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最好。”何焕实话实说。
“毕竟这里是欧洲。”盖佐意味深长笑笑。他习惯性去摸口袋里的烟,却忽然响起他们还在机场,只能隆起眉心淡淡两道皱痕,又将烟盒打火机塞回去。
“欧洲怎么了?”
何焕虽然并不在意虚名,但盖佐一笑,他还是会有无名火起,非要给自己顶回一句才舒心。
盖佐也不回答,手指向前,何焕看过去,通道出口黄金位置的巨大荧幕闪烁着冰蓝的淡光,像是冰雪组成的丝绸飘过,安德里安精致的脸出现在屏幕当中,下面一行是飞舞的法语花体字母,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这是欧盟的公益广告。”盖佐当然知道何焕不懂法语,他笑着调侃道:“欧洲可是人家的主场。”
“我也不是没在欧洲赢过他。”何焕不肯示弱。
广告结束,屏幕暗淡后又亮起,弯曲的河流分开璀璨的城市,几处巴洛克式地标建筑画面不停歇地切换。何焕去过这里比赛,这是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宣传片,这是盖佐家乡,他于是问道:“这么说来,欧洲也曾经是你的主场。”
“当然。”盖佐略显志满地微微扬起下颚看何焕,“我可是蝉联了四届欧锦赛的冠军。”
何焕略微一算,当即说道:“安德里安今年要是再拿一届就是蝉联五届,破了你的记录。”
“你知道你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这么讨人厌没有朋友吗?”盖佐发现现在何焕已经开始掌握如何反着气回自己的技巧,他学这个和学冰上新动作恨不得一样快,真的很让人想体罚他在冰上再蹦几组跳跃。
“我朋友肯定比你多。”何焕这点非常肯定,至少师兄、埃文斯都是他的朋友,虽然尹棠嘴上一定不会承认而且还会跳着让他不许无中生友,但这个家伙也确确实实算自己的朋友。至于同样认识多年,从青年组一直比到现在的安德里安,何焕却总是看不懂他。
“那他们还真是包容性强。”盖佐看了眼刚刚亮起屏幕的手机,也不给何焕还嘴机会,催促道:“走了,车到了。上车后给宋教练还有你父母报个平安。”
“你不说我也记得。”何焕叹气。
他们下飞机前叫了本地出租公司的车前往指定酒店。上车后何焕才发现司机根本不会英文,这就相当于判他交流的死刑,因为自己不懂一点法语。
意想不到的是,盖佐却脱口而出流利法语,和司机攀谈起来。他说法语似乎还没有英语那样重的口音,流畅自然,司机时不时大笑,两个人下车后,对方还给盖佐打了个折。
“你会法语?”
“我在法国训练了五六年,就是在波尔多。”盖佐从来甚少提及过去,就算说,也从来都是一笔带过,但今天,他似乎心情不错,“这里气候不如布达佩斯,但吃得好,冰场也多。一会儿安顿好行李,我带你去一家好店。”
难得他心情好,说话又不挤兑自己,何焕当然也愿意试试看。不过他要求回来路上要去确认一下场馆位置,明天开始就要适应场地训练了。
盖佐带何焕来的餐馆小小一间,被花店书店和旧物店挤在狭窄街道的角落,这里远离市中心,又不靠近著名景点,雨天行人比水珠还淅淅沥沥,店内除了打瞌睡的老板没有一个顾客。
“你从前常来?”
何焕对盖佐的轻车熟路表示疑惑,这里太偏僻名不见经传,壁纸老旧,淡青色的印花像枯萎在墙上,胡桃木框挂画歪歪斜斜,一整面墙都是夹在亚麻色细绳上的菜单和被钉子戳进墙里的镂空小蜡烛拖,里面矮小的蜡烛都没点亮。墙面看上去凌乱,但座位却都干干净净,紫罗兰色桌布洗得发白,桌上玻璃矮瓶里的鲜花仍在盛放。
盖佐没有马上回答他,他似乎被一个画框吸引住、走过去。
何焕以为他要坐在靠墙的位置,也跟上了,但走进后却发现盖佐在顶着那副画框里的照片。
里面是个穿着厨子白袍子的矮胖男人,两瓣灰白色胡须快乐翘起,在他身边还有个年轻人,手里举起一块奖牌正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金牌,身形高挑颀长,脸上笑容明亮。
何焕马上认出这正是自己身边教练年轻时的模样。
看年纪,照这张照片的时候盖佐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稚气未脱,很是有那种少年人的张扬肆意,嘴角都挂满骄傲,金牌如果凑近可以看得清上面的花纹,原来是欧锦赛的铭文。
“我第一次拿欧锦赛冠军时只有十七岁。因为总来这里吃饭,老板非要我拍张照挂起来留念。他倒是连花样滑冰都不知道是什么,只听说经常混免费餐前酒的小子有了本事,凑凑热闹。”
盖佐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语气里有种轻松,他好像不再被阴霾萦绕,只是对何焕有种炫耀般的笑容,然后轻快走回窗边,示意坐在这里。
看他这个样子,何焕也笑了笑,可能盖佐就是来看自己的照片有没有被换掉的吧。
盖佐点了很多菜,波尔多式肋骨牛排、奶酪西红柿、柠檬叶欧芹虾和甜点可露丽小蛋糕。何焕吃够了酒的教训,更是坚持滴酒不沾原则,然而盖佐笑他什么都不懂,自己点的是餐前酒丽叶开胃酒,这种酒是波尔多特产,度数极低却口感上佳,来这里不尝试一下就太遗憾了。
但何焕怎么都不肯碰一口,他坚信自己只要碰到一丁点酒精,就会重演当年美国的事,在尹棠面前丢丢人也就罢了,可要是在盖佐面前丢人,只怕他这辈子都要被这毒舌教练当笑料了。
给他们上菜的是厨师也是老板,雨天再加上旅游淡季,人实在很少,他自己也忙得过来,只是与和盖佐合照的老板相比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盖佐询问后告诉他,这是老板的儿子,之前的老板已经去世,店内陈设遵照遗嘱一直没变。
新老板并没认出盖佐就是照片上的少年,他只是上好全部的菜后,又回到餐馆角落打盹。
“其实不记得我了也挺好的。”盖佐自嘲笑笑。
“或者是只记得十七岁的你。”何焕不知怎么,觉得盖佐或许在为这件事感到庆幸。
“你学新节目和新技术动作的时候怎么没有反应这么快呢?”盖佐瞪他,“我十七岁的时候最想滑的曲子就是《电闪雷鸣波尔卡》,你十七岁连要滑什么心里都没数!”
“那你怎么没滑?”
“我试了,但是那时候根本没办法滑出我想要的效果,所以只想将来等到我退役前的赛季,一定要滑一次。”盖佐说罢将手里餐叉发亮的金属尖儿对准何焕,“所以你要是滑不好这曲子,我就把你扔进多瑙河喂鱼。”
何焕对自己受到的人身威胁不以为意,窗外的雨停了,阴云正在散去,行人逐渐增多,两人吃完了美食,又继续三句话不离滑冰,谈起新节目,准备离开时,何焕忽然想起来法国前,朱绯师姐提醒他别忘了写两张明信片寄回国给谢教练。谢英蓉平常的爱好除了收集黑胶,也就只有收藏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和邮戳了。何焕来时注意到路边书店,于是告诉盖佐自己要去逛逛。
书店很小,但有二层和地下室,老板不知道是不懂还是不爱说英语,听何焕连说带比划后,拿出一大摞精美的明信片给他也没说话,回到后面整理书架,何焕一个人站在收银台的桌前挑选。
他急着去比赛场馆看看,飞快翻阅,身后店门打开他也只是朝旁边侧一步让出通道。
“看来你对比赛挺有信心,居然没有赛前去比赛场地。”
这熟悉的口音和声音,何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安德里安,为什么每次我们选到同一站,我都会在赛场以外的地方见到你。”
上赛季安德里安因为伤病手术退了整个赛季的全部比赛,所以没有赛事积分,不能参加大奖赛分站赛,可身为名将的他在自己祖国俄罗斯站和欧洲主场法国站都拿到了外卡,又凑齐两站。但不巧法国站被何焕选走,他们只能提前上演对决。
安德里安抱着的纸袋里装了法棍和许多食物,手里还捧着一打沾满雨珠的向日葵,他和过去没怎么变化,笑容依旧澄澈又灿烂。“我教练喜欢吃隔壁餐馆的东西,所以订了这附近的酒店,又让我顺路帮忙买东西。不过既然都遇见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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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89
安德里安特有的柔和声线赋予这份邀请一种难以拒绝的热情。
何焕并没拒绝, 但他有两个要求,第一,得去和盖佐教练说一声, 经由他批准;第二, 还是要去场馆看一眼, 这是他自己赛前的习惯,不可以改。
“你要去见一见盖佐吗?”何焕了解他们的渊源, 于是多问一句。
安德里安没预料到盖佐也在,先是愣住,随后笑了,“还没到时候。”
何焕一个人返回餐馆, 盖佐从来懒得管学员个人事宜, 当然不介意, 只是叮嘱何焕,别忘了他那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可能在这里用不上。
和安德里安走在午后放晴的街道,何焕的步态和心情一般轻松,他赛前大多时间都顺便在看看场馆后在里面简单做一些保持每日运动量的体能训练, 然后早早回到酒店歇息,全部精力留在备战第二日的比赛,但这次, 紧绷太久的精神像终于浸泡在柔软的温水里, 给了他一种短促且强烈的喘息感。
安德里安则与自己完全不同, 他好像永远处在一个松弛的状态。
跟着他,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走到一个河畔广场前。看不出风格年代的雕像在高出用空洞洞的眼睛俯视他们,广场古典的主体建筑正面只有比人行道宽阔不了多少的空地,但就在空地前, 是一片巨大清浅的水池,几乎覆盖整片空地。
“这是交易所广场,也叫水镜广场,就是你想得那个意思,这里的广场不是石头而是水铺成的。”安德里安说着已经开始脱鞋挽起裤脚,和其他游客一样打算跳下去。
水池不过齐脚踝的程度,然而这时已经十月,雨后空气凉丝丝的,何焕拦住他说道:“这水一定很凉,你不怕抽筋吗?”
“你仔细想想,我是哪里人来着?”安德里安朝他眨眨眼,不由分说踩进水里。
也对,何焕想,自己干嘛担心俄罗斯人在法国南部的十月会着凉。
水镜广场到处是人,游客和本地人交杂其间,何焕也看见许多抱着吉他或是萨克斯以及各种各样乐器的艺人赤脚站在水中,他立刻明白安德里安的来意。
“来,拿着。”
安德里安已经将刚从背包里掏出的小型蓝牙音响塞进何焕怀里,又脱掉外套搭在他肩头。
“你在欧洲也算知名选手,这样像以前一样街头卖艺被人认出来会很混乱的。”何焕不懂为什么安德里安为什么执着于这个独特的赚钱方式。
“所以啊,我做足了准备。”
“这是什么?”
安德里安递过来的是一个古怪的拉绳布袋,只有巴掌大,打开后里面一团布料不是布料橡胶也不是橡胶的东西。
“戴上这个,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原来是个手绘的头套,安德里安戴得是只公鸡的脑袋,随着他走动,灵活的鸡冠还会来回甩动。
何焕的是只鹅,相比这个玩意儿的诡异丑陋,何焕更不想在这里出风头,于是他也乖乖戴好。
安德里安低头摆弄手机,找到伴奏曲子再抬头看何焕站在浅池外。
“你也进来啊,离这么远,我听不到音乐。”
何焕也只好脱掉鞋袜,站进水中。但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凉,甚至还有些阳光的余温,拂过脚面时痒痒的。
手中蓝牙音箱开始颤动,安德里安将帽子最上面颤动着放好飞快跑开,音乐响起。
何焕一愣,这曲子不是安德里安自己的自由滑选曲《春之祭》么?
这可能是奥运赛季开始前,与何焕的《梁祝》一同被盛大热议的选曲了。
安德里安学习过很长时间古典芭蕾,这些年的选曲也一直发挥优势,很少出乎人意料。但《春之祭》和其他古典芭蕾不一样。斯特拉文斯基创作的这部芭蕾舞剧是现代派的杰作,与其说是美的艺术,不如说是毁灭的艺术,整部音乐气质野蛮,饱含蛮荒又粗犷的美,这种风格与平常安德里安在冰上展现的优雅矜贵大相径庭。
连宋心愉看后都忍不住讲出自己的疑虑:“这个音乐的精神内核都和他的风格不同,我记得这小子是很吃曲风的表演风格,这次怎么这样大胆?滑了个现代派三大杰作之一?”
何焕是知道的,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艾略特的《荒原》一同被称作现代派三大杰作。
现在,他或许有个机会知道为什么安德里安会做出如此大胆的音乐选择了。
与其说是《春之祭》起始旋律、不如说安德里安的舞蹈开始令行人驻足。
何焕没有见过冰上选手有谁的肩颈线条比自己这位对手更好,阳光照过白皙的脸颊却为下颚阻拦,阴影不断拉长直到肩胛消失,但光线又重新汇聚在他肩侧,流泻过弧度圆润的手腕,直到指尖。
但很快,安德里安跳着对于芭蕾来说可以形容为“丑陋”的动作,开绷直立,轻高快稳——一个不沾,每用力起跳落下,水花像被巨大石块激起四散奔逃。
《春之祭》当年是如何挑战古典芭蕾的审美秩序可见一斑。
许多看热闹的不过是来往游客,并不能理解并不美丽的舞蹈,尤其是当从美到丑的冲击后,大部分人群陆续走开,这些人里有几个走到何焕面前朝帽子里扔几枚硬币,但也有少数人留下继续观看。
他就这样自如地在文雅和野蛮之间切换,每到曼妙舒展的体态,聚拢的人群都会变多,可一旦他换回力量强硬的舞步,人群又再散去。
就像一个行为艺术的古怪实验,这太像安德里安会做的事了。
不过好在结束时,他们的收入还算不错,安德里安拿卖艺挣来的钱买了两个甜筒。坐在正被黄昏吞噬的河岸,何焕对安德里安问出从刚才起就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卖艺?”他是真的好奇,“你好像不是为了钱,每次你在街头表演完都显得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