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的这样严重,不能睡地上的,只能躺我的床了。”
说着说着,她颊飞俏红,弯眉甜笑。
“啊,对了玉姐姐,我去端热水来,你先替他擦洗血污,我再去镇上一趟,请个郎中回来。”
虞扶苏拦住乔若欲出去的脚步,将耳上一对明珠耳坠取下,递到乔若手中。
“乔妹妹,我们姐弟落难在此,人生地不熟,全仰赖你救命了,请你务必带个最好的郎中回来。”
“若弟弟能好,你想要什么报酬,尽管对他开口。”
乔若却推拒,“路上遇到玉姐姐是天大的缘分,我看姐姐面善,心中喜欢姐姐,自然不会对姐姐的亲人见死不救,玉姐姐说什么报酬,就太客气了。”
虞扶苏勉强一笑,“滴水之恩,虽不说要涌泉相报,予些酬劳却是应当的,他醒后,你只管向他要就是。
“至于这耳坠,是值些银子的,妹妹先拿着备用吧,请医问药花费不在少数,妹妹用的上的。”
乔若捏着那对耳坠,眼中光影闪了闪,窘迫低头,轻吐一口气。
“家里清贫,还要收姐姐的东西,姐姐见笑了。”
虞扶苏轻轻摇头。
等乔若出去,虞扶苏才回头凑近去看床上的男人。
掀开他身上破衣,即便有心理准备,虞扶苏依旧被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势唬得呼吸猛滞。
旧伤化脓未结痂,新伤又生,一条条,一道道,蜿蜒如蚯蚓,笔直如蜈蚣,遍布交叠,丑陋可怖。
腥粘的脓水,赤红的血肉。
胸口几乎剜下一块皮肉,还不时往外洇出暗红血色,腹下是她捅的那一匕,伤口简单缝合,皮肉外翻,泛起紫黑。
明明心是硬的,可不知为何,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遍,却有两滴泪夺眶而出,嘀嗒落在他模糊的血肉里。
帝王如有所感,似乎抽了口气,原本微弱的呼吸慢慢变重,双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虞扶苏上前,拨开他汗湿的乱发,手背触上额头,烧的厉害。
“啊!”门边忽然传出一声惊叫。
乔若端了盆提桶进来,也将帝王衣下掩的伤收入眼底。
她红唇微微哆嗦,问虞扶苏,“玉姐姐,他究竟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虞扶苏依旧不答,只说,“拜托你快去请郎中,他发了高烧,要撑不住了。”
乔若慌忙点头,“姐姐先给他擦洗,这里还有些止血杀菌的药草,我研成了粉末,先给他敷上……”
乔若交待完这些,又匆匆离去。
虞扶苏端过盆,将一大块干布浸湿。
从脸到脖颈再往下去,一点一点擦拭。
被染污的水泼掉一盆又一盆,十几盆水过后,帝王身上终于有了些清爽样子。
忙过这一遭,已用了多时,老郎中也已带来,踏着门槛进屋。
略显混浊的眼在帝王身上一转,又去号他脉搏,末了,收手笼袖,连连摇头。
“内伤外伤太重,若不是底子好,怕早就没命了。”
虞扶苏道:“求老先生竭力救他。”
老郎中点头,“老朽勉力一试,不过,能不能活命全看他自己造化。”
“若捱过这前三日,便能保住性命,如若捱不过,趁早料理后事吧。”
虞扶苏心中纷乱烦躁,急急点了下头。
老郎中便从药箱里取出几片薄薄的刀片、纱布、棉布、银针、棉线、药瓶、短棒等物,要给帝王刮出腐肉、清理脓口,缝合伤处。
他递过那根短棒,交待,“给他咬着。”
“把他的手和脚也捆结实了,不然,他受不住疼的。”
虞扶苏照办。
老郎中终于拾起一枚刀片,在火上烤过后落了刀。
帝王先时没有动静,渐渐逸出一两声哼吟,接着,那声音不断扩大,一个猛颤,他睁开幽黑幽黑的双眸,眼底有血丝弥漫。
剔骨似的痛令人颤身哆嗦,帝王也是个凡人,自然承受着和凡人一样的凌迟之苦。
他兴许也想蜷身,也想发泄大叫几声,只是手脚被缚着,口中又咬着木棍,躲不开,又大喊不出来,只剩下呜呜的重喘。
黑瞳极慢的转过一圈,他似在搜寻虞扶苏的身影,终于在床尾离的稍远处看到,目光里便生出柔软的丝,缠裹在她身上。
里面一点湿濛濛的感觉更似乞求的意味。
他此刻最需要她,想要她靠近。
虞扶苏感受到他的目光,走到他身边,在他发间摸了摸,轻声道,“你忍一忍。”
帝王头依着她的手,微微阖眸。
对于受刑的人来说,时间一点一滴,尤为缓慢,中间时候,他痛的青筋暴凸,银牙咬碎,生不如死,到最后老郎中停手,已是水中捞出一般,不知昏厥过去多少次。
老郎中长吁一口气,净了手。
“清理净了。”
又叹口气,“光是药就用了十几瓶。”
“他这几日定是高烧,我开一张退烧和后续调养的方子,赶快抓了药来煎,灌他喝下,另外记得每隔半个时辰,用冷水给他敷面褪热,隔半日擦洗换药……”
老郎中开好方子交给乔若,虞扶苏边听郎中叮嘱,边送他出了门。
“三日后,他若高烧慢慢退了,就无碍了。”
医者仁心,老郎中不厌其烦的“唠叨”,虞扶苏一一认真记下。
远处的药童拉了车过来,老郎中将登车离去。
将要迈步之时,又堪堪停住,面上有些踌躇。
“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虞扶苏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老郎中又是一叹,“您家里这位伤及心脉肺腑,旧疾新伤,几乎体无完肤,就算这次侥幸活命,日后……”
“日后怕也病痛缠身,命不长久哇!”
虞扶苏脱口问道:“不长久是多久?求老先生告知。”
老郎中翻了翻略混浊的眼珠,“少则两三年,若有名医问药,有良方调理,拖个八/九年也不无可能。”
虞扶苏怔然出神,老郎中已叹息着登车离去。
虞扶苏有些失神的返回屋内,见帝王惨白着面,神志却是清醒的,只一双半睁的黑眸有些迷离。
见她进来,迷离之意淡了两分,红着面颊唤她。
“扶苏,我冷。”
虞扶苏走近,伸出一只手,贴在帝王面上,手指一径带过润泽的眉眼,朱红的小痣,卷翘的黑睫,直挺的鼻端…
“你定能捱过去的。”她道。
手下传来的热度更有些烫手,虞扶苏不着痕迹收回手指。
帝王眼中蕴着温软的光,声音透着无力和沙哑,却格外轻柔。
“嗯,我从前受过更重的伤,不要忧心,我无事的。”
…
之后三日,帝王连续高烧,昏迷在床,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虞扶苏寸步不离,贴身照看,冷敷换药,几乎连天未眨过眼。
到了第三日夜间,实在撑不住,倚床睡着了。
人还在朦胧梦境中,耳边便听到一声惊喜的欢呼。
“玉姐姐,烧退了!”
“烧退了!你快醒醒玉姐姐!”
虞扶苏抬眼,眸中落入乔若欢喜的笑靥,而屋外,天色已亮。
虞扶苏并未去看帝王,只听到这个消息就够了。
她站起身,对乔若道:“要麻烦你帮我照看弟弟了,身上粘腻,我想去洗一洗。”
自那日从暗牢逃出,也没有好好清理身上污秽,实在难受的紧。
乔若嘻嘻的笑,“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玉姐姐尽管去,这里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玉姐姐我告诉你,你上到山腰后,那里有处温泉水,可舒服了。”
虞扶苏点头,浅笑离去。
乔若煮了粥,煎了药,端来屋里。
虞扶苏不在,她就趴伏在床头,悬在帝王上方,眨着一双扑闪的大眼睛,认真打量帝王。
虽然落难狼狈,可他长的真是好看呀!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心随意动,乔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帝王的鼻尖,眼弯成了一道新月。
与帝王的鼻子玩的不亦乐乎之时,一只手拽上她的胳膊,猛将她甩开。
看似凶狠,实则力道不大,乔若身子一歪,险些往地上跌去,不过很快就稳住了。
她有些委屈,鼓着嘴看向床上的人,帝王已经睁眼,目光幽冷,也直直落在乔若脸上。
这个女子,意识恍惚之际似乎瞧见过几眼。
帝王不动声色,只问,“她呢?”
“哦,你问你姐姐呀。”乔若爽利回道:“她去后山腰洗澡去了。”
“她让我替她照顾你呢。”
可回想到刚刚她是怎么“照顾”他的,乔若又有些脸红不好意思。
“姐姐。”
帝王口中品咂这两个字,面上有些奇异,却没有说穿。
只道:“你替我把…”
“嗯…姐姐叫回来。”
乔若有些小小的不情愿,却还是起身了,对帝王道:“好吧,那桌上的药和粥,你自己喝。”
虽是清晨,尚有凉气飘袭,虞扶苏陷入温泉水里,却觉被暖意包围环绕,半分也不冷。
她坐在泉底黑石上,松展身体,脑中慢慢想着事情。
郎中说,他活不长久,三年两年太短,十年八年似乎刚刚好。
刚刚好花朝出降,霁儿成人。看儿女长大,天下太平,这是她的心愿,届时她了无牵挂又无人阻拦,终于能走出他困了她半生的手掌心。
不难过吗?说没有一丝难过却是假的。很难过吗?当然也不,心底甚至还有些罪恶的期盼。
她对那个男人,从夙熙元年到今日,由怜到惧后转恨,再到服从,疏远,亲近…
她对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一个字可以说清的,怜惜夹杂着痛恨,喜欢掺杂着厌烦,想亲密又想远离,盼他生更望他死…
暗牢里那一匕刺下去,虽是演戏,可谁又知道那时候,她是不是真想一匕要了他的命呢?
这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在脑中冲击碰撞,此消彼长。
确定他暂时无性命之忧后,因大哥的事,心中悲闷,又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种种,卫越的敌对,难测的将来,此时显然厌烦占了上风。
她想自己清净些时日,不想见他。
而那个叫乔若的小姑娘,知道他无妻,定也能从她给的耳坠推断他们来自富庶人家,难免生些绮思,往他面前跑的殷勤。
这也正好,小姑娘揣着一颗芳心肯尽力照顾,她就不用去看了。
等过些日子回宫,对这个姑娘,是重赏还是收用,都随他的便。
她正想的出神,忽见乔若蹦跳着跑来。
“玉姐姐,玉姐姐,你弟弟叫你回去呢。”
……
帝王发觉,这几日虞扶苏很不一样,神色冷淡,总是有意无意的回避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本以为她悄悄恨着他,暗牢受辱一事,她也有参与,可当她舍身救他那一刻,他已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在救他,又一次他和她亲眷对立,这一次,她终于选择了他。
人如踩在绵软的云团上,心中也柔化作一汪水。
他便是这样卑微入骨,他的傲骨与自尊,在她面前总是一击粉碎,一文不值,他甘愿俯首称臣,她对他好一分,他便骨酥意软,恨不得回赠她十分。
他本打算今后能依从的,事事都依从她,他本以为他们今后人在一处,心也在一处。
不该是这样的,她费心救他,那日还一点点轻抚过他的眉眼,怎会柔情蜜意之后转眼就烟消云淡?
他开始不吃那个小姑娘送来的药,终于,她端着药碗过来。
一把扣住她的手,他定定看她。
“扶苏,你什么意思?”
她敛眉,似想一把将手抽回却又极力忍耐着不动。
他把她往身边拽了拽,头往她身上靠过去。
“我看不到你,会心烦。”
“就在这里陪我,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她把他的头轻轻推开,声无起伏,“躺下歇着吧。”
“药你喝了,我等一会儿过来端碗。”
她又要走。
帝王松手,一双眼深不见底,望着她的背影,放她走了两步,又猛朝她扑去。
重重跌落在地上,帝王此时心里是无措的,面上是苍白的,眼神是脆弱的。
他眼下不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君王,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她若变心,要离他而去,他除了乞求,没有任何留住她的法子。
“你干什么?”虞扶苏回身,跑去扶帝王。
帝王将她重重揉进怀里,撞的自己伤口生痛,也不管不顾。
由于动作过大,带起一阵风,一股酸腐气飘入鼻中,帝王忽怔住,面上仿佛更白,又浮动着诡异的红。
他忽松开虞扶苏,往后撤去。
低垂着眼帘,目光打量过自己身上,声音止不住有些抖。
“你出去吧。”帝王道。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天上亮着点点星灯,有一弯浅月,遥遥挂在星影之间。
帝王一路缓行,上了山腰,寻找乔若口中的温泉水。
绕了好大一圈,终于看到那处温泉,他身体还很虚弱,上山这一路,已几乎耗尽了身上力气,拖着疼痛疲倦的身体,迈入泉水中,被那温热轻柔一裹,他连头扎进水里,将自己打了个湿透。
一遍一遍搓洗,一点一点清理自己依旧带着血丝的伤口,直到洗过四五遍,抬臂在腋下发间嗅了嗅,依旧不满意似的,爬出温泉找了几种不知名却十分好闻的花儿,揉碎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