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毅苦笑一声,道:“只是如此一来,贵妃又要闹起来。”他看向邓玦,语重心长道:“姬妾可以无数,但妻子还是只有一位好。朕是不得已,放了这么两个人在宫中,便闹得一天到晚不得清净。”
邓玦只是含笑听着。
拓跋弘毅打量着他,道:“你早已出了孝期,年纪也不小了,还未考虑过成亲的事情吗?”他顿了顿,又道:“朕有一位妹妹,年方十八,贞静大方。如今不便公布你的身份,等大事平定,朕召你入宫,与公主相见。”这是允诺要邓玦做妹夫了。
若是旁人在此,自然要伏地谢恩。
但邓玦与他交往随意,淡淡一笑,慢吞吞把鱼饵挂上空了的鱼钩,道:“臣与陛下的想法不同。”
“哦?”
“在臣看来,妻子一位也嫌太多。”
拓跋弘毅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原来你只要姬妾无数。”笑过又叹,“言之有理。朕若不是皇帝,还是做个单身汉快活。”
夏夜悠长,两人的对话从家常琐事,渐渐转到周国水师,乃至于两国粮草筹备等要紧的事情,然后又回到身边小事。
“你那银钩用得可还趁手?”拓跋弘毅笑道:“朕这次把那匠人也带来了,等会儿让他给你看看。”
邓玦笑道:“多谢陛下。”便从左袖中捧了银钩出来,给拓跋弘毅看。
他能近身拓跋弘毅,却不必卸下武器,也足见拓跋弘毅对他的信任。
拓跋弘毅摩挲着那银钩,有些感慨,道:“记得当年银钩初成,你还是十七岁的少年。一晃眼过去这许多年,你做了水师都督,朕呢……膝下已有孩子。”他抬眸望向邓玦,沉声道:“当初咱们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曾满腔豪言壮语,要叫天下太平、生民不知饥馁。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朕心未改,无缺你呢?”
邓玦垂眸望着皇帝手中的银钩,上面映着两人的倒影,肩膀相挨,宛如亲兄弟。
他今年二十有八,与拓跋弘毅相识在十四年前,算起来竟也是半生相识。
“臣亦与陛下一般。”邓玦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银钩,凤眸轻抬,望入拓跋弘毅眼中,沉声道:“初心未改,愿天下太平。”
拓跋弘毅露出笑容,拍一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道:“等朕的指令。”
第233章
邓玦与梁国皇帝沔水相见的消息,很快便呈到了穆明珠面前来。
对于邓玦与梁国皇帝的这次相见,穆明珠派了黑刀卫暗中随行,本是为了保护邓玦的安全,但是看到黑刀卫传回来的消息,却一时沉默了。
她没有想到两人的相见,竟然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进入大周境内。
这是对邓玦何等的信任!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是个聪明人,这等程度的信任,绝非邓玦几句好话便能换来的。
梁国皇帝与邓玦之间,必然有某种深重的情感联结,不为外人所知。
而梁国皇帝入境一事,邓玦没有事前上报,究竟是来不及、不知道,还是不愿伤及梁国皇帝性命,却也难以判断。
留给穆明珠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永平三年深秋,膘肥马壮的梁国重骑兵再度南下。
这些年来,梁国骑兵南下已是驾轻就熟,很快便突破了周国人口稀少的秦州、遂州。
周国应对梁国南下,也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机制,调运粮草、派遣兵马,也都有条不紊进行。
在建业城中,除了朝中大臣来往的步履仓促了许多,市面上要供战马粮草的豆子价格飙升之外,普通百姓的生活似乎还是一如往常的。
梁国人又打过来了,那又怎样?建业城中的百姓并不慌乱,梁国人能渡过长江来吗?
朝中重臣如杨太尉等人的看法,也是认为这次的战争与之前类似,梁国兵马只是南下劫掠一番,破坏周国的发展而已。从现有的消息来看,他们不认为梁国内部造的船只,能够运载足够多的兵马,经沔水或汉水南下直抵长江。遂州虽破,但巴郡稳若泰山,梁国也不可能飞过巴郡,顺长江而下。
对于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来说,大军从秦州南下,其实只是一个“假动作。”他是要吸引周国的视线,麻痹对方,掩盖从水路南下的真实意图。
虽然是假动作,但拓跋弘毅原本预计的要顺利很多。
毕竟周国强在水军,步兵不过尔尔,对上梁国的骑兵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开战之前,不管是梁国皇帝还是大将吐谷浑雄都信心十足,认为复刻三年前一直推进到长江北岸的成功不是问题。
然而梁国骑兵攻破秦州与遂州,转而东行时,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先是大将吐谷浑一直以来的噩梦,两次折戟的上庸城。
这也就罢了,毕竟按照内部的计划,拿下上庸郡可以稍微放一放——虽然最后还是要攻占上庸郡,才能让沔水南下的路畅通无阻。
在此之外,梁国人惊奇的发现,原本一见了他们,便四散逃窜的周国人,不知怎么忽然有了胆子。在梁国兵马行进的路途中,有时候一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寺庙中,会冒出几十名骁勇的武僧来,联合当地几百名青壮,暗夜里下手,又或是利用地形之便,几乎能剿灭一支梁国百人的骑兵。骑兵贵重,一支骑兵覆灭,死掉的不只是精细养出来的人,还有精良的铠甲、健壮的战马。而这些,全都成了当地周国人的战利品。
梁国人不明白这变化,但周国人却很清楚。
一来是有了武僧挑头,大家有了组织;二来是梁国已经不是第一次南下,这次可谓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国自永平新政之后,大量百姓都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从前梁国兵马打过来,是世家为了维护他们的庄园,组织家丁备战。如今周国百姓,人人都是为自己而战。效果岂能一样?
梁国骑兵屡次轻易碾压,难免会出现骄兵必败的情况。
最开始梁国兵马没有做好准备,还拿以前的态度冲入周国境内。
于是一时之间,各种梁国骑兵遭到埋伏的消息纷纷报到了大将吐谷浑帐中。有的是一支骑兵经过村子时,被村民与武僧联合剿灭;有的是一支骑兵在林中歇息时,被百姓无声无息杀了放哨之人,随后又是一场剿灭;也有的是在看起来破旧的寺庙中过夜时,睡梦中就被堵死了门,一把火烧得只剩灰了。
这些穿梭在山林中,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当地百姓,靠骑兵去杀是杀不尽的。
最初的梁国兵马没能调整好状态,屡次碰壁吃亏,可以说是付出了血的代价。
战争进行到两个月之后,梁国兵马及时调整了状态,再也不敢轻视周国的百姓,以最严格的警戒标准进入周国境内,不敢放过任何细节,尤其是当地有寺庙的地方。
随着梁国兵马调整状态,周国百姓像最初那样大获全胜的伏击便迅速减少,有时候胜利也是惨胜,己方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凭借强大的骑兵,梁国兵马步步南下,一切如三年前那场大战的重复,吐谷浑领兵围于上庸郡左右,而梁国的另一支兵马则从徐州南下,眼看着又是与建业隔江对望的局面。
这种情况三年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后来战争旷日持久,梁国粮草不继,而还有夏收、秋收等着,彼时乌桓之乱未平,种种因素之下只能鸣金收兵、调转回国。
可是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梁国选择了深秋动兵,而且在此之前已经积攒了一年的粮草,又已经平定了乌桓之乱。
这场战场,梁国完全有能力维持一年时间。
不过两个月,梁国两路兵马已经南下;若是拉长到一年,梁国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永平三年冬,大周正式进入了危急时刻。
唯一值得庆幸的,乃至西府兵谢氏,已经由谢钦与谢琼共同执掌。他们选择了共御外敌,而不是像谢钧一样,只求满足个人的野心。
而梁国宫中传来消息,皇后独孤氏病亡。
也许是因为战争,也许是因为皇后之死,梁国皇帝近日愈发阴沉。
他望着殿中两国交战的舆图,眉心深皱。
梁国南下的计划,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他有邓玦这张王牌不错,但能用这张王牌的前提,是清理出上庸郡或襄阳来,两个点只要能拿下一个,梁国兵马便可以借邓玦的战船南下,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两个点如果拿不下来,那么梁国兵马就算上了战船,也会被沿途拦截射杀。
在上庸郡守城的乃是周国左将军齐云,吐谷浑已经两次败在上庸郡、败在此人手中。如今是第三次,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对手。
拓跋弘毅认为这次吐谷浑能拿下上庸郡的可能性极低。
所以他大部分的希望都放在襄阳这个点。
襄阳守城的将领名唤王长寿,也是周国皇帝的信臣,此前并未有什么能展示军事能力的大战,也许是个可以攻破的角度。只是襄阳的难点在于,这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处,当初周国皇帝在襄阳时,又加筑了许多防御工事,从前线传回来的战报看,情况也不容乐观——短时间内恐怕难有突破。
周国那个年轻的女皇帝,为何如此沉得住气?她养出的二十万战马何在?她又在密谋着什么?
拓跋弘毅不喜欢对手太稳健,这意味着对方不会犯错误,也就意味着这场战场会越拖越久。
而如果这场战争拉长……
拓跋弘毅目光挪向殿门外,却见宦官又在门外小心探头,不悦道:“何事?”
宦官入内,小心道:“是贺兰贵妃宫中来人,说是贵妃今日身体不适,怕是不能前去哭灵……”
拓跋弘毅下颚绷紧,独孤氏故去不久,他心中愧疚又沉痛,此时见贺兰氏试探,火气有了出口,冷声道:“命人抬了她去。”
那宦官吓了一跳,觑着皇帝面色,不敢多言,只能下去传话。
贵妃贺兰氏这次还真不是装病,她是真的病了。
皇后病故之前,她曾与众妃嫔前去探望。
皇后最后单独留她说话。
那番话叫她心惊肉跳,虽然理智知道皇后恨她,可是细想不无道理,竟成一块心病。
皇后说皇帝从前待她,正如现下对贺兰氏一样恩宠有加。可是独孤部太强大了,她的父兄都是朝中重臣,手下又有部族精兵,所以皇帝便不再亲近她。贺兰氏之所以能做贵妃,正是因为有她这个独孤氏出身的皇后在。一旦皇后走了,贺兰氏便会是下一个她。
贺兰氏的父兄的确已在朝中显耀,部族亦有精兵,膝下还有大皇子。如果这条路能走上去,自然是荣耀无比。可是皇帝正值盛年,后宫还有妃嫔无数,十几年之后,甚至只是几年之后,便不知有多少变数。
贺兰氏虽然入宫晚,但也听说过皇帝当初与皇后情深义重的故事,眼看着皇后如今下场,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皇后一死,贺兰氏便也病倒了。
只是她从前屡次装病,这次虽是真的,拓跋弘毅却也不会相信了。
贺兰氏给宫人强行架起来,往皇后棺木前哭灵,病中虚弱,心中惶恐——皇后临死前所说的话,果真开始应验了吗?
第234章
梁国后宫,自独孤皇后病逝后,便陷入了一种死寂。
因为战事,皇帝拓跋弘毅鲜少往后宫中来。
贵妃贺兰氏等过了一个冬天,终究没能等到皇帝兑现当初的承诺——当初因为独孤病重,延后了大皇子封储之事。
如今呢?好似全然没了这回事儿。
上次皇帝拓跋弘毅久违到后宫中来,贵妃贺兰氏问了一句。
皇帝是怎么说的?他说如今只这一个儿子,封不封储君又有什么差别?
贺兰氏却不能这么想,因为眼看着去岁秋日怀孕的那几名新宫人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
为了皇后病重不封储君的皇帝,却在同一时间让数名宫人有孕,细想不是很讽刺吗?
贺兰氏对镜梳妆,把一双娥眉染得越来越黑。
侍立在一旁的,乃是近几年颇得她信重的戚公公。
贺兰氏画完眉毛,又画红唇,心绪不佳,抛下胭脂,薄怒道:“这胭脂不好,你之前送上来的那种胭脂呢?”
戚公公赔笑道:“娘娘息怒。因两国战事,商队难行,原本那种胭脂一时送不上来。奴下去再想办法。”
“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呢?”贺兰氏幽幽一叹,也没了心情化妆,便命宫人去探看大皇子今日做了什么,她自己坐在窗下,看着渐沉的夕阳,却不知今夜皇帝宿在何处。
拓跋弘毅这会儿还真没心思往后宫来,日夜都在前朝。
周国比想象中难打很多,甚至几度重挫梁国的重骑兵。
周国有一支蛮族队伍,士卒骁勇自然不用提,关键是他们用一种藤甲盾牌,有熟练的方阵,能成排滚到梁国重骑兵的马前,藤甲盾牌挡住箭矢,而长刀斩马蹄,不等马上骑兵反应过来,又已经擦地滚走。这样训练有素,显然是周国针对梁国的重骑兵想出的破解之法。
梁国没有防备,吃了大亏,第一次遭遇便折损重骑兵五千。
五千!
看到这个数字,拓跋弘毅心都在滴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培养一个重骑兵的花费,背后要数以千百计的百姓供养。
如今一次战役,便填进去五千,甲胄成了周国士卒的战利品;健壮高大的战马或残或死,成了周国士卒的腹中肉。
这等蛮族藤甲兵,可谓专克梁国重骑兵。
而上庸郡与襄阳两处,也是血战不只,梁国兵马不断牺牲于此,两城却固若金汤,丝毫没有被拔掉的迹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两处重镇拿不下来,便无法借水路南下。
最关键的是,周国皇帝实在是太沉稳了,不急不躁,仿佛有无穷的耐心跟他周旋下去,丝毫不担心粮草或后续兵马的问题。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因为梁国兵马乃是南下作战,后勤补给线更长,战争越持久,对梁国便越是不利。而在梁国内部,因为各大部族还未完全融合,只有当梁国对外节节胜利的时候,国内才能稳定;一旦对外战争遇挫,国内说不定就会走向分崩离析。
得想办法让周国皇帝犯错误才行。
当对手急躁的时候,才会露出破绽。如果对方不急躁,那就让她急躁。
永平四年春,周国与梁国的战争陷入了僵持阶段,此时一则出人意料的消息从梁国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