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林子更深处去,余光瞥见小椿正怀揣心事慢吞吞往嬴舟身边走,不禁遗憾地感慨。
“唉,这要不是个树精,我陪你上南边去找浮玉山,寻一辈子也不无不可……可惜了。”
他甚是惋惜,“可惜了,是个树精。”
第25章 幼犬(一) 他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小椿磨蹭着走回原处时, 嬴舟还盘膝坐在官道旁的草地上,他将陶盆搁在两手间,兀自垂着眼睑, 神色略显得有些低落。
“嬴舟,嬴舟。”她蹦过去, 脑中犹在想着自己的事情,托腮往他跟前一蹲, 半是询问半是自语道,“你听见了吗?那条蛇说的‘浮玉山’。”
“听见了。”后者别开目光,额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带着几分消沉地开口, “所以你要去吗?浮玉山。”
“嗯……”小椿仔细地斟酌片刻, 指尖卷起嬴舟衣衫的一结系带, 轻轻甩了甩, “总觉得那条蛇不大老实,我还是想先去听听你们族里的长老怎么说。”
毕竟比起蛇,她自然更相信他一些。
前后两句话听入耳中, 嬴舟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 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
小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的异样,把脑袋凑到他眼底下端详,“你不会还在生大蟒蛇的气吧?”
嬴舟原想说“没有”, 又感觉这话奇怪,自己平白无故生他什么气, 于是只欲盖弥彰地把脸往旁边一侧。
谁知,小椿见状却很体谅似的,起身来哄小孩儿般揉着他的头,“哎, 好啦好啦。”
“高兴一点嘛,你看这天气,看这白云,难得秋高气爽,都好些日子没见过阴天了,打起精神来呀。”
“笑一个,像这样!”
或许是原身毛发很软,嬴舟的发丝摸上去也尤为细腻,毛茸茸的。
他坐在那里,视线随着小椿的手从头顶又辗转挪到脸颊边。
这人口中念经不断,手里却没闲着,掌心托着自己的脸,拇指便在腮上轻轻摩挲。
说不清缘由,嬴舟隐约觉得这个动作很……像在逗狗。
偏对方笑得两眼弯弯,一副颇为熟练的模样,大概之前在山洞里时就没少动手动脚……
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未曾避开,只任凭她在自己脑袋上前后搓了好几个来回,再把几缕青丝掀帘帐似的撩了撩,最后心满意足地催促:“行了行了,该走了,我们不是还要赶路呢吗?”
嬴舟闻言,这才慢条斯理地捞着陶盆站起身。
小椿赶紧讨好地伸出手去想把自己的盆儿接过来,不料,他却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轻声道:“我来抱吧。”
她眨了眨眼,也没强求:“哦,好。”
*
这一次启程和前一回略有不同,小椿已得人身,不必每日委屈在花盆里,自然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看什么便能看什么。
她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大千世界的新鲜,每天都亢奋得不行。
而嬴舟背着无端与她结上的“心灵相通”,每天也只能被迫跟着亢奋。
北号山与炎山皆属同一山系,虽带了个“北”字,地方却是在东边,越往中原的方向,沿途越加繁华热闹。
这神州大地上到底还是人族的数量最可观,精魅妖怪们大多盘踞于深山之中,各族的生养也不及其兴旺,因而自古以来,妖的寿数虽长,人丁却十分稀薄。
在去往河南道的官路旁,半山坡斜里支出一块平地,有想法的生意人便建起了茶肆,煮水烹茶,兼卖些面食,供旅途奔波的客人们歇脚打尖。
两碗热腾腾的打卤面端至眼前,这会食客不多,小椿和嬴舟还能独占一整张大长桌。
她捏着竹筷目光往前一扫,嘴未开口,心里却出声唤道:
——“嬴舟?”
后者才对齐筷子,闻言一抬眸,不解地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那树精就只望着他笑,也不张嘴。
——“你听得见啊?”
嬴舟眼角抽了两下,“我当然听得见了。”
这不明知故问吗?
——“嘿嘿。”
小椿面色不改地笑而不语,真可谓是闲极无聊。
——“把你左边的醋递我一下。”
嬴舟:“……”
他表情无可奈何,手上倒仍旧很诚实地将东西放到她跟前去。
“砰”一声响,伴随着他言语间的嫌弃:
“离得又不远,就你起个身的工夫,至于这么懒吗——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也要用‘传音’?”
小椿握着醋瓶子往面里不要钱一样浇灌,下上唇便宛如被浆糊黏住,抿得紧紧的。
——“好玩嘛,反正没事干。何况你不是我的指甲盖吗?”
他耳朵一竖,炸毛反驳:“谁是你的指甲盖了!”
——“那你想做什么?头发丝?大腿骨?还是说耳……”
嬴舟迅速打断:“什么也不想!”
刚给食客添完茶水的两个小二冷眼看罢,互相交换着神色悄悄地聚在一块儿,掩着嘴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
“你瞧那位年轻客官,长得丰神俊朗的,却总对着个哑巴自言自语……”
“恐怕不止是个哑巴,八成还是个聋子。怪可怜的。”
“嗯……”他表示赞同,“我看两人多半都不正常。”
嬴舟:“……”
他耳力太好,简直是听了个一字不漏,当下决定,打死也不会再出声。
加了半碗陈醋的卤面飘着一股诡异的酸味,仿佛连冒出的白烟也略微带了点酱黑色。
小椿犹在摆弄竹筷,面已渐渐开始泛坨,她还是未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下筷——没办法,做了三千年的妖怪,这等精细的手工玩意还用不怎么熟练。
平日里吃饭倒还可拿勺子勉强对付,吃面可就太不擅长了。
兀自在那儿鼓捣了半晌,冷不防旁边的嬴舟斜了一抹视线过来。
她像有所觉,动作一停,迎着对方的目光望上去。
两人就这般一言不发地僵持着,尽管只言未语,嬴舟却心领神会,何等了解她,率先声明道:
“我都教过你好几回了,自己学着吃。”
说完,他无视后者的眼神,一本正经地捞起面低头嗦了一口。
食物刚进嘴,还没来得及下咽,倒是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格外刻意的惆怅叹息。
小椿认命似地端着碗,在心中深深唏嘘。
——“唉,如果是白玉京,肯定就会很耐心地教我……”
嬴舟:“……”
她接着自暴自弃般卷起卤面成团,忧伤地摇头。
——“我们当树精的又没见过世面,没有人教我们拿筷子,几千年才得出门一次……”
——“那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使的啊,小娃娃还要学上个百八十天呢,学得慢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啊,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用上……”
他没了脾气,只好把碗一搁,老老实实地伸过手来,“好了好了,我教你,我教你总行了吧。”
“嘿嘿。”
小椿这才住了“脑”,表情说变就变,余光睨着他,嘴角全是噙着得逞的笑,几乎要溢满而出。
“你看清楚了,手要这样,然后再把这个指头压在此处……”
她的发髻约莫又是照着哪位漂亮的人族姑娘变幻的,盘了个甚为复杂的花式,以纤细的树枝固定住。
正在这个时候,那枝桠间一枚青绿嫩叶悄无声息地绽开,欢快地长成了一小串,缀于其中。
路过的小店倌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地用力揉了揉,定睛再瞧,这青叶似乎也就是寻常姑娘家佩戴的发饰。
他一面回头,一面犯嘀咕。
真是怪事……
荒僻小茶寮的饭菜用料都很实诚,面碗整个比人脸还大,小椿抱着碗咕噜咕噜将汤汁喝了个一干二净。
看得嬴舟在边上直泛酸水,由衷佩服她的舌头。
着实没遇见过这么爱吃酸醋的妖怪。
“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到一个很大的城里去?”
结账时,她手搭凉棚地踮脚站在斜坡朝远处望,林海松涛的另一端仿佛拥着成堆的锦绣花光,官道一路皆有行人走动。
嬴舟收好小二找补的铜板,随口地应了:“嗯。”
“嚯……”
小椿面上心不在焉,只一副好奇打量之态注视着前方。
而就在嬴舟侧身要向她走来的那一刻,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模糊朦胧的面容。
他脚步瞬间凝滞,定在原地。
那人的五官时而清晰时而粗糙,仿佛连对方也仅余下极零星的记忆,在经年累月的寒暑里消磨得支离破碎。
他面容有悠然含笑的,有无可奈何的,有恣意爽朗,也有轻愁几许……
最后磕磕绊绊在眼前拼出了一个俊雅温润的翩翩青年。
嬴舟手犹摁着眉心,人却骤然抬头。
尽管小椿根本一字未想,他仍然毫无依据地猜测到——此人是白玉京。
这个念头甫一窜入意识中,前因后果稍作整理,嬴舟很快便明白了什么。
她是打算在人物繁阜的州府省城里,向人族打听白玉京吧?
难怪总关心什么地方最是车水马龙,人潮密集。
说不上为什么,得知了这一点,他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紧接着,嬴舟便开始打心底里抵触这个能倾听到小椿心声的“指甲盖”了。
倘若从前他还仅是感觉生活偶尔不便,在那个当下,他却莫名地想将其彻底根除。
好在这一次,老天兴许是临时长了耳朵,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三日后的清晨,嬴舟的愿望就实现了。
第26章 幼犬(二) 出现了! 她可以随便摸来……
事情的起因在这天早间, 露宿一晚刚睡醒,小椿正给自己的幼苗松土,嬴舟则坐在河岸边, 随手捡石子往里打水漂。
他就发觉某人一直盯着这边看,眉头紧皱, 不知又在用眼神示意什么。
嬴舟莫名其妙:“作甚么?”
小椿忽地愣住,惊讶地不解:“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你有说话?”
此言一出口, 他才恍惚发觉,似乎今日是比以往耳根清净了不少。
嬴舟立刻凝神静气,识海中安谧而清幽, 像是觥筹交错的欢场乍然散去, 那氛围平和得甚至有点孤寂了。
“你真的听不见啦?”小椿凑上前, 而后忽然沉默。
嬴舟:“……”
他眼角无端地一跳, 看着对方那表情, “你刚刚是在心里骂我吧……”
后者顿时大感上当:“你还说听不见!”
这用听吗?
猜也猜到了。
他伸指算了算时间,从白石河镇伤病后到现在,刚刚一个月。
如此说来, 小椿白栎果实的心灵相通, 其实并非能够一直维持,大概就三十来天。
嬴舟抿着唇低垂眼睑,无视掉旁边人絮絮叨叨成堆的问题,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又觉得些许落寞。
想到以后或许再听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声音, 听不到她偶尔口是心非地腹诽,居然有一丝丝患得患失。
算了……
他猛地甩了两下头。
本来也没什么好的。
“诶——嬴舟?嬴舟……”小椿抬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你在听吗?”
后者一个激灵回过神,思绪迷茫地问:“啊, 什么?”
“我说。”她抱着盆,满脸期待,“你能不能变成原型让我摸一摸啊?大的小的都好,我不挑!”
嬴舟先是反应了半晌,接着脑袋一炸,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戒备道:“这怎么行!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她还在那儿不挑呢。
小椿闻之甚为不解:“这和‘随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你们家长辈没教过你……”
想起来她们家确实没长辈教,他只好又改口,“都是成了人的妖精,再兽化让旁人触碰,不觉得很丢脸吗?”
“不觉得呀。”小椿答得十分坦然,“我当树苗的时候,你、猞猁不还给我洗过叶子么,从上到下全碰遍了,也没见你有哪里不妥啊。”
嬴舟:“……”
他给忘记了。
主要是草木成精实在少有,自己对此根本毫无概念。
“我……”
他理亏地磕巴了片刻,连底气都低了下去,“我那会儿……没想这么多。”
嬴舟纠结地咬咬牙,“总之,这得是家里人,要么是成了亲之后才可以的,你明白了吗?”
小椿盯着他,感觉不太明白。
这些当禽兽的,规矩可真多。
不像他们树。
那样大一棵白栎参天蔽日,枝叶繁茂,不知得被多少人摸过碰过,靠着睡觉,还有过路的精怪对她撒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