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呼吸顺畅了,后怕让她哭得不能自已。
云禧朝季昀松招招手,“我用的力气不大,这位姑娘基本上没事了,咱们看咱们的。”
季昀松果然走了过来,在大台子上一扫,就找到了月白和宝蓝色,“就这两款吧。”
云禧道:“一点新意都没有。”他平时穿的大多是这两种颜色。
她不爱做衣裳,但原主藏在记忆深处的潜意识浮了出来,摸摸玄色暗纹的厚缎,再看看姜黄色团花图案面料,靛蓝色加白色回纹织锦缎……
每一匹都华美极了。
云禧思忖片刻,对早已候在一旁的绣娘说道:“这三种布料,每样一件,做成夹衣。他刚刚选的两种做单衣,先做,我选的三样不急,天凉之前做好,可以么。”
“可以。”绣娘赶紧一一记下。
云禧又道:“有上好的府绸吗?”
绣娘道:“有有有,不但有,质量也比一般的铺子好多了,马上就给您拿过来。”
云禧本想说“不用麻烦,我去别地儿看也行”,却不料女掌柜一挥手,几个绣娘噼里啪啦地跑出去了。
她便朝几个坐在椅子上既不走也不看面料的女子说道:“不好意思,污了诸位的眼。”
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笑道:“没有的事,府绸也很好。我是秦国公府上的,行四。刚刚失礼了,还请原谅则个。”
听声音,此女就是刚刚替他们说话的那位。
季昀松拱手道:“原来是云四姑娘。”
云禧也拱了拱手,“我也姓云,明秀街枯荣堂的女大夫。”医馆要开张了,她顺便做个广告。
云四还礼,“云大夫。”
几句话的功夫,绣娘们搬进来二十几匹府绸,另抬了条案,摆得满满当当。
云禧道:“失陪。”
她挑了棕红、驼色、鸦青、姜黄、黄栌、酱红、栗色七种颜色,“前三种给他,我给你们画个图案,按照我说的做,后面几匹我只要布料,每种一匹。”
女掌柜立刻安排下去,一个绣娘带着季昀松去量体,笔墨纸砚也送到了云禧面前。
云禧提笔画了一个和这个时代的衣物最接近的棉大衣款式:立领,直襟,窄袖,长及膝盖,除胸前和腰腹的两个大口袋有些怪异外,整体感觉与罩甲相差无多。
放下毛笔,她说道:“棉花厚一点,冬天穿。”
丁婶子的手艺一般,给她们做做勉强将就,放在季昀松身上就不行了。
女掌柜道:“这个容易,就是……”
那尖刻的姑娘不知何时也围了过来,“就是这四个补丁丑了点。”她讨好地朝云禧笑了笑。
云禧没理她,“这不是补丁……”她把这两种口袋的做法详细讲了一遍。
女掌柜连连点头,“好想法,难怪云大夫要府绸,这个料子确实适合,如果云大夫允许,我想把这个点子用在铺子里。”
云禧道:“可以。”
女掌柜喜笑颜开,“谢谢云大夫。”
……
季昀松已经量好了,去外面等云禧。
六姑娘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云禧道:“这位姑娘,你感觉哪里有不舒服吗?这里疼吗?”
六姑娘见周围没有男子,按了按腹部,“肉皮有些疼,里面没感觉。”
云禧道:“我在明秀街,铺子外面新栽了海棠树的就是我的医馆,有事可以去找我。”她朝其他女子拱了拱手,“诸位告辞。”
从厅里出来,她在柜台处结了账,女掌柜郑重道谢,并给她打了个五折。
节省了将近十五两银子。
离开锦绣坊后,二人去买了些家用和文房用品,最后去饭庄打包几样小食,便往家走了。
临近正午,阳光很晒,云禧从车厢里找出一顶斗笠带在头上。
她眯着眼,左顾右看,双脚在下面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一荡一荡的,自由且闲适。
从老董出事开始,季昀松就处在一种类似于紧张和兴奋交替的状态,一直到这会儿才觉得彻底松了下来。
他叹了一声,说道:“不管老董,还是靖安侯府的六姑娘,如果没有你,他们今日都必死无疑。云氏,你的医术很高超。”
云禧道:“不要叫我云氏,我叫云禧。或者,你叫我云大夫也可以。”
季昀松:“……”他睨了云禧一眼,立刻换了个话题,“你当时怕吗?”
云禧道:“这有什么,急救而已。”她把草帽往上顶了顶,看向季昀松,“你呢,你怕了吗?”
季昀松摇摇头,“他们与我无关。”
云禧哂笑一声,“很好,这就是你,一个外表温文尔雅、内心清凉如水的人。”
季昀松转了一下扳指,不回应,也不反驳。
马车辚辚……
快到明秀街时,云禧忽然问道:“季大人,你不觉得我刚刚救六姑娘的法子很简单易学吗?”
季昀松道:“觉得,怎么了?”
云禧道:“那你觉得,如果一般人都学会了,是不是能救很多人的命?”
季昀松道:“你不是说,使用不好,容易内伤……呃,是的。”
他反应过来了,即便内伤,也比一下子噎死好多了,再说,只要谨慎从事,也未必就内伤了。
云禧问道:“如果我不提出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季昀松老老实实地说道:“没有,一方面这是你的医技,另一方面,我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云禧明白了。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很少有技术推广、科技研发这样的意识,他们大多只忠于本职、忠于皇上、忠于权利和财富,对社会生产漠不关心。
季昀松年纪不大,之前一心科考,世界里只有读书和生存两件事,眼界狭窄,也一样如此。
云禧道:“对于我来说,如果能把这种小手段传授出去,就可以拯救更多的人命,尤其是孩童。对于你来说,既能帮到我,又可以有些政绩。咱们互惠互利,你觉得如何?”
季昀松愣住了,额头和鼻尖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小汗珠。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且不说,他会不会因此升官发财,单说解救那么多人的性命,也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吧。
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我觉得很好,我替本朝百姓谢谢你。”
云禧笑着摇摇头,“你心里没有百姓,也代替不了他们。你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这是件好事,正确的事。”
季昀松:“……”
他觉得云禧虽然话不多,但每句话都非常精准,以至于他无法反驳。
二人回到家,丁婶子和小果子一起迎出来,帮他们卸车。
丁婶子瞧见那些府绸,顿时爱不释手,“这是锦绣坊的府绸吧,好料子啊好料子,以前光是听说,今儿可算是真真切切地摸到了。”
云禧道:“除了季大人,其他人都有份,就辛苦丁婶子给大家忙一忙了。”
“诶哟。”小果子喜笑颜开,“还有小人的吗?”
“谢谢云大夫!”丁婶子以为有工钱拿就行了,没想到还有衣裳,更是喜不自胜。
云禧在豆豆的包子脸上亲了一口,“有,都有,咱们狗儿和豆豆也有。”
“有,有。”豆豆下意识地学云禧的话,扭头瞧见小果子端出来几个碗,吸了吸小鼻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吃,吃!”
云禧道:“娘说话算话,说买好吃的就买好吃的,走,咱马上就吃!”
第31章 抱歉
七月十一, 卯初。
季昀松洗漱完,吩咐小果子去买包子和羊奶,自己烧火, 按云禧的建议做了一锅蔬菜鸡蛋粥。
丁婶子怀里抱着豆豆, 手上领着狗儿在厨房门口徘徊不去, 嘴里还念念有词:“云大夫真是不像话, 怎么能让季大人做饭呢, 烟熏火燎,唉,唉……这怎么好。”
云禧练一回内功, 又在外面跑了一大圈,边擦汗边朝厨房走了过来, 说道:“季大人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丁婶子不必挂怀,带好两个宝贝就好。”
丁婶子不赞同地摇摇头,“不是那回事。云大夫也是,一大早跑那么远,身体岂不是要饿坏了?”
云禧道:“还行, 比饭后跑强,饭后半个时辰内跑步容易造成胃下垂。”
季昀松立刻问道:“胃下垂很难治疗吗?”
搬来的这些日子, 他见云禧每天早晨都跑步, 风雨无阻, 颇有启发, 于是就在上衙的路上也跑一跑, 时间恰好是早饭后。
云禧道:“这种病主要以预防为主, 治倒也能治。另外, 偶尔一次两次没什么, 不必过于担心。”
季昀松松了口气。
吃过早饭,小果子拴上马车,载季昀松去翰林院。
一出大门,小果子问道:“松爷还跑吗?”
季昀松坚定地摇摇头,“不跑了。”
小果子笑道:“看来松爷的毅力也不怎么好嘛。”
季昀松没吭声。
小果子见他不接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嘘寒问暖一句,“松爷眼底发青,昨晚没睡好?”
季昀松道:“想了一些事情,睡得晚了点儿。”
小果子“哦”了一声,他探得季昀松没生他的生气,适时地住了嘴。
季昀松之所以没睡好,是因为他在复盘时发现一个事实--云禧不但遇事镇定,处理问题利落果决,而且,眼光还比他长远一些。
她不过是个妇人家而已!
这让他大受震动,那句“如果我不提出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在他的脑海里反复了好几次。
是啊,他为什么没想到呢?!
答案很简单,且只有一个:他除了脑子好使之外,眼界、手段、经验都远远不够。
他记性好,反省这种事做一遍足够,但下一步要如何操作却难倒他了。
直接同孙大人谈吗?
那就是把政绩拱手相送。
不同孙大人谈呢?
他根本没有通往上面的渠道。
那么,如果找罗英杰罗大人呢?云禧救过他的父亲,这件事在他那里,一定更有说服力。
但迈过对他本来不错的孙大人,去找罗大人,这本身就是官场大忌。
……
想了半宿,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最后决定还是找孙大人。
孙大人人品端正,而且是他上官,即便把政绩拱手相让,他也能从中捞到好处。
做官和做人一样,都必须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往上走。
上午,季昀松完成手头的差事后,让小果子去签押房打探了一番。
小果子回来告诉他,孙大人在同两个老家伙聊天呢。
于是,他等到了下午,临近下衙时,才找到机会。
孙明仁已经在换衣服了,问道:“小季大人有事?”
季昀松道:“下官确实有些小事,想请大人的示下。”
孙明仁在书案前重新坐了下来,“好,你说。”
季昀松道:“下官昨天旬休,去街上采买东西时,在一家铺子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间接导致一名女子被胡豆堵住咽喉,无法呼吸……”
那是要死人的呀!
孙明仁原本散漫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并未打断季昀松的话。
季昀松把云禧救治的过程讲了一遍,“大人,下官以为,如果把这种救治方式普及下去,一定能救更多人的命,所以特来请教大人,这件事可不可行,能不能办。”
孙明仁连连点头,“你这个想法非常好,但首先我要确定,这位云大夫愿意吗?”
季昀松点头道:“当然,她就是云氏,云禧,云大夫,我家妻主。”
“哦?”孙明仁高高地挑起浓眉,“这女子医术高超,胸襟宽广,了不得啊!”
季昀松拱手道:“多谢大人夸奖,我会转达给她的。”他心道,她确实胸襟宽广,只是我有些小人了。
孙明仁重重点头,“这件事我会报给朝廷,看朝廷如何处置吧。”
季昀松起了身,“多谢大人,下官告退。”
回到编检厅,季春景若有所思地看了季昀松一眼,与其他同僚说笑着去茅房了。
他娶了秦国公的三女儿,建平长公主的夫家的三侄女,正得意得很。
杨道文走过来,搂住他肩膀,小声道:“有个小人又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说你家境困难,连件新衣裳都换不起,老侯爷不让他接济你云云。明昱,你要是缺银子别憋着,我这儿有。”
季昀松把桌面上的卷宗收起来,说道:“放心,我有银子,衣服已经去做了,过几日就有新的。”
杨道文道:“那就好。”他在书案边缘坐下,又道,“你听说了吗,前朝史书要重修了。”
季昀松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杨道文道:“这事皇上早就提过,听家父说,很快,过几日圣旨就下来了,唉……想想就头疼。”
不单是他头疼,只怕整个翰林院都要头疼。
夏朝虽然只存在了二三百年,但国事极混乱,史料不详尽,极其难搞。
季昀松喝了口茶,“头先别忙着疼,圣旨下来再说。”
杨道文道:“那倒也是。”他拿起季昀松桌面上的秃毛笔摆弄着,“你这几日精神头儿还不错,怎么样,家里都顺当吗?搬好了家,你是不是该请个暖房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