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悠悠地晃到了雍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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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邑此时还是一大片的荒地,莽莽平原,一片坦荡,一条大河在平原上穿过,更远的地方是一道绵延不绝的山脉。从风水上来说,这地方真是好极了!从守城的一方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水陆交通便利、土地也适合耕中。
雍邑之地已先期派员堪测,匠作亲自监工。雍邑是副都,哪怕是工地,也得有人看着,已调了六千兵士过来,这些兵士既负责警戒,也经常充当着监工的角色。领头的那个是公孙佳亲自点的名,邓凯。公孙佳到来,他们都一并前来拜见。
公孙佳笑道:“可真不错!”她现在立足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土丘,并不高,这一片都没有地势特别高的地方。匠作给她指了远处几个点:“打了桩的地方是标好了的界……”那里,已经人在忙碌着了。
建城之前,他们要先建一片矮房用来安置工人、储存建材等,矮房的位置选在了圈定的城内,以方便出工。据匠作介绍,接下来再有服役的壮丁过来则会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一部分在城外,方便修筑城墙。
公孙佳认真地听了,道:“他们现在安顿好了么?”
“是。”
“那看看去吧。”
公孙佳仍旧是自己的老作派,凡要她主持的事情,总要保证手下人最低标准的穿衣、吃饭。不让人吃饱穿暖了,士兵不会拼死效力,同样的,民伕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没力气干活就磨着,工期就要赶不上,拖一天就又是一天的支出,反而更浪费。
她二话没说,依旧先奔人家灶间。这里的灶间十分简陋,食材、灶台、柴草都有一半是露天的。公孙佳看了一下他们的主食都是粗粮,再看食材也不甚新鲜,以蔬菜为主,还杂以野菜,肉食是几乎没有的。公孙佳叹息一声,这里是无法强求他们顿顿有肉的。
这一声叹息把将作给吓得不轻,心道:难道是嫌弃我做得不够好?不对呀,我只管建城,这些可不归我管!再说了,这已经不错啦……
公孙佳没有挑剔,只是默默地退了出来,说:“要有盐。”
“是,这个是有的。”
“不许克扣他们!”公孙佳严肃地说,“不许出事。”
“是,不过总会有些病死的,又或者城筑得太高跌下来的,这是免不了的。”
公孙佳举目四望,说:“那就备好棺材。”
“是。”
城还没有建起来,也没甚好看的,公孙佳一行于是移到了十余里外的旧城去。那里已恢复了一些生机,只是免不了还有些残垣断壁未及收拾,城墙也补得十分参差。公孙佳住的驿馆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像是新盖的。
公孙佳当晚即在驿馆里召见了本府的官员。她北巡时因为路线的关系没有经过这里,官员们却都盼着她来——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就能被升迁。做得不好,哭哭穷说说困难也能得到些安排。无论外表如何,这一位都是个实在人。
公孙佳也不含糊,给他们下的第一道令就是:“要维持好本地治安!”白天见到的民伕已经不少了,未来只会更多,这么多的青壮年聚在一起,虽然是天天让他们出力累成狗,可这个年纪的人,军纪都不能保证里面不出几个害群之马跑出来祸祸百姓,何况这群来自各地的人?
第二道令则是要重新统计本地的户籍人口,以备迁入雍邑。她那了那么大一个城,到时候住不满人该有多尴尬?
第三道令是召募有余力的家庭往新址附近垦荒。附近州府有分家的、入不敷出的,都可以往雍邑附近垦荒。又放出了垦荒优惠条件。
第四道令则是针对商贾,她让将作开列出一份清单,将上面一些可以交商贾采办的物品勾出来,许商贾往雍邑工地贩卖,由朝廷按价收购。这个价格必然不可能很高,但是考虑到数量,也是绝对可以接受的。
第五道令则是命人往雍邑工地外面竖起一排旗杆,凡偷工减料、损公肥私、私相授受的,都挂上去风干。
一条条命令下来,真正营建的工作她却都交给了将作去干——她又不懂盖房子!她就只管提要求,章熙既然说了,让她照着她的想法来建,那就再没别的顾忌了。
官员们又请公孙佳赏脸赴宴。
公孙佳道:“都很忙,就不要客套啦。等雍邑建成,咱们到雍邑里吃酒,我请。”
官员们原本没着落的心顿时落回了腔子里,雍邑一建,他们这儿指定要空,到时候自己的仕途必然受影响。如今公孙佳这话,就是有意安排他们了,于是个个争先,肚里已开始琢磨维持治好、清查户籍的计划了。
公孙佳却又没有歇下,再次带人杀到了工地,正赶上饭点,认真地观摩了一回工人的饭食,见量是差不多够了,又下令选址多凿了几眼井,以供应饮水。将作不敢怠慢,答允:“明日就淘井。”又请公孙佳早些回归,这里工地还很荒凉,并不适宜她留宿。
公孙佳道:“有什么好怕的?走,看看他们去。”
她要看的是那六千士卒,算是她带出来的兵,那是没有不关切的道理的。士卒们吃的住的都比那边的民伕要稍好些,看得出邓凯也是用心带兵了。公孙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收回手来对着四周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暗示的意味十足。
邓凯激动异常,拜倒在地:“遵令!”心想:这衣服我不洗了!
直到此时,公孙佳第一天的正事才算干完,重回驿馆休息。
驿馆不如公孙府宽敞,单良对彭犀道:“只好咱们俩住一起啦,老彭?你怎么了?”
彭犀缓缓转过脸去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单良奸笑两声:“怎么样?入府不亏吧?”
彭犀今天受的震撼比之前所有的时候都大,之前都是在京中,他看的是决断、是谋划、是城府、是气度,今天看到的是“实务”!
他决定就吊死在公孙佳这棵树上了!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实现他的抱负,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有那样的抱负。他想把自己的抱负与这样的人分享,不是撺掇、为她谋权势,只是一个寒门书生的初心。
一个盛世,一份功业。
公孙佳此时已累得不想说话,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涌,打着哈欠回房就歇下了。
从此,公孙佳就工地与驻地两头跑,竟十分悠闲。觉得不舒服了,就养病养几天,足足在这里住了三个月,雍邑的城墙起了三尺,各宫、坊、市、道观寺庙、池、渠等都划分好了界线,才准备动身返京。
此时已交五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公孙佳登船的时候,恰接到一封元铮的报捷文书,他又出去挑衅了一圈,小有斩获。阿姜笑道:“不错么,雍邑也有个大模样了,小元也出息了,双喜临门。”
公孙佳道:“这个,扣两天再发往京中。”
单宇微讶:“为什么呀?”
“要赶陛下生日的,”公孙佳吐出一口气来,“我是赶不上贺寿啦,礼物就要出彩一些。”
“是。”
公孙佳赶回京城已是五月底,京城早就热了起来。钟源一身便服,亲自到城外驿馆里接她。见到妹妹,钟源的表情明显地放松了下来,对她说:“纪宸死了。”
第238章 新忧
见到哥哥, 公孙佳心底有一丝喜悦涌了上来,唇角微翘, 一声“哥哥”脱口而出。听完钟源的话又变成了一脸的平静。
“死了?”公孙佳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添了一点诧异。
钟源捞了张椅子坐下,接过阿姜递来的茶,小啜了一口,接着吞了半碗,一抹唇:“死了。消息才送到京师, 刚巧你回来,阿婆让我来接你,我就先来同你讲。你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脸?”
公孙佳道:“倒不是说纪宸不能死,可他这一死,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钟源也叹了一口气:“他死得有点可惜了。”
公孙佳道:“他正当壮年,又是男子,他要都死了,家眷恐怕也不太好吧?”
钟源道:“家眷如今不要紧, 要紧的是, 要不要他儿子扶灵还乡?”
“噗——”公孙佳一口茶喷了出来, “哪个这么贴心, 这会儿想起这个来?”
钟源沉声道:“江平章。”
“什么?陛下问政事堂的看法了?”公孙佳都知道,章熙面前别提跟纪家沾边的事儿, 一不小心就得跟着吃瓜落。章熙平生两大缺点, 一是儿子不怎么像明君胚子,一是越来越执拗地记恨纪家人。他不问的时候, 最好别主动去讲。
钟源道:“没有。消息送到政事堂,本是交到霍叔父手上的,当时江平章也在, 霍叔父就顺口说了一句,哪知惹来他这么一出。霍叔父现在正后悔得打自己的嘴呢。”
江平章,以前的江尚书,也就是江仙仙她爹,正经的士人一个,纪炳辉路过他伸腿绊一脚的事儿也没少干。章熙要立皇后,大赦天下偏不赦纪氏,他也没说什么。听说纪宸死了,他却来了这么一出。他的意思,纪炳辉老得快要死了,纪家顶梁柱就是纪宸,现在纪宸也死了,纪氏就没有什么危害了。一个没有危害的纪家,也就犯不上再赶尽杀绝了。
并且,江平章还挺为章熙考虑的,天下大赦你不赦免人家就算了,人死了让人回老家埋了总是应该的吧?再说了,纪炳辉无论犯了多大的错,开国有人家一份功劳,现在一个孤老头子在乡下,眼前一个子孙也没有,让纪宸哪个儿子扶灵回来奉养老人,这是正常的人情。
他还举了个例子,认为章熙当年对燕王都能宽恕了,为什么不能宽恕一个纪炳辉呢?
公孙佳将手掌按在自己头上,闭着眼问道:“陛下怎么说?”
钟源双手一摊:“还能怎么说?什么都没说,生气了。你回去面圣的时候要小心些!”
公孙佳道:“知道了。”
兄妹俩又凑在一起交流了一些讯息,主要是钟源说京城、朝廷上的事儿。这里面有一些是公孙佳的情报网知道的,还有一些是她闻所未闻的。譬如唐王府新添了个孩子,似乎是侍女所出,章熙没有特别的高兴也没有特别的不高兴。
次日,公孙佳回到了京中,彼时早朝才过,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正热闹。听着外面人声鼎沸,公孙佳诧异地问:“这么热闹了么?”钟源道:“离立后的日子越来越近,就越来越热闹了。”
公孙佳算了算,三个多月过去了,准备的东西应该已经粗备,估计得预演一、两场做彩排,等到彩排好了,正式的仪式也就可以开始了。一般这种大型的活动,乃是普通人看热闹、商贾趁机做生意的大好机会。透过车帘望出去,街上什么人都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公孙佳有点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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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在宫门核验身份的时候,正遇到乐陵侯等闲人上完了朝赶着回家补觉。一见到她,乐陵侯几乎要哭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今天陛下的脸色也很可怕呢!章熙一生气,倒不太容易迁怒,如果迁怒,方式也会很奇怪,他抽问了乐陵侯,信都侯等人一些实务问题。这些纨绔哪里会这些?就被罚!
要是公孙佳在,一定有办法把陛下给绕回去!这些货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认知,还没走到宫门口就已经商议出了结论——回家先写信给公孙佳,让她早点回来,然后再睡觉!
宫门口遇上了公孙佳,信也不用写了,一个个就差在宫门口失声痛哭了。
公孙佳将腰牌收回来,问道:“罚你们什么了?”
罚抄书。罚钱少了他们不心疼,罚得多了显得不近人情,章熙对上一群滚刀肉,只好拿他们最怕的事出来。
“我宁愿去雍邑挖河!”乐陵侯带着哭腔说。
公孙佳眨眨眼:“真的?那你们都去吧,白天挖点土方、监工的鞭子挨着,晚上睡得香。”
吓得乐陵侯等人直问:“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抄书还是挖土?”
那还是抄书吧,一行人霜打了茄子一样的走了,公孙佳转过身就开始叹气。见了章熙,她的表情也没变回来。
章熙道:“雍邑不顺利吗?还没开工?”
公孙佳道:“雍邑很好,工程进展顺利呀,臣先前的表章您没看到吗?”
章熙道:“那你怎么一脸不高兴啊?”他还没有抱怨呢,公孙佳这儿先来了。
公孙佳道:“遇到了乐陵侯他们。”
章熙的脸上有一瞬的空白,说:“哦。”懂了。
懂了之后就与公孙佳说起了雍邑,章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干得不错!”做工程就要朝廷拨钱,这个是肯定的,还有征发。章熙根据规划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没有挑公孙佳的刺,因为计划做得很完美。但是章熙心里给公孙佳留了余量,按照他的经验,凡做工程的,最后大抵都会超出点预算。
整个工程做下来,直到公孙佳现在回来,它没有超支!没有向朝廷再多要钱。真是让人喜极而泣!这省下来的钱,章熙就能另有用处了,起码他立后、立太子典礼的花费可以不那么局促了。
公孙佳道:“要也是向户部要,还不是我的事儿么?”
一句话将章熙逗乐了:“看来以后有工程要让户部去做了。”
公孙佳道:“您有什么工程,如果不是太紧急,还请等雍邑营建完再说。国家才恢复了些元气,不大经得住太多的工程。雍邑臣会更加上心,力争不让它花费太多,如何?”
章熙叹道:“不要这么慌张!倒像是我要故意为难你们一般。”
公孙佳道:“您有烦心事?”
章熙却懒得提江平章,他要说的是:“领了雍邑的事也不要躲懒,就要立太子了,你对太子有何看法?”
公孙佳问道:“陛下要立谁?”
章熙瞪了她一眼:“装傻?”
公孙佳道:“立嫡立长的,您先定下来,咱们再说?”
“自然是立嫡。”
公孙佳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秦王有举止失措的地方,多半也是因为心中不安。待他的心安定了下来,做事也会更稳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