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沐浴过后,在小殿寝室已经静静等候了一整个下午与晚上。他听到院中脚步声,先是神色一动,不等转头看去,已知来人不是穆明珠,还未展开的欣喜便淡下去,却见碧鸢匆匆入内。
他犹豫了一瞬,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月牙,终是起身走到外间来,见碧鸢抱了大氅要走,低声道:“陛下要回来了吗?”
碧鸢不妨里间走出人来,吓了一跳,继而反应过来是驸马,垂首道:“奴不晓得。陛下有时忙起来,在前面一夜不归也是有的。”
齐云想去前面见穆明珠,却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
碧鸢回完话,等了一息,不见驸马开口,便又道:“奴往前面去了。”
齐云又道:“从前陛下宿在前面……”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觉不该再问下去,抿了抿唇,淡声道:“你去吧。”
碧鸢不好猜测他的用意,抱了大氅匆匆而出,到了偏殿外,便招手要樱红出来,低声把方才的事情告诉了她。
樱红眼珠一转,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们是陛下的宫人,没道理跟旁人说陛下的起居行踪,哪怕是驸马也不成。
至于陛下要不要主动对驸马说,那就要看陛下的心意了。
穆明珠一直忙到子时,才算是把当日的奏章批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打了个呵欠。
若是在从前,她就不耐烦往后面跑,索性在偏殿宿下了。
此时她揉着眼睛,忽然想起齐云来,一下子从小榻上站起来,起得猛了眼前一黑,好在扶着案几撑住了,便出了偏殿,一面由碧鸢披上大氅,一面问道:“驸马呢?”
樱红笑道:“驸马还在小殿。”
“睡了不曾?”穆明珠一面问着,一面匆匆往后走。
她才走到思政殿的后堂,还没有跨入院中,就见原本站在松柏下的少年已快步迎上来。
他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穆明珠笑道:“好巧,我刚好回来。”她习惯性地去牵齐云的手,却摸到一片冰凉,便知他在院中等候已不是一刻两刻。
齐云意识到自己手凉,下意识往回抽。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去前面见皇帝,思来想去,便在院中等候,这样只要她转入思政殿后堂,他便能第一眼望到。
穆明珠握紧了他的手,已经走到松柏下,便止住脚步,捧了他发凉的手,给他哈气取暖。
怪她,从前半年都是这么忙过来的,今日一忙起来,便如从前一样、什么都顾不上了。
竟是忘了,今日的她是有人等的。
“是不是傻?”穆明珠掩下思绪,一面给他暖手,一面笑道:“在屋子里等不暖和吗?”
齐云垂眸看着她捧着自己的手揉搓。
穆明珠又道:“若有事,你也往前面来便是。”
齐云眸光一闪,低声道:“陛下与国之栋梁议事,臣不便以私事打扰。”
穆明珠虽然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怪怪的,但理智上认为言之有理,埋头在他掌心呵出一团热气,嘀咕道:“那也不必在院中受冻呐。”
齐云低头凝望着她,轻声道:“陛下不想要臣受冻……”
他尾音低柔,勾人魂魄却不自知,“便早些归来……”
第213章
穆明珠感到心中一阵酥酥麻麻,忽然不敢抬眼看他的目光,只低头给他揉搓着双手,低低应了一声。
齐云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顶,无声一笑,反握了她的手,牵着往殿内而去,轻声道:“院子里冷,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月光下松柏的影子,走入温暖馨香的寝室。
外间的灯熄了,床帐也放下来。
两人在一张床上,唯一的光亮是床帐外的一盏小灯。
穆明珠还不肯躺下去,探身到齐云胸前,伸手要解去他的中衣,轻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上庸城三日血战,死伤无数。
齐云身先士卒,亦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擦过心口,纵有甲胄,仍是入肉三分。
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齐云,这次却罕见地有些执拗,压着她的手,不肯让开衣襟,低声道:“陛下忙了一日,早些睡吧。”
穆明珠转转眼珠,凑近看他面色,却见他虽然极力镇定、仍有几分躲避之意。
她想到他烧伤后又恢复如初的左腿,隐约明白了他的担心。
他大约怕伤痕丑陋,为她不喜。
穆明珠心中微感酸痛,深刻认识到自己要反省一下在齐云心中的形象。
她是喜欢他的长相没错,不过她更喜欢他这个人呐。
或者说,她是先喜欢他这个人,才越来越觉得他可爱美丽。
她没有再坚持,轻轻“哦”了一声,便在他身边躺下来。
齐云见她如此轻易便放弃了,却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歪头向她看来。
穆明珠枕着他肩头,在朦胧的光线中,再度伸过手去,含糊道:“我不看,我就……”她的手指穿过他的衣襟,游走过温热的胸膛,抚上了那蜿蜒凸起的疤痕。
距离心口不足三寸。
两个人都安静了。
“方才前面议事,”穆明珠轻声道:“东扬州出了点事儿,其实派黑刀卫去也可,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你离开。”
齐云静静听着,感受着女孩头部的重量压在他肩膀,沉甸甸让人心安。
穆明珠手指游走在那疤痕上,半阖了眼睛,梦呓般道:“你在上庸受伤的消息送到建业后,我连着几日做噩梦。”
其中做过一个真实的仿佛过完了一生的梦。
她梦到自己还是做了皇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齐云不见了,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后来她做了好多好多年的皇帝,然后她驾崩了,人们给她下葬。她躺在华贵而空寂的棺木里,虽然死了却还有思想,忽然想起那个与她同棺的少年来。她记得他心口的洞,记得他嫣红的唇,可是怎么不见了?
梦里纵然没有逻辑的事情,她也全盘接受,只记得那种巨大的失落与恐慌感,叫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噩梦惊醒之后,她还要撑着处理国政,生怕从上庸郡传回不好的消息,连给自己发泄情绪的时间都没有。
此时穆明珠枕在齐云肩头,轻轻诉说,含住了眼角的一滴热泪。
齐云反身面向她,下巴抵在她发间,低声道:“臣会好好活着。”
“嗯。”
“回来见陛下。”
穆明珠环紧了他的腰,埋首在他怀中,黑暗私密的环境中,仿佛说什么都不必不好意思。
“你人是我的。”她轻声却蛮横,“命也是我的。”
“是。”
“我不说好,你便不许死。”
“好。”
穆明珠闭着眼睛,嗅着他身上清淡的雨后茉莉香,又道:“你这几日哪里都不许去,我想见你的时候,便要见到你。”
齐云低头吻着她的发,柔声应道:“都听陛下的。”
穆明珠的确困倦了,在熟悉安心的怀抱中,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哪怕是在梦中,仍是下意识抱着他。
次晨,迎着初阳的光辉,穆明珠睁开眼睛,就落入了一双专注凝望的黑眸。
“早啊。”她咧嘴一笑,抬手抚一抚齐云柔顺乌黑的发,真是奇怪,为什么同样是睡一夜过后,她的头发就会变得乱糟糟的,而齐云的就像是永远不会凌乱。
她的时间很紧,因为要赶着去上朝。
齐云下了床,有些笨拙地服侍她穿衣。
穆明珠饶有兴致看着他。
齐云在她的注视下,鼻尖沁出汗水来,怕耽误了她的正事,轻声道:“臣下次先行练过,再服侍陛下……”
穆明珠瞪起眼睛,佯怒道:“你要在谁身上练?”见齐云愣住,便按住他的手腕,笑道:“就在我身上练。”
纵然朝中还有无数烦难的事情等着她,但晨间在爱人的凝望中醒来,已经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幸福。
朝会结束后,穆明珠与萧负雪、李思清、高廉等心腹大臣在偏殿继续议事。
“去往东扬州查案之事,有两人主动愿往。”萧负雪坐在距离穆明珠最近的位置,低声道:“一位是度支侍郎蒋坤,乃是今年刚从书院出来的。”
穆明珠点点头,并不意外,这个蒋坤在时政上颇有见地,而且很愿意展露他的能力,足见其野心。他这一趟去东扬州,固然危险,但若是查明真相、也就一举成名了。
“还有一人……”萧负雪眉心皱起,又道:“却是已致仕左相的嫡孙韩清。”
“韩清?”非但穆明珠诧异,连李思清与高廉也都向萧负雪看来。
萧负雪道:“他从友人那里得知了消息,求到臣府上来。”
穆明珠微微沉吟,大概能理解韩清的想法。
杨菁公开与韩清私情之后,外面两家闹了两三个月,近日才消停些了。
穆明珠准了杨菁所请,许她留在宫中,直到她诞下一女,并且女儿也出了满月。
日前杨菁才抱了女儿来与她辞行,因杨太尉反对太强烈,据说杨菁并没有与韩清相见,而是抱着女儿回到了杨家,给女儿起名为杨瑶。
韩清虽然说起来是左相嫡孙,但左相已经致仕,韩家根基远不及杨氏。韩清自己本人还是南山书院的学生,这种情况下,除非有特别的际遇,否则他想要复制当年祖父的成功,是很难的——要赢得杨太尉的认可,或者说要让杨菁下定决心跟他在一起,也是很难的。
他如今要借着东扬州的难事,在仕途上搏一搏,也合情合理。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那就让他们两个一同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她想给韩清一个机会,如果韩清能立起来,便可以更好利用左相韩瑞留下来的声望,扶持寒门的力量,在朝中与世家趋近于平衡。
她虽然说彼此有个照应,但真在外面,必然是蒋坤照应韩清多些。
至于韩清……
穆明珠想到那个总是跟在杨菁身后,颇有些腼腆书生气的少年,只能盼着他出去后进益些。
萧负雪微微一愣,以韩清的资历性情,怎么看都不适合往东扬州走这一趟。
穆明珠却没有给他质疑的余地,道:“等会儿叫他们二人过来。朕交待他们几句。”
萧负雪只好应下来,想着若有不妥,等会儿李思清与高廉离开后再劝也是一样的。
穆明珠转而看向高廉。
高廉露出个恭敬的笑容来,道:“臣却是揽了别人的差事。礼部的人不敢来问,只是眼看着转过年去就是新春,这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在宫变那一夜跟着谢钧失踪了。
后来谢钧回到了荆州,谢家递回来的消息则是他也不知玉玺何在。
穆明珠不是很相信,却也不能把谢钧抓过来问,传国玉玺虽然是个死物,但下落不明也是麻烦。
“朕知道了。”穆明珠点点头,对高廉表示赞许,道:“大鸿胪有心了。”又道:“待此事有了定论,朕再知会你。”
传国玉玺这样的大事,皇帝愿意跟他通气,那真是当成自己人了。
高廉躬身应了,便退下留皇帝与重臣议事。
李思清这才开口道:“秦州与梁州,不时有梁国兵马南下侵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而且说梁国士卒捣毁了界碑,霸占他们的土地。这些贼人,来抢了便跑。咱们的士卒防不胜防。”
边境线那么长,敌人结成一股冲一个点是很容易。
而现在是大周极度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如果增派兵马去防守,反而是中了敌人的计谋。
穆明珠慢悠悠道:“不能打,便只能谈……”
可是不把对方打服,对方岂会坐下来谈?
穆明珠仰头晃了晃发酸的脖子,一时没有良策,却见樱红探身进来,这才意识到已经是用午膳的点。
她便留了萧负雪与李思清用午膳,又命人传韩清与蒋坤前来。
一时满桌佳肴摆上来,在座都等着皇帝举箸。
穆明珠扫了一眼,却是对樱红低声笑道:“把这两道菜,还有那份茉莉茶点送到小殿去,叫驸马不必等。”
樱红应声而去。
在座无人说话,其实都隐约听到了皇帝的话,知道这是给左将军的殊荣,乃是陛下的私事,不管心中怎么浮想联翩,面上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倒是一向沉稳有度的右相,一反常态,竟抬眸看向皇帝,见她眉眼含笑看侍女捧碟而去,眸光微闪。
穆明珠一回头对上萧负雪的目光,玩笑道:“怎么?右相饿得受不住了?”便举起筷子,笑道:“都不必拘束。”
萧负雪却并没有什么食欲,安静听着皇帝交待韩清与蒋坤,只用了一块点心。
午膳过半,忽然侍女樱红又入内,这次她捧着的漆盘上却托着一只绘龙绣凤的杯盏。
她托着那杯盏走过,带来一阵玫瑰花的甜香与牛乳的醇香。
穆明珠一见便明白了,含笑亲自伸手接了杯盏,拢在手中暖着。
樱红在她耳边轻声道:“驸马命人送来的。”
穆明珠面上笑意愈盛,微一点头,仍看向韩清,等他继续说话。
樱红便悄然退下。
方才中断的谈话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皇帝捧着那一盏甜香的热饮,时不时低头啜饮一口,叫人禁不住要好奇杯中物是何等佳品。
旁人只是想一想便罢了,蒋坤却是问了出来,他笑着道:“不知是何等秘方,或许有永驻青春之功效?”
穆明珠看他一眼,微笑道:“既是秘方,怎好外传?”又道:“待你们从东扬州安然归来,朕用三十年的佳酿请你们,如何?”
蒋坤笑道:“陛下一言九鼎,臣可是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