的恩怨我有所耳闻,这人是不如以前风光了,可他是李首辅的门生,朝中的人脉也在,想让他彻底倒台不大可能。”
姜蝉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赵华干什么。
“为表示我的诚意,我帮你做了赵华。”他笑着说,语气轻松,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
姜蝉浑身寒毛陡然一炸,赵华一死,赵家必倒!她恨赵家,恨不得赵华赵霜霜等人全去死!
赵家有多难扳倒,她比谁都清楚,人命案子、雇凶杀人,都把赵华牵扯进去了,也不乏御史弹劾,换个人不说下大狱,也早被黜免了。
可赵华不过是连降三级,名声虽然受到影响,根基还在。
若能快刀斩乱麻,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一想到赵华死后赵家凄楚落败的样子,姜蝉就觉脑子发热,心狂跳不止,那个“好”字几欲脱口而出。
她的视线落在卫尧臣的背影上,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一旦沾上□□,想甩都甩不掉,有这个把柄在顾一元手里,到最后绝不是奉上姜家产业就能解决的事!
她怎么对得住日夜操劳的卫尧臣?怎么对得住他为姜家殚精竭虑的心?
“什么做不做的,顾帮主说的话我听不懂。”姜蝉声音微微发抖,不由自主更用力地握住卫尧臣的手。
顾一元终于收敛起笑容,不笑的时候,他的脸马上就冷冰冰的,眼神就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你们认识几个人,刘大人的女儿,还有什么探花郎。”顾一元鼻子哼了声,“他们不可能给姜家撑腰,没那个能耐!还有襄阳侯……魏县染坊在就能染蓝印花布,你们死了,他们换一家做,一样可以!”
“我从不指望他们。”卫尧臣反而笑了,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喜欢自己动手!”
他倏地伸出右手,直扣顾一元喉咙,顾一元始料不及,竟然没有躲开,但他也是打打杀杀一路拼出来的,反应极快,一手扣在卫尧臣右手腕上,另一只手掌心一翻多出把匕首,霍地挥向卫尧臣的脖子。
卫尧臣左手格住他握刀的胳膊,脚下飞踢,恰巧顾一元也踢了过来,两人的腿骨猝然相撞,登时都木了半边。
二人僵持着,谁也没奈何了谁。
顾一元刚要给管事一个暗示,不妨脖子上传来尖利的刺痛,接着姜蝉的声音在后响起:“松手,叫他们都下去!”
嗓音微颤,却透着十足的决然。
长长的银簪子抵在顾一元的脖子上,簪尾扁平,锋利如刀。
谁也没想到这个温婉的女子藏了能杀人的簪子,更想不到她有勇气动手。
寻常闺秀早吓得惊叫连连了!
顾一元脸色涨得紫茄子似的,五官拧着,极力难看,手慢慢垂下,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退下!”
几乎是同时,卫尧臣脚步微错,用胳膊锁住他的脖子,差点没把顾一元勒断了气。
事情终究是发展到了最糟糕的一步。
打手们慢慢分开两旁让出条道来,退至大门外,卫尧臣手臂微松,顾一元的喉咙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将近溺死的人突然吸入一口空气一样。
卫尧臣仍没撒手,“顾帮主,我们的决心你也看到了,往后不许找姜家麻烦,懂吗?”
顾一元知道,若说个“不”字,只怕这人立刻就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咬着牙说出个“好”。
“都说顾帮主说话算话,可不要忘了刚才所言才是。”卫尧臣慢慢松开手,用力一推顾一元,拉起姜蝉就走。
顾一元捂着喉咙连连咳嗽一阵,指着他们的背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个字也没说。
管事会意,大哥不方便出手,该是小弟们替大哥分忧的时刻了!于是一挥手,几人提刀越到人前。
但下一刻,他们的脚步顿住了,胡同口,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人立在那里。
只见那人冲卫尧臣道:“才出来?哥几个就等你了,今儿这顿得你请。”
卫尧臣嘻嘻哈哈大笑着,全然没了刚才的肃杀之气,“好说,京城的馆子随便挑,最好的玉泉春,咱们不醉不归!”
他们走远了,顾家一群人如木雕泥塑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锦衣卫?卫尧臣居然和锦衣卫的人有交情?!
管事不自觉咽口唾沫,“大哥,怎么办?”
顾一元目露凶光,一巴掌扇了过去:“你怎么查的?这么重要的关系居然漏掉了?”
管事捂着脸不敢答话。
“刚和宫里搭上线,这个时候不能与锦衣卫为敌……暂且不要动姜家。”顾一元瞥他一眼,口气软了些,“去账房领一百两银子,往后做事精细些。”
说话时,孙茂从跨院里出来,见此阵势惊讶非常,“怎么回事?干什么都站着门口?我兄弟呢?”
顾一元憋了一肚子火,冷笑道:“好个大表哥,当初拍着胸脯说定没有问题,哼,耍人耍到我头上来了,给他清醒清醒。”
七八个打手堵上孙茂的嘴,架起他就往后头走。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通惠河码头没了白日里的热闹,水面黑黢黢的,只有哗哗的水声,倒显得几人的脚步声更清晰了。
“这个人你们远着点。”陆铎的声音沉重,“顾一元心狠手辣,善于钻营,我们锦衣卫盯他盯了好久了,本来打算向上呈递卷宗的,不知为什么上头压了下来,不准我们再查。我想带几个兄弟过来的,结果一听是通惠河,都不来!”
卫尧臣听懂他话的另一层意思,仅此一次,往后他也爱莫能助。
“感激的话不多说,陆哥,这份情我记心里了。”卫尧臣想抬手抱拳行礼,可手刚动,就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姜蝉的手。
陆铎用过来人的眼神看看他,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一笑,“不打扰喽!”
夜色浓郁,卫尧臣看不到姜蝉脸上是什么表情,明知自己应该放手,可手好像被浆糊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姜蝉轻轻一挣,声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别愣着了,还在顾家势力范围内……”
卫尧臣如梦初醒,叫过马车,仔细检查一番没有问题,才让姜蝉登车。
平安无事回到姜家,卫尧臣到底放心不下,索性也住在了姜家。
后半夜下起雨来,伴着沙沙的雨声,竹树的影子在窗子外摇曳着,起伏不定,就像姜蝉此刻颤动不已的心弦。
被他握过的手,麻酥酥的,又痒又热,连心也跟着痒痒的,很奇怪的感觉,不叫她讨厌。
又觉得害臊,卫尧臣为了保护她,情急之下拉起她的手跑也是常理,人家坦荡赤诚,还是不要想有的没的了,省得见面不自在。
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窗纱朦胧发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接近晌午了。
金绣捧着巾子,长吁口气道:“您总算睡醒了,这一早晨乱的!孙茂被扔在大门口,血肉模糊,打得跟个血葫芦似的,把门房吓得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