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中,穆明珠面带粉色,颇有几分薄醉。
她宴上见了众学生,心中高兴,难免多饮了几杯。
此时见齐云回来,穆明珠懒洋洋靠在小榻枕上,招手示意他上前,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去哪里了?朕要带你去赴宴,都寻不到人。”
她不惯示弱,平时哪怕是亲密之时,也是笑闹多些,鲜少有这等酒后绵软之态。
齐云一见之下,心已酥了大半,迎着她招手的动作,阔步上前来,坐在她身边,低头柔声道:“臣往济慈寺去操练武僧了,早起时告诉过陛下的,陛下忘了么?”
穆明珠挨着他,慢吞吞道:“你走得那么早,朕还当是做梦呢。”她又道:“礼部办事真是不靠谱,竟没提前给你安排好时间。”
齐云握住她微烫的手,下巴轻抵在她发间,望着案几上明亮摇曳的烛光,轻柔道:“陛下记得臣,便足够了。”
“朕还想带你出去,给众学子都看看呢。”穆明珠脸颊绯红,如醉流霞,又低斥道:“只领俸禄、不干实事儿的破礼部!”
这倒也怪不得礼部,因为像她这样以公主身份继承大位的皇帝还是第一个,所以的规矩都没有前例。
而齐云到如今,官方的身份乃是左将军、黑刀卫都督,乃至于太上皇赐婚的驸马。
但他到底没有一个与穆明珠强相关的私人身份,是立皇后,还是封皇夫?
皇帝没有吭声,礼部哪里敢先吭声。
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像所有在恋爱中的人一样,有一种向上的幸福感,让她忍不住想要炫耀她的恋人。
但是如果说要走正式的仪式,不好意思,她没有想过。
这也实在并非她眼下要考虑的问题。
穆明珠唾骂过礼部之后,很快便跟齐云分享起宴上的趣事儿,比如有个学子即席作的诗不错,又比如某个学子只一杯酒便倒了,又说头三名很不错、颇有见识。
“今日这场春日宴,只是牛刀小试。”穆明珠扭过身来,仰头望向齐云,醉后的眼神愈发明亮,“待到新政推行,北定中原,朕将取士于天下。”
届时的天子门生,将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齐云低下头来,与她脸颊相贴,默默想着,新政推行他大约是做不了什么的,但北定中原尚可勉力一试。
继朝中取士之后,宫中评选女官的考试也如火如荼筹备开来。
穆明珠与李思清私下几次长谈,定了大的方向,要宫中女官仿照朝中来,置六司百业。
虽然眼下还只局限于宫中,只服侍于她这个皇帝一人。
但皇帝的事,即是天下的事。
宫中与朝中一体,待到来日时机成熟,平移过去亦方便许多。
只是这等后话,穆明珠连李思清也不曾明说,尚有世家、梁国这等拦路虎在,以她这一生,究竟能成就多少事、推进到什么程度,现下都还言之尚早。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国,有的政令若暴露太早,注定会胎死腹中。
对于愿意应试的侍女,穆明珠是大加赞赏的,而且鼓励身边的侍女都去参与考试。
樱红领了裁剪夏衣的宫人下去,回来笑道:“了不得,宫中考试的消息一出,连裁衣的宫人也闷头练习给布料分等级、分产地了,就怕考试拿不了好成绩。陛下还笑?这样下去,连您的夏衣都寻不到人做了。”
穆明珠笑道:“朕少那几件夏衣穿吗?往年积攒下的都穿不完,少做几件还俭省。”
樱红笑道:“那不一样,从前那都是公主的例,如今得照着陛下的规制来了……”
“无非就是大朝会穿嘛。”穆明珠并不在意,道:“一夏天才穿几回?私底下朕穿旧时衣裳,难道还有人敢说什么?”
樱红笑嗔道:“以后见客的时候,陛下别抱怨没有新衣穿便是。”她说完便转身挑帘子出去了。
穆明珠闻言反倒愣了一愣,意识到樱红所说的那个“她”,乃是前世喜欢萧负雪的“她”。
像所有初次动心的年轻人一样,她那时候也希望自己每次出现在萧负雪面前,是美丽动人的,自然也会挑拣好看的衣裳、梳起复杂的发髻。
对于樱红来说,可能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已经稀薄遥远的像是一场梦。
她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吗?着意修饰皮囊,想要博君一顾。
穆明珠微微摇头,重又俯首在满案奏章之中。
她所取中的天子门生,甲等十四名,授职布政使,前往大周十四州,专督本州新政事宜,各有次等数人辅佐。因代表了皇帝的意志,所到之处,凡事涉新政,则府兵归布政使调动,郡县官员为布政使让行。
永平初年的春天还未过去,东扬州传来的祸事便打破了年号的期许。
蒋坤与韩清,两人当初主动请缨前往东扬州,彻查三十余名僧侣被一夜杀尽大案。
如今两人却是死里逃生,带着一个惊天的消息赶回了建业。
僧侣被杀,固然是东扬州诚王与世家联合动的手,但更耸人听闻的,乃是东扬州诚王暗中与建业城中的英王勾结,想要里应外合,“还政于周”。
穆明珠当初借着梁国南下,化危为机,坐稳了皇位,但这不意味着从此便一劳永逸。
因为帝位所象征的权力实在太大,足够让许多人铤而走险,在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永远会有无数阴暗小人,狂想着要如何把她拽下那宝座、取而代之。
说蒋坤与韩清乃是死里逃生,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两人拿到重要的证据文书之后,为了躲避追兵,先是跳下高坡,蒋坤因此摔断了一根腿,而后从山林逃跑,韩清背着蒋坤,顾不得荆棘,一路跑出来,大腿根的肉都划烂了。
当蒋坤与韩清像残疾的乞丐一样,出现在宫门前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们。
蒋坤在晕厥之前,将揣在怀中的布包递到穆明珠手中。
东扬州诚王与英王来往的信件文书具在,铁证如山。
穆明珠立时发令,重兵围困了在建业的英王府邸,又调吴郡、永嘉郡等地的兵马围困东扬州,发令给东扬州刺史与都督,要他们协助缉拿逆贼。
英王府的事情解决起来容易。
英王周泰叫起了撞天屈,声称并非他所写的文书信件,乃是旁人伪造,他只是没有保管好印章。而内贼也很好查,线索立刻引到了英王妃柳氏身上。
柳氏对穆明珠的恨意,从她父亲之死而起。等到穆明珠做了皇帝,这恨意却又变成了惧意。她与英王一家不得离开建业,生活在昔日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惶惶不可终日。等到她与东扬州诚王勾结的时候,要说有多少是出于恨意却也未必,更多的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穆明珠做了皇帝不会放过她,因此先放手一搏。
这一博是彻底把全家带到沟里去了。
英王与英王妃柳氏自然是都活不得了,参与密谋者杀无赦,府中上下尽皆流放。
而柳氏的两个儿子,周清与周济,长子不及车轮高,次子更是年幼,倒是逃过一死,由大鸿胪安排,收入宗族抚养。
据说柳氏行刑前,曾请求见陛下一面。
消息传到穆明珠这里来,她只是淡淡蹙眉,道:“柳氏有什么话,便写下来。”
而柳氏最终一字未写。
事情过后,穆明珠下旨,此事并不株连,主要是安抚柳氏在雍州的娘家。
毕竟柳氏的哥哥柳鲁,还是梁国皇帝的奸细,也会参与邓玦与梁国的来往。
现在,她这个大周的皇帝杀了英王妃柳氏,柳鲁更有理由卖力为梁国皇帝效命了。
没过多久,朝中有老侍郎上奏,建议让荆州都督邓玦,出任水军要职。而顺着这老侍郎一路摸下去,乃是从告老还乡在雍州的范侍郎处来的信,而范侍郎又是从昔日邻居之子柳鲁那里收到的请求。
明确这一点后,穆明珠反而稍微松了口气。
如果梁国皇帝在大周境内所能调动的最大能量,来自雍州柳氏,那反倒说明在建业中枢的重臣是干净的。
在建业城中的叛乱好解决,但远在东扬州的叛乱却费时费力。
诚王在东扬州经营多年,与当地世家盘根错节,岂能轻易伏诛?索性便举起了“义旗”,明火执仗要跟朝廷对着干。
在这种情况下,李思清求见,略有担心,道:“如今时局动荡,宫中女官考试一事,是否暂且搁置?”
皇帝面前需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选女官并非紧迫之事。
穆明珠这两日的确因为烦心事,有点上火,嘴里长了一个口疮,碰到就疼。
她尽量保持嘴唇不动,在不碰触口疮的情况下,道:“这说的是什么话?遇到灾祸,正该借喜气冲一冲呢!况且诚王一个跳梁小丑,还能影响朕宫中的事吗?你也太看得起他了!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顾的人,算个什么东西?”
东扬州诚王彻底翻脸的同时,他当初送入建业的两个儿子都还没能安全离开。
他这样一跳,相当于“杀”了两个儿子。
他那两个儿子,如今可都高过车轮了——按律,可杀。
李思清得了准信,下去继续有条不紊安排考试。
而穆明珠继续写给虚云的信,她已经“骚
扰”了虚云两个月,从佛法扯到律令乃至于家国大义,要他给武僧出一部更符合现世需求的经文。经过她的不懈努力,虚云的口气已经松动了,大概是真信了她的道理。穆明珠掐指一算,成功指日可待。
她写好给虚云的信,嘴唇一动,又是一阵刺痛,难免烦躁起来。
她站起身来,转了一圈,道:“诚王那两个儿子呢?带来见朕。”
早在诚王东窗事发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周汪与周洋,便已经给送到了宗族中看管起来。
此时皇帝传召,两兄弟便被提出来。
与穆明珠所想稍微不同,诚王这两个儿子倒是器宇轩昂,一人十六,一人十四,虽是阶下囚,但无瑟缩之态。
两兄弟走上前来,一同跪了。
穆明珠看着两人,道:“外面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
大哥周汪开口道:“回陛下,侄子们的父亲做下这等不忠不义的丑事来,侄子们实在没脸来见陛下。”
“哦?你们不向着你们父亲?”
周汪又道:“陛下明鉴,侄子们本就是不讨父亲喜欢,所以才被送到建业来,多年不闻不问。父亲在府中另有爱宠乖儿,否则如何能骤然造反,置我兄弟二人性命于不顾?”说着流下泪来。
他一落泪,周洋便也哭了。
穆明珠审量着兄弟二人,当初各王爷送儿子来建业,是为了争储君的位子。诚王未必便真不喜这两个儿子。不过周汪与周洋这对兄弟,审时度势,能有此表态也算聪明伶俐了。
不管兄弟二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想活命,自然就要配合。
在这一刹那,穆明珠面临一个抉择。
她可以选择杀了两兄弟,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但她也可以宽恕两人,给他们机会,以子教父,从声名上挫败羞辱诚王,日后也许兄弟二人会是有所作为的忠臣,也许他们二人会成为新叛乱的来源。
穆明珠盯着眼前的兄弟二人,清醒意识到,这不只是当下一刻的选择,这将是她日后执政生涯的风格基调。
是杀,是恕?
第226章
诚王与英王妃谋反一事爆发,暗中有人却连呼“好险”!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缩居府中的穆武。
论起来,他也是当今皇帝的表哥,然而现在的境况实在落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不喜这位表哥。当初穆国公虽然是“病亡”,但建业城中的人精看来,穆国公死后,一向与长兄密切的穆桢竟然没有大办丧事、甚至不曾前往悼念,这就透着不同寻常的味道。穆国公的死,可谓不明不白。随后其独子穆武便失了上意,从雍州回来之后,再没有得到过穆桢的接见。等到宫变换了皇帝,穆武更是没什么机会出现在人前了。从前他是穆桢亲爱的外甥,哪怕是残了一只眼睛,只要头脑还在、身份还在,甚至一度被推上夺位的大浪。如今他没了皇权的庇护,只凭他个人的能力,又还能有什么用处呢?如今有口饭吃,都还是百姓在供养。
建业城中的皇亲世家,全当穆武是条死狗,甚至不屑于来踢他一脚。
但就是这样一条死狗,却被谢钧精准发掘,巧妙利用。
在英王妃东窗事发之前,穆武正想法设法想要联系上英王妃,与之共商大计,完成谢钧的嘱托。穆武本人恨穆明珠入骨,所以特别能找寻同类的人,譬如英王妃。只是前文已经说过了,他虽然巴不得与英王妃联手,彼时英王妃看他却如一条死狗,压根不屑与他来往。
当下英王妃与诚王联手谋反之事被曝光出来,英王阖府遭殃。
穆武藏在暗处,原本的遗憾全变成了侥幸——还好没跟英王妃扯上关系,否则这一下便全完了!可见冥冥之中,神佛保佑他,要他有大仇得报那一日!
他犹如阴沟里的老鼠,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嗅着外面的风向,眼见朝廷对东扬州用兵,立时乐不可支,巴不得天下大乱。
事发之后,朝廷已调拨了临近的吴郡与永嘉郡兵马,前往东扬州。
如今又从建业拨精兵八千,用于平叛。
只是这领兵的人选,实在出人意料,竟是诚王在建业的长子周汪。
与此同时,由诚王次子周洋亲笔所写的讨逆檄文,也已经布告天下。
老子起兵**,儿子带兵平叛,实乃前所未有的奇闻。
对于皇帝的决定,朝中有老成持重者摇头叹息,认为这是纵虎归山,一旦周汪领兵至于东扬州,便会父子合流。当初诚王连两个儿子都不在意,如今只剩一个次子周洋在建业,又还有什么用?
“我可不这么认为。”穆明珠私下对齐云道:“周汪与他父亲诚王不同,他还年轻,不过十六岁。虽然人等等不同,但整体而言,年轻人总是心软些,讲情义,他跟弟弟周洋在建业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甚于诚王对他们的父子之情。”
这是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大部分随着年纪的增长,往往会更注重现实的利益,能返璞归真、不忘初心的是少数的智者。
“况且就算周汪临阵反叛,随行监军也完全能拿下他。”穆明珠做了两手的准备,只是不曾把底牌亮给众人看,她轻叹道:“但愿这对兄弟,莫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