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冬学了。”
乐景有点迟钝的抬头望去,前方簇拥着无数黑点,在雪原上分外扎眼。
他慢了几拍才恍惚的意识到——那不是黑点,是人潮。冬学门前围满了人。
驴车稳步向冬学驶去,慢慢的,乐景听到了几道高亢刺耳的尖利声音,这些尖锐的声音喋喋不休,蛮横的盖过了所有嘈杂的人声。
“把我女儿还给我!”
“你自己没了男人,就嫉妒我闺女嫁人。藤染秋你这个破鞋还要不要脸了!”
“抢别人家的媳妇,你缺德不缺德?老天爷打雷怎么不劈死你这个贱货!”
“再不还人,我就把你的学校给砸了!”
……
此时是中午下课的时间,正是校门口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几个农妇带着七八个小伙子堵在校门口破口大骂,当然引来了无数学生和家长驻足观望。
都是乡里乡亲的,彼此之间拐着弯儿认识,此时就有人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农妇的身份——
“柱子妈,这是咋了?什么抢媳妇?”
被叫做柱子妈的女人矮矮瘦瘦,瘦长脸,长着一副尖酸刻薄像,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藤染秋把我儿媳妇吕小花藏起来了!我家可给了吕家一头牛的彩礼!一头牛啊!我家下了血本,结果藤染秋这个贱货把人给抢走了!”
藤染秋刚走到校门口就听到这句话,被他们堵门破口大骂她都没有怎么生气。此时却因为一头牛这三个字气的浑身发抖。
女孩子的命就这么贱吗?!
“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女婚嫁自由,包办婚姻是违法的!吕小花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藤染秋大踏步走出来,厉声驳斥道:“而且根据我国的新婚姻法规定,法定结婚年龄是男子20周岁,女子18周岁,小花今年才15岁,不可能结婚!”①
可是藤染秋这番有理有据的反驳注定是对牛弹琴。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是现在的这种情况。
柱子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藤染秋的鼻子破口大骂,吐沫星子横飞:
“放你娘的狗屁!我们乡下人哪有那么多规矩,我15岁就怀了我家妮子了,18岁都是老姑娘了!你满乡里打听打听,别说15岁的大姑娘,七八岁就嫁人的童养媳都一把抓!”
小花妈也大声附和道:“亲家母说的对!小花都这么大了,家里也不能一直白养着她,柱子家里兄弟多,小花嫁过去是享福的命!你这个丧门星自己命硬克死了男人,这会子还作妖想坏了我家小花的好事,丫的怎么这么贱啊你!”
任藤染秋一肚子的学问,遇到这胡搅蛮缠的乡下人家,也是有理说不清。而且她只有一个人,对方带着七大姑八大姨,背后还有家里的壮小伙儿们虎视眈眈,藤染秋一个人终究是势单力薄。她说了一句,对面就有十句八句在等着她,她嘴皮子都夸磨破了,对方还是油盐不进的骂街车轱辘话。
“娘,别给她叽叽歪歪了。”吕小花的大哥吕铁牛是个满不吝的,见藤染秋这个老妖婆给脸不要脸,一把从裤腰里抽出来三八大盖指着藤染秋的头,“把老子的妹妹交出来,要不然老子一木仓崩了你,再推平你的学校!”
藤染秋脸色微变。她没想到他这么浑,竟然动木仓!
她心里暗暗后悔,大意了。早知道她出来时把办公桌抽屉上的木仓也踹上了。那把木仓还是她机缘巧合虏获的德国货,性能甩三八大盖一条街。
“拿木仓威胁我?”藤染秋冷笑一声,面无惧色,声音里透出深深的寒意,“我打游击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喝奶呢!你要有胆子,尽管给我开木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现行反革命,等着公审大会挨枪子吧!”
吕铁牛沸腾的脑子被她这么一吓也多了几丝清醒,心头添了几分怯意,却不肯表露出来跌份儿,依旧举着木仓梗着脖子色厉内茬道:“你是老革命就可以抢别人家的媳妇了吗?你们共党天天说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都是编出来的骗人的!果党强拉壮丁,你们就强抢民妻,是不是想送我妹妹给大官做小?你们和果党有什么区别!”
藤染秋气的脸色铁青,浑身都在打哆嗦。
被吕铁牛这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一说,在场的群众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异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话语中到底漏出了对党的犹疑,这比杀了藤染秋还难受。
国家刚立,很多民众对党还很缺乏了解。他们平时见惯了果党的横征暴敛,对所有党派天然抱有不信任的警惕。再加上他们很多没有接受足够的教育,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比起藤染秋这个外来户,自然还是吕铁牛这个本地人的话更值得信赖。
吕铁牛上下动了动嘴皮子,说的轻易,造成的后果却很可怕。
如果这件事无法妥善处理,任由吕铁牛胡咧咧乱诋毁,将会严重影响党的威信力和声誉,离间党和人民之间的感情。
藤染秋强压脾气,努力心平气和的说:“铁牛,你这话亏不亏良心。你家的地,不是党做主分给你的?如果不是党打土豪分田地,你们现在还在给地主家打工,被地主剥削。还有,现在国家在和美国打仗,志愿军都是自愿报名参战,你听说过谁家有被抢拉壮丁吗?”
藤染秋言辞清晰,有理有据,她说的那一件件好处也是乡里乡亲有目共睹的,围观群众的脸色慢慢就缓和起来了。
也有人出来三三两两说公道话:
“铁牛,可不能胡咧咧啊,共党是咱们老百姓的党,一直想着咱们老百姓帮着咱们老百姓,和果党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是啊,吕家大妹子,快劝劝铁牛,有什么话你们坐下来慢慢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可不能见血啊!”
“藤校长,小花呢,把小花喊出来,让她跟着爹娘回去吧。有什么事,等过完年再说。”
“铁牛,听话,快把木仓收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娘,你快劝劝铁牛!”
小花妈也被儿子这莽撞的行为吓得不轻,现在才回过神来,急的眼泪都出来了,“铁牛,你这是做什么,快把木仓收起来!老天有眼早晚劈死这个姓藤的老妖婆,你干什么要搭上自己?”
在亲妈和乡里乡亲的劝说下,吕铁牛就坡下驴收了木仓,却还趾高气扬的道:“哼,既然你说你们共党是我们的党,那就把我妹妹交出来!”
其他乡民也三三两两帮腔: “是啊,藤校长,吕家彩礼都收了,小花就是人家的媳妇了,你藏着她不占理。”
“女孩子读什么书,还不如早点嫁人为夫家生下一儿半女,才是本分。”
……
乐景坐在驴车上,将这个风波尽收眼底,此时终于松了口气,重新将手里的木仓放进木仓托。
刚刚吕家男人拿出木仓时,乐景的这颗心直接吊了起来,条件反射也从腰间取了木仓上了膛,瞄准了他的眉心,在那一刻他真的已经做好了把他就地击毙的心理准备。
乐景深知此时武德的充裕,所以下乡前,特意通过向小园的关系,要来一把手木仓防身,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还好藤染秋冷静自若,有勇有谋,能屈能伸,巧妙的化解了这场信任危机。
乐景看了一眼还有些回不过来神的李之麒,“你明白了吧,支教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李之麒本来被冻了一路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乍然撞上这么惊险的一幕整个人都当机了,他愣了十几秒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能力。
“刁民……”他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一群刁民!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
“现在你明白你进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了吧?你以为农村生活就是平静祥和的桃花源吗?”乐景平静的说:“不,真实的农村生活是一片蛮荒地区,没有规矩,没有法律,没有道德。我们来这里,就是要用教育重塑新的规则。”
“你如果想走的话,我不会拦着你。”
李之麒来到这里,凭借的是一腔热血,他是来播撒文明的种子的,是来拯救农民朋友的,他以为他是他们的救星,是传播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现在,他膨胀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并且多了一些胆怯。
他来之前,已经对遇到的困难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刚刚目睹的那一切还是严重挑战了他的认知和底线。
如果站在那里的是他,他有勇气直面冰冷的枪口吗?他能化解这场风波吗?
农村生活此时再也不是诗中描绘的鸡犬相闻的田园牧歌了,它对他露出了冰冷狰狞的獠牙,寒气森森,满怀杀气,择人欲噬。
第219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34)
藤染秋好说歹说,终于劝退了闹事的两家人,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去了。
她却并不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两家人都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当年打游击也没这么费劲。
“藤校长,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藤染秋询声望去,这才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黎望旌和李之麒,然后被他们现在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们两个人现在的模样只能用风尘仆仆来形容,青面乌唇,瑟瑟发抖,一看就知道冻的不清。
“下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来了?”藤染秋关切的迎上去帮李之麒拂去肩上的雪,手背擦过他额脸颊,只觉冰冷僵硬,宛如没有生命力的死物,“天啊,你身上好冰!快进屋暖暖!”
李之麒冻得上下牙都在发颤,却没有迈步,他只是低着头执拗的盯着藤染秋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重复问道:“为什么放他们走?”
藤染秋苦笑一声,“不放他们走还能怎么办?”
李之麒表情已经冻僵了,做不出任何表情,说的话也像是结了冰,不带一点热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有多么愤怒和激动:“那个男的用木仓指着你,他想杀了你!他就是一个潜在的犯罪分子,应该报警把他抓起来判刑!”
如果藤染秋年轻个十岁,吕铁牛敢拿木仓指着她,他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如果藤染秋年轻个五岁,她会立刻报警把吕铁牛抓起来。
但是,站在这里的是32岁的藤染秋。
32岁的藤染秋已经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黑白分明公平公正的,她同时也明白有时候大道理只是说着好听,你要是照着做才会跌个大跟头。
“如果我敢报警,那么我下一刻就会变成全乡人民的敌人,他们会仇视我,攻击我,辱骂我,我会声名狼藉,彻底无法在乡里立足。”说这番话的时候,藤染秋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一丝不甘和愤恨,坦然的仿佛在说某种无法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乐景了然开口:“你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藤校长是在为自己懦弱找借口?”
李之麒保持了沉默。
但是从他的眼神就知道乐景猜对了他的心思。
乐景握上李之麒的手,率先大踏步走进学校,不容拒绝道:“外面太冷了,我们先进去说话。”
……
中午放学,学校里的学生都走的差不多了,冬学里现在十分安静。
雪刚停了一会儿,再次开始漫天挥洒,屋檐外的雪刚被扫净,现在又盖上一层“白绒”。
乐景坐在小火炉旁,黑色的煤块安静燃烧着,橘黄色的火星在蜂窝洞口明明灭灭。
他把冻僵的双手放在炉火之上,蒸腾的热气乍然撞上他生铁一般的冰手,迅速凝结成湿润温暖的水蒸气轻挠着他的毛孔,又麻又痒。
乐景几乎能听到身上毛孔张开发出的舒服叹息声。
藤染秋执教的这所冬学,前身是前清的一所私塾,老房子,有一些年头了,墙身处存在着无数人眼看不到的缝隙,呼啸的北风挤进去发出鬼哭狼嚎的尖叫,窗户上糊的报纸也跟着鼓鼓作响。
这么冷的天,就适合围坐在炉子前吃烤红薯。
乐景脑海里刚浮现这个想法,就见藤染秋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了几个红薯放在了炉子上。
“冬天就适合吃红薯。”藤染秋熟练的给红薯翻了个面,又关切的摸了摸李之麒的手,欣慰的笑了笑,“总算有了热乎气儿,等会儿吃了红薯好好暖暖,千万别感冒了。”
李之麒有些不自在的抽回自己的手,硬邦邦的小声嘀咕道:“怎么可能会感冒,我没那么娇弱。”
一股香甜的焦糖味很快席卷了整个房间,李之麒嘴巴里条件反射分泌出了大量唾液,他直勾勾的盯着炉子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红薯,早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想知道藤校长为什么不报警吗?”
李之麒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乐景是在和他说话。他艰难的从红薯上抽离目光,“对,为什么不报警?”
乐景帮着给红薯翻了个面,声音轻松随意好像在闲话家常,“因为藤校长是外人,吕铁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农村都是帮亲不帮理。在很多村民看来,是藤校长做错了事,吕铁牛就是吓唬了一下藤校长,这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摩擦,所以如果藤校长要是报警抓人,在他们眼里那就是藤校长嚣张跋扈,打击报复欺负他们,他们就算不敢反抗,也肯定会生出怨愤之心,千方百计给藤校长的工作制造阻碍。”
藤染秋苦笑着微微颔首,承认了乐景对此的解读,她对上男生怔愣的双眼,对其中的青涩和迷茫格外感同身受,她叹气着摇摇头,意味深长道,“吕铁牛不算什么。人言可畏啊。”
李之麒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迷茫过。
试卷上再偏再难再超纲的题,都会有恒定的答案,他就算不会也可以抄。
但是现在不一样。
最正确的答案却无法解决藤染秋遇到的问题。
正义无法得到伸张,好人活的憋屈,出现了问题却不能干脆利落的解决。
他惊慌失措又茫然的发问道:“那些村民……他们是坏人吗?”
藤染秋却沉默了。
这个问题就连她都找不到答案。
他们是坏人吗?似乎也不算。他们也没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恶事。
那么他们是好人吗?似乎也不算。他们做了太多让人膈应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