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率先起身, 其余臣子见他起身,随后都站了起来, 被姜不语收拾过一顿的田镜明只觉得前胸被姓姜的打伤,站起来的时候不免呲牙咧嘴露出点苦相。
史衍清清嗓子,上前奏道:“陛下,姜不语从小女扮男装窃得世子之位, 现在竟然还要封侯, 不但于礼不合, 陛下还应追究她的欺君之罪!”
皇帝道:“此事朕早已知道,算不得欺君!”
史衍顶着四皇子鼓励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跟皇帝对着干:“陛下既知姜不语身为女子, 就更不该封侯。女子入朝为官, 让天下女子群起效仿, 可不得乱套了?”
他老调重弹,大约觉得还不足以引起皇帝的重视, 便下了一剂猛药:“况且吏部前段时间选官,微臣往各处派官,这才发现不过数月之间, 江南官场便被姜不语杀空了大半,说句血流成河也不为过。”他语声沉痛:“陛下, 我大渊以仁孝治国, 怎可养出这等凶煞暴戾成性的女子?陛下还要封她为侯, 难道是想助长这种杀虐之气吗?!”
争论私德家风婚嫁都触礁之后, 史衍决定正面对抗。
朝堂之上,不少官员只是大略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是钦差前往江南,杀了不少官员,至于“不少”是多少,除了吏部官员,其余各部官员并没有具体数字。
即然吏部尚书出面,便有一名姓钱的御史好奇问道:“史大人,姓姜的到底杀了多少官员?”
史衍回忆吏部记档,语声沉痛:“苏州杭州扬州乃至于江宁等地的主官全数被杀,还有许多属官,例如苏州府的同知通判乃至于捕头都被斩首;杭州府从上到下独独留了几名书吏,府衙都被她清空了。至于其余州府,也杀了不少,十之六七吧。”
此数额公布之后,便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不少朝臣交头接耳嗡嗡议论纷纷。
四皇子一党振奋精神,终于找到了重新攻击的点,钱御史指着姜不语的鼻子破口大骂:“如此暴虐成性,简直猪狗不如!”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此等凶残之徒,陛下万不可姑息养奸啊!”
其余几名御史也连声附和,就连老留王也侧目而视,气哼哼道:“本王原还想着只是个小小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就算陛下一时失察被蒙混过去,骗得陛下封侯,只要陛下收回成命便可。谁知竟如此凶残成性,难道竟不追究她杀人的罪名?”
邓老大人笑道:“老王爷所说不错,既然要追究姜不语杀人的罪名,不如便来讲一讲她为何要杀人吧。”
老留王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大有你若是讲不出像样的理由本王跟你没完”的架势。
姜不语的目光在殿内或激愤戒备或好奇的面孔扫过,正欲开口,独孤默却先一步出列道:“邓老大人言之有理,既然诸位都对姜侯杀人有疑议,不如便讲一讲姜侯所杀之人。”他面向皇帝道:“陛下,微臣有个请求,还望陛下允准。”
皇帝:“爱卿请讲。”
独孤默道:“史大人掌着吏部,只看到选官之浩繁,姜侯之暴虐,却不曾深究过背后之事,微臣觉得有必要让朝堂之上的诸位见识一番江南富庶。臣奏请陛下同意禁卫军将昨日从江南押送回来的抄家所得抬进来,也好让诸位开开眼。敢问邓大人可入了国库?”
邓嵘目中精光一闪,笑呵呵道:“昨儿回来之后大家都累了,还未来得及入库,既然独孤大人有意想让大家长长见识,老臣觉得这主意不错。”他环顾四周,遗憾道:“只是金殿地方不够大,恐怕摆不开,还是要劳烦大家待会移步往外面走一遭了。如果陛下不反对,老臣这就去安排。”
皇帝抬手:“邓卿去吧。”
姜不语:“……”你俩商量好的吧?
独孤默与邓嵘一唱一和,若非背着她早有预谋,何至于如此默契?
她满肚子准备反击的话被侍郎大人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打乱,只能静静等候侍郎大人牙口不够尖利之时,她再从旁襄助。
四皇子本能觉得不安,但昨日钦差回京,皇帝既未召他入宫,今日也不曾在朝堂之上摆脸色,免不了心存侥幸,暗想舅舅当官多年,两人之间来往的密信帐册理应早就处理好了,不然早被父皇发作了。
邓嵘去而复返,恭恭敬敬道:“有请陛下移驾。”
皇帝从御座上起身,率先出殿,身后跟着文臣武将浩浩荡荡出得殿来,放眼望去,但见前面空旷的广场之上整整齐齐摆满了无数口黑漆漆箱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放眼望去甚至在短时间内不可计数,每一片都守着一名青衣小吏,手中还抱着一摞也不知是卷宗还是帐册,周围守着戒备森严的禁卫军。
昨夜下过一场厚雪,此刻寒风已停,朝阳初起,金光洒满红墙琉璃瓦,只见邓老大人挥手之间,禁卫军齐齐上前,当着众臣的面挨个将箱子打开,又齐齐退下。
放眼望去,殿前广场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几乎要分不清是太阳洒出的金光还是箱内金银珠宝闪烁的光芒,又或是两者交相辉映,刺人眼目,令得不少朝臣都不由自主的以手掩目,以遮掩这璀璨光芒。
皇帝显然也大受震撼,许多事情文字上奏与亲眼目睹是两回事,非亲历不足以感受。
独孤默道:“陛下请——老王爷小心脚下——”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皇帝坐拥天下,可是这几年国库空虚,江南税收已经数年递减,国朝支出却连年增加,每每入不敷出,被邓嵘追着哭穷,他都要惆怅许久。
他在位几十年,自认为算得上是宽仁爱民的明君,可是临老却越来越疑惑,将来的史书会如何记载?
皇帝倒是想歌舞升平的平稳走完晚年执政期,可最终却是贪得无厌的臣子逼着他不得不举起屠刀。
他率先往下走,有意要让后面的官员听到,扬声问道:“独孤爱卿,下面这些合计有多少?”
独孤默似窥得皇帝心意,亦高声答道:“现成的金银约合三百七十多万两银,但其中珍宝奇宝却又不可估量,总价值远远高于这个数。还有田产铺面房屋这些都暂时封着,只等陛下旨意再行处理。”譬如路园如今便贴了封条,至于以后拍卖还是封存或者留待皇帝赏赐,端看皇帝的意思。
皇帝目中怒色翻涌,道:“竟是比朕的国库还要富裕!”
身后跟着的一众臣子们静若寒蝉,皆不敢言,唯有老留王辈份高敢于直言,咂舌道:“这些……这些都是从江南抄回来的?”
“禀老王爷,这些全都是姜侯此次从江南一众贪官污吏家中抄出来的。”
老留王回身转头去看四皇子,眼中含着怒色,重重道:“李慎,你可没告诉本王,姓姜的丫头抄了这么多金银回来啊。”
四皇子没想到独孤默竟然能想出这么个缺德招数,也不跟人争辩直接把抄回来的金银珍宝全都抬出来展示,眼神闪烁结结巴巴道:“侄孙昨日未曾进宫,也是……也是听他们说的,也是头一回见这些东西。”
老留王做了一辈子贤王,极为珍视他的名头,谁知临老却被在京中素有美名的四皇子给当枪使了,不知道有多生气,再看姜不语便觉得这小丫头顺眼不少。
他已经多年不涉朝政,只安养在留王府内,夏天出城避暑,冬季闭门猫冬,日子过的极为安闲,骤然听说皇帝封了个嗜杀的女侯,被四皇子鼓动着跳出来反对,谁成想内里还有这等情由。
“哼——”他怒极,竟伸手向姜不语道:“小丫头扶本王一把。”
四皇子:“……”
姜不语心中暗笑,这位老王爷忒也可爱,知道错怪了她,抹不开面子道歉,便来使唤她。
她上前来扶着老王爷,随着皇帝一行下了台阶,青衣小吏见到皇帝近前,跪伏在地行礼。
邓嵘笑道:“怕陛下一时瞧不明白,微臣便安排了这些小子们守在旁边,好向陛下讲明这些箱子的来处。”
最前面站着的青衣小吏捧着厚厚一摞卷宗与帐册,躬身道:“启奏陛下,微臣近前这一大片皆是原江南大总官路霆的家私,总计金银折合一百八十万七千多两,另有许多珍宝。”
独孤默道:“姜侯当时抄家,都是微臣预先查到证据,有了确凿的罪名才前去抓捕抄家,为防混乱,每一家抄出来的户部官员抄录好之后都装箱贴了封条。”
他引着皇帝往前走,自有青衣小吏不断上前来报:“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从杭州知府家中抄来的。”
皇帝俯身,但见满箱黄澄澄的金锭子足足摆了十几口箱子,紧接着才是满箱的银锭子,最后是古玩珍宝,内中还有高大的珊瑚树、整匣子的宝石、整块翡翠雕的冰凉沁人的玉枕……
“这是苏州知府家中抄来的……”
“这是江宁知府家中抄来的……”
“这是苏州同知家中抄来的……”
群臣随着皇帝从箱子前面慢慢走过,姜不语扶着老留王,见他伸长脖子不住瞧,还有闲心解释:“这翡翠玉枕是从杭州知府卧房里抄出来的,他体胖怕热,床上凉席都是同块原石下切割下来用金线编织的。老王爷是不曾亲见,光是杭州知府小妾房里摆的东西都让人惊叹富贵无边。微臣以往只在北境,有机会亲自抄过一回家才知道,为何许多人都喜欢往江南去当官。”
皇帝紧锁眉头,目中戾气顿显,便是连老留王也忍不住道:“杀得好!此等贪官污吏,国库都让他们给蛀空了,不杀难道留着让他们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他的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吏部尚书史衍的脸上。
路霆每年倒是都按时送上年节之礼,但那也是两方互有默契,都认为是自己人,路霆送钱过来,他在京中行个方便,安排四皇子的人去江南任职,都是抬抬手的事儿,谁知竟还有今日这一出?
史衍:“……”
待得众人参观完毕,都站在这些打开的箱子丛中,独孤默冷笑道:“史大人方才只讲姜侯杀了江南多少官员,那么请问史大人,若是让你奉了皇命前往江南查案,你是不肯抄同僚的家,砍他们的脑袋,只会与他们把酒言欢了?”
史衍涨红了脸,好似被人扒了一层皮下来,羞臊难言:“独孤侍郎何出此言?本官……本官难道是那同流合污之人?”
独孤默道:“这么说,史大人也觉得姜侯抄的好,杀的对了?贪官不可不杀?!”
当着皇帝如霜电般刺过来的目光,史衍哪敢再骂姜不语杀人暴虐成性,慌忙改口:“贪官自是该法办,按所贪之数或杀头或流放!”他抹着额头的冷汗:“该杀!是该杀!”
四皇子顿感大势已去,当头两员大将,田镜明被姜不语一顿暴揍失了战力,史衍被独孤默逼着认同了姜不语所为,剩下的心腹们见此皆生出退缩之意,不敢与之目光相接,生怕下一刻惹来独孤默的追问。
倒是钱御史向来对他死心塌地,见到四皇子求助的眼神,脑子一热便冲了出来,道:“可就算是姜姑娘没有错杀了人,但陛下也不该打破规制封女侯。”
皇帝冷冷扫了一眼,但见他梗着脖子一副“忠臣直谏”的模样,心中生厌,还未斥责,独孤默便笑道:“钱御史总说规制,不知咱们大渊国法之中有没有论功行赏一说?”
钱御史警觉的瞪着他,生怕自己掉进什么陷井里:“自然……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能纵容女子站上朝堂吧?”
独孤默昂首道:“钱御史倒是好男儿了,既阻止姜侯站上朝堂,那么请问,姜侯在北境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时候,你在哪里?”
钱御史喃喃:“本官……本官职责所在,自然在京中。”
“钱御史大好男儿在朝堂专注于口舌之争,却让姜侯一名女子在边疆杀敌卫国,这时候怎不说让姜侯回后宅绣花,你提刀上马去保家卫国了?”
“你你……本官是文官。”
“你是文官不打仗,姜侯一名女子就合该在边疆打仗了?”
钱御史:“……”
独孤默:“打仗的时候怎不说姜侯是女子,该后宅绣花,放着你这大好男儿来上战场?”
钱御史:“……”
老邓大人笑眯眯参言:“哦,文官不打仗,那是不该勉强钱御史保家卫国守边疆了。不过国库空虚,前两年钱御史也前往江南查过案子,本官记得你回来之后不住口向陛下夸路霆有多尽责,怎不见你弹劾路霆贪渎?”
钱御史张口结舌:“那不是……那次的案子也不是查路大人的啊。”他向来对四皇子忠心,对四皇子这位亲舅舅也极为尊重,言谈之间便带了出来,争执起来早忘了路霆已经沦为阶下囚了。
老邓大人也不为难他:“哦,那也怨不得钱御史。不过钱御史既然忠心于陛下,也知国库空虚,不如从下个月开始便停了俸禄,为陛下分忧,省些米粮钱?”
钱御史:“我一家十几口……”他才要哭穷,便被老邓大人打断:“若无姜侯带人抄家,下个月国库连各位的俸禄都支不出来了。钱御史连俸禄都舍不得停,还要来骂帮你讨回俸禄的姜侯,哪来的脸面?!”
独孤默:“钱御史既没胆略又没魄力,一不敢上战场杀敌卫国,二不敢前往江南查贪官污吏,三不能为国为民做贡献,除了整天动动嘴皮子,挡着不让陛下论功封赏有功之臣,还会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算了不写了,明天再写一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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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钱御史被独孤默与老邓大人联手收拾, 从头喷到脚,喷的他恨不得扒开一块方砖钻进地缝里去——当着众同僚的面被嘲笑他一无是处,往后还如何让他立足于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