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的大氅,这一次的画,他摇了摇折扇,心道,真是有意思了……
整个寿宴从开始到结束,北湛的兴致都不太高,颇有些心不在焉,没多久便与忠义侯告辞离去,带着那一幅仙人献寿图。
众人低声议论着,说看来太子殿下是真的极其喜欢这幅画了。
陆秉文端着酒杯小酌,旁边有人笑着向他打听:“三公子,这古月先生的画您是从哪儿买来的?”
陆秉文微笑着道:“宝箓斋嘛。”
“改明儿在下也去买一幅来。”
“是东市那个宝箓斋?我也去看看。”
陆秉文饮罢酒,眼看天色不早,辞了忠义侯,离开了侯府,才走了没多远,就被人叫住了,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相貌英俊,陆秉文认得他,拱了拱手:“晏侍卫。”
晏一笑了笑,道:“陆公子,太子殿下有请。”
陆秉文收了扇子,道:“烦请晏侍卫带路。”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北湛端坐其中,手里拿着那幅仙人献寿图,沉默地端详着,好像要把那幅画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看清楚似的。
陆秉文静静等待片刻,他才抬起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地问道:“这一幅画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陆秉文不紧不慢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在下是从东市的宝箓斋买的。”
北湛语气冷冷地道:“又是买的?”
这意思明显是指上一次的大氅。
陆秉文十分无辜地摊手,道:“殿下,千真万确,这幅画就是宝箓斋的刘掌柜卖给在下的,您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
“不必了,”北湛将那幅画合上,沉着一张俊脸,道:“孤知道了。”
陆秉文笑嘻嘻地道:“殿下若无他事,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北湛摆了摆手,陆秉文立即就退下了,等他走远,晏一低声问道:“殿下,可要属下去查一查那宝箓斋?”
“不必,”北湛道:“先回去。”
……
听雪斋。
近些日子天气变得更冷了,赵曳雪头痛又开始发作,她索性窝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同时向晓烟打听昭国的风土人情。
“南边冷吗?”
晓烟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道:“奴婢老家就是南边的,没盛京这么冷,等五月桐花开了,天气就暖和起来了。”
“五月?”赵曳雪吃惊,道:“五月才入春么?”
晓烟道:“二月就开春了,只是一直冷,三四月下雪都是常事,要等到了五月才好。”
玉茗忍不住道:“这么冷,百姓们可怎么活?”
晓烟笑了:“各有各的活法,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赵曳雪心想,南边都这么冷,那盛京岂不是更甚?什么时候离开合适呢?
正在这时,有人轻叩屋门,玉茗过去打开一看,是紫玉,她面上笑盈盈的,手里捧了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盘子,向赵曳雪行礼:“奴婢见过姑娘。”
赵曳雪道:“什么事?”
紫玉一向是在夜来轩做事的,没事不会踏足听雪斋,果然,她笑着道:“奴婢奉殿下之命,给姑娘送些东西来。”
她说着,把手里的托盘放在赵曳雪面前,揭开上面的锦缎,露出一大片金灿灿的物事来,玉茗和晓烟都惊呼一声,赵曳雪定睛一看,整整齐齐两排,十锭金元宝,灿烂得晃人眼睛。
她吃惊地道:“太子殿下为何突然……”
紫玉笑意吟吟地道:“太子殿下说,听闻姑娘手头拮据,故而送些来给姑娘用,还说让您千万不要客气,倘若这些花没了,府里还有。”
赵曳雪:……
第53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腊月二十七, 盛京又开始下起小雪,天气冷煞了人,寒意直往人骨子里钻, 刺刺的疼,这种天气, 赵曳雪本不想出门的,但是前几日已经与牙人约好了, 今天会把造好的户籍身份交给她,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再去一趟牙行。
赵曳雪穿了厚厚的衣裳, 裹好斗篷, 才出了门, 被风吹得一哆嗦, 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连忙又退回来,让玉茗取来北湛的大氅穿上,这才暖和了些。
主仆二人裹得严严实实, 一道去了街市的牙行, 牙人见了她来,面上堆着笑意,殷勤热络地道:“叶姑娘来了, 快快请进。”
赵曳雪开门见山道:“之前托您的事情,可办成了?”
牙人笑道:“小人办事, 岂有不成的?”
说着,他小心捧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放着几页纸,上面写明了赵曳雪二人的身份, 户籍是沧州青山县人士,末尾盖了官府的大印,赵曳雪问道:“这沧州是哪里?”
牙人低声道:“沧州原是隶属琅西的,那边今年才剿了一大群匪寇,乱得很,写这个地方,绝没有人查得出来。”
他说得信誓旦旦,赵曳雪只信五分,倒是仔细研究了那一方官印,觉得没什么问题了,牙人又将备好的房契捧出来,笑道:“这些也都一并给您办妥了,只消您写个名儿,按个指印,往后啊,这宅子便是您的了。”
赵曳雪看了那房契,确认无误之后,便爽快地付了银子,牙人一张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不住地奉承称赞,亲自把她们二人送出了门。
身份户籍这桩大事算是彻底解决了,赵曳雪心下十分松快,连带着对这寒冷的天气少了几分讨厌,甚至觉得天上飘下的细雪都可爱起来。
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情,直到她半道上遇见了一个人。
“叶姑娘,真是巧。”
起初赵曳雪并未反应过来对方在叫她,直到那人追上来,声音越来越近,她才似有所觉,转过头去,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狐狸眼,很熟悉,前几日才见过的。
赵曳雪微微挑起秀眉,道:“陆三公子,盛京可真小,怎么在哪儿都能遇见您?”
陆秉文笑得狐狸眼弯起,平心而论,他的模样确实生得好,尤其是这样的笑意,遮去了那一股子精明的意味,整个人都变得真诚可靠起来,他唰地打开扇子,大约是觉得冷,又合上了,敲了敲手心,笑眯眯地道:“是呀,盛京确实是太小了,相逢不如偶遇,今天这样冷,陆某请姑娘喝一杯茶,不知姑娘是否肯赏脸?”
赵曳雪想了想,也不同他绕弯子,坦言道:“喝茶就不必了,倘若陆三公子还是想说买画的事情,我想上一次在宝箓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陆秉文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倒也不失望,只笑着道:“不瞒叶姑娘说,陆某当真是喜欢极了古月先生的画作,回去之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恳请叶姑娘能看在陆某一片赤诚之心,给几分薄面,陆某愿意再加三百两银子。”
之前六百两,现在到九百两了,赵曳雪心中吃惊,饶是她也有几分心动了,但是很快,她就按捺住了那点心动,拒绝道:“陆公子,我早说过了,不是银子的问题,请公子不要强求了。”
陆秉文面露遗憾之色,叹了一口气,又道:“既如此,陆某在盛京经营多年,也颇有几分人脉,识得一些贵人,日后叶姑娘若有什么事情要办,只需着人去马行街北边的陆宅知会一声,倘若有什么帮得上的,陆某定不推辞,买卖不成,与姑娘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说得真心诚意,赵曳雪都几乎要相信他,是真的对古月先生的画痴迷至此了,她倒也没把话说死,只颔首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就不与陆公子见外了。”
“可千万不要见外,”陆秉文作势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打开扇子,道:“如此,就不耽搁姑娘的时间了,请。”
说着便让开了路,赵曳雪与他道过别,带着玉茗离开,待走到结尾时,玉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道:“主子,那个人还在原地呢。”
赵曳雪没回头,只道:“由得他去,此人不好打交道,日后最好不要再见他了。”
玉茗好奇道:“为什么呀?奴婢刚才听了个大概,他还是想买主子的画?”
赵曳雪轻轻嗯了一声,玉茗颇有些心动,道:“九百两,主子为何不卖?明明之前那一幅才卖了三百两,不是吗?”
赵曳雪一边走,一边道:“因为我和他都知道,古月先生的画不值九百两。”
“啊?”玉茗一头雾水地道:“那他为什么还……”
赵曳雪耐心地解释道:“倘若有人要花九百两银子,买你头上的花簪,你会卖吗?”
玉茗下意识摸了摸头,面露疑惑:“谁会花九百两买奴婢的花簪啊?”
“没错,”赵曳雪道:“他为什么要用远远超过的价格,买一样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呢?”
她停下步子,告诫似懂非懂的婢女,道:“那他必然是别有所图,这样的人,大多数都是不怀好意的,你下次若是遇见了,万万不要相信他们,你怎知他是想要花簪,还是想要你的人头呢?”
闻言,玉茗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打了一个寒颤,惶恐道:“他好可怕。”
“知道就好。”赵曳雪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她转过了街角,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细雪之中,再看不清楚了。
陆秉文还站在原地,小厮给他撑着伞,遮去了风雪,他伸手掸了掸衣襟上的雪花,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了?”
“公子,已办妥了。”
陆秉文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手心,微眯起一双狐狸眼,摇头叹道:“此女真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啊,谨慎小心至此,难怪太子殿下宠爱她。”
他说着,又啧了一声:“可惜了,怎么偏偏不听话呢?”
陆秉文唰地打开了折扇,笑眯眯道:“走了,这天气真冷。”
……
因着下雪的缘故,街上行人冷落,车马稀少,赵曳雪觉得脸都要被风吹僵了,浑身上下冷透了,寒意自骨头缝里渗进来,她现在只想快快赶回府里,然后抱着手炉缩在榻上,再不要出来受罪了。
正在主仆二人疾步行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一个女子的斥骂之声,厉声道:“好哇你个混账东西,下三滥的货色,我姚二娘子在柳儿巷开了这么多年的花楼,还从没有人敢赊账的,给我抓住他,先痛打一顿再说!”
“别,别打,”一个声音惊慌失措地道:“别打我,我有银子的,我有的!”
赵曳雪倏然停下步子,那人的声音熟悉无比,说着不标准的大昭话,磕磕巴巴的,倒有几分梁人的口音。
原先呵斥的女子尖声道:“既有银子,你倒是拿出来瞧瞧!若拿不出来,先打折了你的两条腿,再送官府去!”
“容我、我回去拿!”
玉茗抬头看了一眼,顿时面露震惊之色,道:“主子,那是……”
赵曳雪循声望去,说话的人身形瘦削,被一个彪形大汉反拧着双手,活像提着一只弱不禁风的鸡崽子,他满脸惊惶,拼命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不住恳求。
那姚二娘子冷笑一声:“回去拿?你当老娘是傻的?”
李珏苦求无果,急得四下张望,目光不期然与赵曳雪对上,他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眼中迸出狂喜的光,高声道:“阿雪,阿雪,救我!”
赵曳雪没动,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珏不察,只急切地叫她的名字,一声声唤着阿雪。
姚二娘子审视般地盯着赵曳雪打量,问李珏道:“她是你什么人?”
李珏忙解释道:“是、是我的妻子。”
姚二娘子哟了一声,看了看赵曳雪,又扫过李珏,笑道:“哎呀呀,二娘子总算是知道,常说的鲜花插在牛粪上是个什么模样了,你有这样漂亮的娘子,还来花楼里嫖?”
李珏神色讪讪,唤道:“阿雪……”
他们这一行惊动了不少人,就连对面的茶楼都开了窗,探头来看热闹,赵曳雪眉头微蹙,走上前去,没看李珏一眼,问姚二娘子道:“他欠了多少钱?”
姚二娘子笑吟吟地比了一个手势,道:“喝酒吃菜嫖姑娘,一共去了二两银子。”
李珏急忙辩解道:“不是我,那都是别人要的,我没嫖!”
姚二娘子翻了一个白眼,刻薄道:“不是你还有谁?”
赵曳雪取了二两银子交给她,姚二娘子立即转怒为喜,两眼放光地接了银子,高兴道:“哎哟,还是小娘子爽快!”
她哈了一口气,擦了擦那枚银子,美目一转,让下属放开了李珏,对赵曳雪笑得殷勤:“小娘子,二娘子劝你一句,你这夫君来喝花酒,身上却连二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实非良人,你呀,还是赶紧跑吧。”
闻言,赵曳雪只淡淡地道:“我早与他和离了。”
姚二娘子娇笑着一拍大腿,冲她眨了眨眼,道:“小娘子果真是清醒人,有情有义,这臭男人啊,实在配不上你,不过无妨,咱们盛京里的好儿郎多的是,二娘子改日帮你瞧瞧,若有好的俊的,也给小娘子你牵个红线。”
赵曳雪听罢,十分认真地颔首:“那就先谢过二娘子了。”
姚二娘子咯咯笑起来,带着打手施施然回楼里去了,门口一时间只剩下了赵曳雪主仆和李珏。
李珏衣裳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白,低声唤道:“阿雪……”
赵曳雪打断他:“别叫我阿雪。”
李珏立即噤声,不安地看着她,陪着小心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赵曳雪冷笑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李珏呐呐不敢言语,赵曳雪扫了他一眼,道:“跟我来。”
李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跟了上去,赵曳雪顺着长街走,挑了一家文房四宝的铺子进去,买了一份笔墨,往桌上一铺,对李珏道:“再写一份和离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