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周婶以为她是要出差,笑道:“那你去忙吧,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
傍晚金乌西坠,火红的晚霞染透整片苍穹,波光粼粼的江面朦上一层橘红。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贺言郁已经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一直到晚上七点,他才抵达贺家老宅。
贺家是大家族,分支众多,老宅位于港城坨青山半山腰,壮观的别墅群将这个大家族串联得密不可分,以至于世代盘踞港城,在这站稳脚跟。
贺言郁从亲生父亲贺景忱手中夺权后,他就是贺家的掌权人,不过他从不住这,甚至鲜少回来。
车子驶入老宅,有带着白手套的保镖上前打开车门,贺言郁走下车,被管家迎进门。
大厅灯光璀璨,水晶灯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别墅照得耀眼夺目,餐厅坐着一大家子人,倒也显得热闹。
看到贺言郁来了,众人纷纷收敛神色,静默不语。
于他们而言,他是贺家掌权人,更是他们依附的对象。
贺景忱坐在首位,眉目间隐隐可以窥见年轻时的锋利与冷锐,“终于舍得过来了,我还以为你躺在温柔乡里不省人事。”
夹枪带棒的语气着实不好,好像他们并不是父子,而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贺言郁走过去,侍者拉开白色的餐椅,他坐下,摩挲着左手尾指上的尾戒,笑道:“父亲如今闲散在家,又岂会知道公司有多忙。”
打蛇打七寸,而贺景忱的七寸就是权利。
贺言郁架空了他的权利,让他像个废物一样待在老宅,这无疑是凌迟。
“公司忙不忙我不知道,我看你挺闲的,热搜上三天两头都有你。”贺景忱扫了眼贺言郁的右手,硫酸伤了皮肤还留有痕迹。
贺家从来没有出过情种,想不到他贺景忱最后竟然养出个痴情人,还真是可笑。
“生活总得调剂一下才有意思,不是吗?”
“所以这就是你觊觎未来大嫂,跟她纠缠不清的理由?”贺景忱冷笑。
气氛逐渐凝滞,就连贺言郁脸上的假笑都消失了,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泛起丝丝寒意,“安棠和温淮之又没有订婚,我凭什么不能得到她?”
都说他觊觎兄长的女人,可他俩一没订婚,二没结婚,顶多撑死算男女朋友。
只要他想,他可以做出很多没有底线的事,商人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都是他的好父亲从小教给他的。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其他人如坐针毡,有人实在心惊胆战得厉害,咬牙站出来打圆场:“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吧,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
有人站出来开了头,后面的人轻松不少,便接过话茬继续说:“对对对,言郁啊,得知你要回来,今天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全部按照你的口味定的。”
毕竟是掌权的人,可不得哄着。
贺言郁扫了眼满桌的菜肴,色香味俱全,辛辣重口令人食指大动。
他只是微不可见的拧眉,就有人注意到,于是立马胆战心惊的询问:“怎……怎么了?不符合您的胃口吗?”
“我最近吃得清淡。”
其实也不能说最近,自从他和安棠回到港城,一日三餐全是清淡的,这样的日子也快一个月,都说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而他,也慢慢受到影响。
其他人不了解贺言郁,但贺景忱了解他。
“二十几年的习惯说变就变,这可不像你。”贺景忱宛若笑面虎,当着所有人的面不给他台阶,“你这是在模仿温淮之吧?怎么,堂堂贺氏集团的掌权人,竟然心甘情愿当一个死人的替身?”
“不过这从侧面说明什么,说明安棠对你大哥温淮之才是真爱,对你,哈哈,你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件玩意儿,还真是可怜。”
昔日能坐稳贺家掌权人的贺景忱,自然也不是蠢货,他比贺言郁多活近三十年,那双眼睛可谓老辣至极,一眼就看出致命关键。
当替身这种事,不仅丢脸,还把尊践踏到脚底,贺言郁的身份高高在上,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多少令人唏嘘。
贺言郁冷笑,还真是他的好父亲,丝毫不顾情分。
“我可怜,不还是从你手中拿到掌权的权利?”
贺景忱的脸色咻地变黑。
贺言郁轻轻一笑,起身,模样矜贵,“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
回御景庄园的路上,夜幕四合,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这座繁华的城市照得贵气奢侈。
车子疾速驶过跨江大桥,贺言郁坐在车内,扭头望向窗外的夜色,神情看起来冷冰冰的,仿佛灵魂里已经没有任何感情。
在老宅里,贺景忱说的那番话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
心甘情愿当一个死人的替身。
安棠对温淮之才是真爱。
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件玩意儿。
明知道这些是贺景忱说出来攻击他的话,为的就是拿他出气,可贺言郁心里还是受到影响。
不生气吗?
怎么可能,他是男人,不是圣人。
如果真的可以,他也想完全霸占安棠,从外到里,从身到心,他还想取代温淮之在她心里的地位,想从她那得到这世上最纯粹的偏爱和在乎。
只可惜,安棠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无情冷血。
贺言郁怀着乱糟糟的心绪回到别墅,看到屋内散发出的暖光,一种熟悉的温馨弥漫而至,将他心底那些不快冲散了些。
安棠出差不在家,周婶在傍晚的时候又给贺言郁打了电话,知道他要回老宅,于是就没特地准备晚餐。
当她收拾完东西,准备熄灯回屋的时候,看到贺言郁竟然回来了。
周婶笑着唤了声:“先生。”
“安棠呢?”
他扫视了一圈,没看见人。
这个时候差不多晚上八点半,平常安棠会坐在沙发上追剧。
“小棠出差了,今早走的。”
“去哪出差?”
“英国。”
贺言郁咻地抬眸看着周婶,那眼神深邃中透着诡异的平静,像是在酝酿什么。
“先生?”
半晌,贺言郁下颚紧绷,冷淡的应了句:“我知道了。”
她哪是去英国出差,是看清明节快到了,心里想念温淮之。
贺言郁装作没事人,上楼回屋洗漱,然后躺在空阔的床上,拿着平板看数据报告。
直到后半夜,困意袭卷,贺言郁捏了捏鼻梁,放下平板,下意识伸手捞了下身边,结果扑了空。
他突然想起,安棠回英国去看望温淮之了。
瞧,还真如贺景忱说的那样,他就是个可怜人。
活得不如一个死人。
*
第二天清晨下了场绵绵细雨,贺言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重脚轻,浑身滚热,喉咙沙哑。
他用测温仪量了□□温,高烧到四十度。
药箱在一楼,贺言郁穿着睡衣,扶着楼梯下去,周婶见他身体状况糟糕,担忧道:“先生,你怎么了?”
“发高烧了。”贺言郁哑着声音问:“周婶,药箱放哪了?”
“储物柜里没有吗?”
周婶翻了翻柜子,没看见药箱,她想了想,说道:“小棠走之前用过一次,咦?去哪了?先生你等等,我给小棠打个电话。”
贺言郁“嗯”了声。
周婶接连给安棠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过了好一会,对方才打过来。
听筒里传来声音:“周婶,怎么了?”
“小棠,先生发高烧了,你还记得你把药箱放哪了吗?”
“如果储物柜没有,就去我房间找。”
“好的。”
“我还有事,先挂了。”
贺言郁站在那,把安棠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迫不及待挂掉通话,甚至在知道他生病的情况下也没有一句关心。
当真是薄凉冷情。
“先生,我上楼去给你找吧。”
“不用了。”
贺言郁的脸色因为高烧浸出一抹不正常的红,连带着他的呼吸也有些虚弱。
他抿着唇转身,扶着扶梯回到房间。
药箱摆在安棠的梳妆台旁,贺言郁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药,反而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安棠打了通跨国电话。
对方不接,他就锲而不舍,似乎在无形中跟安棠杠上。
如此反复十来次,安棠终于接了他的电话。
“你到底想干嘛?”
语气很不耐。
闻言,贺言郁感觉自己的头更痛了,高烧就像势头正盛的火山,翻滚的岩浆将他湮灭。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心寒?麻木?愤怒?
贺言郁坐在沙发上,靠着柔软的椅背,他仰着头,左手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睛上,右手拿着手机。
他的脸色很不正常,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伴随着他平静无波的语气:“我生病了。”
或许人都很矫情,贺言郁鲜少会在安棠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模样,以至于让她觉得,他是铜墙铁壁锻造的人,不会痛,不会生病,也不会抱怨。
那种破碎质感的嗓音传到安棠耳里,未能引起她一丝怜悯。
昔日会哭着担心贺言郁的人,如今已经变了。
她说:“生病了就去找医生,找我有什么用?”
“多喝热水,就这样吧。”
第32章 晋江独家首发
四月初,伦敦的气候着实还有些冷,安棠穿着呢绒大衣,站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举目眺望外面世界的景致。
外面黑漆漆的,路灯洒下的橘黄光芒在风中摇曳。
冷风呼啸,将电话里贺言郁的声音割裂。
他说:“我生病了。”
安棠以为贺言郁锲而不舍跟他打电话,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结果就因为这。
她的右手攥着一枚钻戒,戒圈磨砂打造精巧细致的小月亮,围成一圈拱着那颗切割的星星钻石。
这是她回到复式楼,躺在温淮之的床上时,在床柜细缝里发现的。
温淮之去世后,家里的东西,她都保留着,甚至原封不动。
她天真又固执的以为,这样她的淮之就还活着。
安棠垂眸握紧手中的戒指,几个月前,她一直在等温淮之向她求婚,她曾无数次在梦里幻想过,她爱的人会单膝下跪给她戴上戒指。
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尽管后面全都变了,可是……
她知道,这枚戒指是淮之特意定制的,其中的寓意她都明白。
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又冷又刺骨,快要迷花安棠的眼睛。
她眼眶红红的,那双眼睛被薄雾笼罩,安棠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甚至没有心情再去管贺言郁怎么样。
他说他生病了,她无动于衷,甚至还很冷血的想,你只是生病了,可她的淮之却已经死了。
所以她几乎用伤害他的语气,冷漠无情的说:“生病了就去找医生,找我有什么用?”
“多喝热水,就这样吧。”
连敷衍的应付都懒得装,好似贺言郁就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
她挂断电话,关掉手机,在冷风中站了会,转身走进室内。
窗帘自动合拢,将最后一丝暖光隔绝在外,安棠脱下外面的呢绒大衣,掀开被子躺进去。
她握着戒指抵在心口,阖眼默默流泪。
这副场景,恍若温淮之临死前那一晚,两人都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神情。
漆黑的室内,寂静无声,缱绻悲戚的声音若有似无:“淮之。”
“我想你了……”
*
昨夜,安棠做了个梦,她梦到温淮之向她求婚,他们在高朋满座中接受祝福,后来,他们还有盛世宏大的婚礼,彼此戴上婚戒,在牧师的祝唱下相拥亲吻。
他们有温馨的小家,养了可爱的猫狗,还生了一对非常漂亮的龙凤胎。
梦里有很多生活气息十足的场面,有她给孩子辅导功课时鸡飞狗跳的画面,有傍晚温淮之背着她漫步在海边,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还有她在厨房做菜,把即将出锅的菜肴夹给温淮之品尝。
画面走马观花,却将他们从年轻到老的生活全都展现了。
安棠醒来时,望着冷清的房间,空余惆怅,像是被抛弃的孩子,留在原地迷茫无措。
今天是清明节,在中国,这一天总是雾雨朦胧,萧索凄清,像是为了应景。
而英国的气候总是多变,下午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一抬头就能触碰到灰皑的云雾。
温度还是那么低冷,安棠里面穿了高领毛衣,搭配直筒裤,外面又罩了件卡其色风衣。
她驱车去花店,买了束白玫瑰。
墓园。
安棠抱着花束,走上台阶,来到温淮之的墓前。
黑白照贴在石碑上,照片里的男人清隽优雅,温和绅士。
墓前放着好几束祭奠的鲜花,想来都是和温淮之关系好的人。
安棠弯腰放下白玫瑰,嘴角微勾,就像昔日那样,用温柔又乖俏的语气跟他聊天。
“淮之,我回港城了,在那我遇到你的朋友梁则,他邀请我做他新剧的首席编剧,我答应了。”
“还有,你知道吗,我在港戏遇到一个名叫陈南浔的男生,他今年大四,说来也巧,他跟你一样都是从五岁开始学习古典舞。”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跟你像极了。”
“对了淮之,他说他最喜欢的古典舞艺术家是你,你瞧,很多人都是喜欢你的。”
安棠在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她跟温淮之聊了很多,细到哪天中午吃什么都说了。
聊到最后,该说的都说了。
可她不想离开,她还想再逗留会,留下来多陪陪温淮之,如果连她都祭拜完就走了,那她的淮之该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