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被裹在一张柔软的丝帕里,隐约的馨香,让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双温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娇怯怯的声音离得极近:
“云暖,它醒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明显冷漠得多:
“吃个豆腐脑儿,也能捡只鸟儿回来。菡萏你可真麻烦!”
“古树婆婆都说了,这鸟儿伤得不重,只是摔晕了。”
“咱们两个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养活它?教楼里的嬷嬷看见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着急:“我少吃几颗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几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飞走了。好云暖,你帮我守着秘密,别告诉嬷嬷!”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燕子的小脑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头,贪婪地汲取着那手指带来的温暖。
苏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康复。他还不能熟练地感知自己的身体和能力,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门道,好像知道怎样才能变回人形了。
他也渐渐了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他知道菡萏是个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楼里不算顶尖,待客的时候也不算知情识趣。她的好友云暖,常常骂她迟钝冷淡,并断言她在楼里永远出不了头。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没有把他养在笼子里。他的伤好了以后,已经能在小小的院落里四处飞一飞,但不管飞出去多远,他还是会飞回来,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她的手边,静静地听她讲今天发生的事。
她不是没想过嫁人。但肯为她赎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欢的人。她是个直性子,喜欢谁,讨厌谁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既不肯对别人说谎,也不肯对自己说谎。有时她惹恼了客人,带着一身的紫青淤痕回来,便大大咧咧地当着他的面沐浴。
她说,她今日接的那个客人脾气不算好,但毕竟没有打她。于是她就能多攒下一钱银子。
她说,她的身价不高,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黄不值钱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价钱给自己赎身,想必老鸨也不会阻拦。
她说,商市街上新开了一家春花绣庄,他们招绣娘时,不嫌弃从楼子里出来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银。等过些年赎了身,她就去春花绣庄里当绣娘。为了这个梦想,她除了接客,每日还练习针线到深夜,从不懈怠。
苏玠从别的鸟儿那里听来了一些传闻,原来妖怪们有个土气的名字叫“老五”。像他这样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灵,叫做“二五子”,是注定既不会被凡人接纳,也不会被老五接纳的。
但好处在于,当他渴望做人的时候,他便可以变成人。当他渴望做鸟儿的时候,就可变成一只鸟儿。
苏玠不想变回人了,只想做一只燕子,每天从菡萏的手指上吃一点米,环绕着她飞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却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栖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听到菡萏的哭声。
她说,老鸨决定把她卖给一个常来的恩客。她的反抗毫无意义,一个随口作出的决定便足以让她对未来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苏玠终于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迟钝。只因对未来还怀有希望,她才能忍受当下命运加诸她身上的一切残暴。
燕子轻轻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飞下妆台,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化作一个翩翩少年。
为了替菡萏凑够赎身的银子,苏玠化作燕子飞入了吴王府。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名唤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几句。偏就这么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绣庄,正是这小姑娘开的。
那必须得和小姑娘搞好关系呢,这样,菡萏去了绣庄也有人照看,苏玠暗暗地想。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位春花老板会成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过了两年,父亲苏崇急病的消息传来,苏玠没能忍住,还是辞别了菡萏,回京探望。
苏崇听罢他的经历,悠悠叹了一声,彻底断绝了让他回归苏家的念想。
“有一个去往汴陵采办的闲差,苏家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旁落他处。你……暂且顶了吧。过个一年半载,你可以本份体面地死在任上,也好为苏家添一个尽忠职守的牌位。”
苏玠答应了,从此将苏家宗祠满墙的忠烈牌位抛在了身后,再不回头。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苏玠只有一个想法:
这死法,对苏家来说,真是既不本份,也不体面。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玠这一生,有过深爱的女子,有过千金一诺的朋友,有过简单朴素却甘之如饴的生活。他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会在满溢的爱中长大,没有人会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统,多少人的血统。
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说:
燕子的故事暂告一段,下一卷开启汴陵的最后一个故事。
最近听的都是关大洲的《人间乐(女生版)》,歌词另有主题,但音乐十分契合作者写作本书的心境。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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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狐凭鼠伏
良久, 古树婆婆才从回忆里抽身出来:
“老婆子只有一事不明。云暖最爱惜自己,怎么会为了诬陷一个人而自戕?”
谈东樵将目光投向浓夜:
“她并非自戕。裂魂香,入腠理, 割发裂魂, 善恶各行。她死前已被割去了善魂,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受妖尊摆布罢了。”
古树婆婆怔忡了一会儿:“原来如此。这死法, 倒是和菡萏一模一样。”
“菡萏和云暖,都是我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她们一同被卖进万花楼,每日穿过两条街去歌妓师傅处学曲儿, 经过我的豆腐脑儿摊子, 总会停下来吃一碗。”
古树婆婆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又回忆起了许多更久远的事情。
“年轻人,你修为是不错, 但终究只是个凡人。妖尊在汴陵盘踞两百年,他就是汴陵的缔造者, 汴陵唯一的神。我恐怕你……斗不过他。”
谈东樵眸中倏然亮起凌厉的光芒。
“那我就偏要将这伪造的神, 拉下神坛。”
他将手中的骨片递上一寸:
“以你的法力, 是否能与这枕骨的主人相通?”
古树婆婆道:“倘若这骨片主人是善终, 魂魄早该入地府投胎了,未必还剩有残魂。”
“可否一试?”
她点点头,伸手接过那骨片,阖在掌心。
寒冷的月从乌云背后钻了出来,落在古树婆婆靴皮般皱褶的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睁开双眼,眼中寒光一炽。
“他说……”古树婆婆的神情惊疑不定:
“他的故事, 只能讲给长孙春花听。”
汴陵府衙。
知府曲廉今夜已经提审过春花两回, 回回都是苦口婆心:
“春花老板啊, 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你老老实实同本官说了,不就皆大欢喜了么?你祖父、哥哥在外头守到半夜才回去。还有罗子言那讼棍,扬言要写讼状告到京城去,告本官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嗨,他那个嘴,白的也能说成黑的!真递上去,本官的前程堪忧啊。”
“春花老板,律法如山,如今死了人,可不能再说什么民不告官不究了。你就老实配合,把那娃娃交出来,和你哥哥滴血认亲一回。若验出他确是你哥哥亲生,你的罪名不就全洗脱了么?”
春花也是很无奈:
“曲大人,我也知道您的不容易。但滴血认亲这法子,不行。”
“啊?”
“春花听药铺里的大夫提过,滴血认亲并不足信。常有亲生骨肉验了无法相融,亦有全无血缘者滴血相融的。我们长孙家的孩子,怎能冒此风险,受人质疑?”
“……”曲廉气得牙痒,“你这张嘴啊……好好,本官说不过你。今日当着王爷和百姓的面,本官承诺一定要将此案查清。春花老板若再不招认,本官可就要动大刑了!”
春花的眸光在微黄烛火中轻轻一闪,而后她笑了笑。
“烟柔是受了人蛊惑胁迫才来攀咬,衡儿确是我哥哥的亲生骨血。大人再问,春花也是这话。若要用刑,就轻便吧。”
曲廉被她噎得倒抽了一口气。
汴陵商会与官府多有公务来往,曲廉对春花印象也还不错,本不想与她为难。但,思及今日分别时吴王留下的话,他微微一凛。
“曲大人,元鸟宴上许多外来商贾亲眼见了那民妇死状,若不严查,天下人都要说你收了长孙春花的贿钱,你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实在没有办法了,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曲廉沉声道:
“来啊,上夹棍。”
打罢了三更鼓,大牢里的烛火也就烧到了头。
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地飞入牢门,看守的狱卒们只道灯火晃了眼,长长打了个呵欠,便又摇起骰子打发时光。
曲知府终究还是给了些特殊待遇,春花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有软枕床铺,也还算干净,离其余囚犯都很远。
她没有入睡,在黑暗中倾听着最细小的响动。忽闻牢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她吃了一惊,谨慎地向黑影中蜷缩得更深。
“谁?”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更显颀长笔直。
“是我。”
她放下心来,却没有走出阴影。
“谈大人,你终于来了。”
谈东樵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同,却说不出是什么不同。
“你还好么?”
阴影里似乎笑了一声:“还好,劳您挂心。”
这才是熟悉的她,带点戏谑和友善的挑衅。
谈东樵未觉察自己长出了口气,微笑道:
“仙姿和衡儿,我已经安顿妥当。你祖父和兄长,也送回家去了。他们绝不肯信衡儿的身世,定要亲口听你说了才信。”
他顿了一顿:“石渠兄只难过了一会儿,便说,不管是谁生的,他已当做自己的孩子养了,以后就是自己的孩子。”
春花轻笑:“哥哥虽常常糊涂,但实在是个敦厚的人。我诓他诓得这样厉害,他都不记恨。只是可惜了烟柔一条性命。咱们虽猜到妖尊会在她身上做文章,却没料到他们行事如此狠辣。”
“你我只是凡人,总有力所未逮之时,不要太过自责。”
春花“嗯”了一声:“你今日去找古树婆婆,可有收获?”
谈东樵便将古树婆婆所言之事细细讲述,末了道:
“古树婆婆与那枕骨的鬼魂打了个照面。她说那鬼魂十分谨慎,指名道姓,只肯和你说话。”
春花一愕:“我如何能和他说话?”
谈东樵从袖中掏出一片指甲盖大的树皮:“就如烟柔和菡萏一般。你吃下这片树皮,若鬼魂有意与你沟通,你就可以看到、听到它。”
他紧跟着解释:“这事,恐怕有些难为你。你若不愿,也有其他办法可想,不要勉强自己。”
阴影里沉默了良久,伸出一只手,穿过栅栏,拿起他手中的树皮。
“我愿意一试。”
她看也未看,便把那树皮扔进嘴里,生咽了下去。
谈东樵蓦地瞳孔一震,手掌如电般飞快地抓住里头之人的手臂,一把拉过来。
“你手怎么了?”
春花还未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也被他拉了过去,整个人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被架在栅栏上。
“曲廉对你用刑?”
他面上如罩冰雪,眸中有风雷聚集,神情一时间有些吓人。
春花眉毛直跳,勉强笑道:“只是被夹棍夹了两回。他见我实在不肯招,就放弃了。”
“……”
谈东樵沉怒地瞪着她。
雪白的小脸终于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之下,一双水眸微微红肿。
“疼得受不了了?”
春花被他这目光一望,瞬间有些招架不住,扁了扁嘴,道:
“有一会儿确实疼得厉害。没忍住就哭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迫切地盯着他,“这事儿你可得……”
“保密。”他叹了一声,接上她的话,“春花老板从来不掉眼泪。”
“……”
铁骨铮铮的春花老板莫名心虚起来。
她想了想,解释道:“曲知府这人我很了解,好名声,爱做官,心倒不算坏。他怕外头人议论他偏袒我,急着问案,这才上了刑。只夹了两下,见我吱哇乱叫,却宁死不招,便有几分信我了。我身上留了伤,他也有说辞去堵攸攸之口,后头便没再为难。”
谈东樵不语,只一双黑眸如暗夜荧惑一般灼灼盯着她。
“呃……”她只好垂首避过,努力动了动手指,“你瞧,骨头都没事,就是肿得像小棒槌。”
“哎,你这么瞧着我,好像是我做错事了似的。”
他眸中黯了一黯,垂目把她的手拉近些,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挑出些药膏,以指腹轻轻涂在她手指上。
春花屏着气,任他涂抹,竟不敢出声,只觉心跳如鼓。
待两只手涂完,才听见他闷闷地说: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