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红梅做梦也想不到, 她的丈夫,她十八岁就看中的并不顾名节在他未离婚的时候就跟他牵牵绊绊的丈夫,婚后为他生儿育女, 全心全意照顾、笼络了二十年的丈夫, 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的前妻跪下了, 不是滑跪,是猛跪, 就差磕俩响头了。
不仅如此,二十年前,他的丈夫把前妻嫌弃成了啥,恨不得她在这世界上消失, 二十年后却一副恶狗吃屎的姿态跪下去, 就想跟人握个手……她觉着, 这是对她二十年青春的侮辱。
许红梅年轻时候很漂亮,而且因为上过旧学堂, 诗词歌赋都会背几首, 曾经是阳三棉最受欢迎的女工。
那时候, 她的家里啥也没有,她的父亲是一家小成衣店的账房先生, 母亲是帮人洗衣维生的家庭妇女,底下还有一群弟弟妹妹,她的日子很不好过。后来成衣店按照国家赎买政策实行公私合营, 有了公方经理、公方会计, 她的父亲丢了工作,彻底变成无业游民,一家子沦为整个街道最困难最可怜的家庭。
幸好,转机出现在她十六岁那年, 父亲提着一家子偷养的两只老母鸡送到街道办主任家的餐桌上,第二天就给她安排进纺织厂。她不仅有了工作,有了工资,还有了无数的年轻的追求者。
可许红梅不甘心就这么嫁给那些平庸的普通工人,害怕十年后二十年后政策一变全家又回到解放前的状态,所以她转而将目光对准厂里那些年轻的高级别技术工人和领导成员,而三十岁不到的安容和,他年轻、帅气、能力出众、文采斐然,完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只不过,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他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生得又黑又壮,穿得又灰又土,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呢?她比安容和还小十岁,她青春活泼,她识文断字,很快,俩人就互生情愫,终身暗许,等包淑英生下女儿,安容和就再也等不及离了婚,俩人双宿双飞。
从十六岁开始,她就决定好要嫁给安容和,并一辈子伺候他。
可她熬到了现在,忍着安容和的软弱无能,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和三心二意,只要不闹出事来,她就一天是正妻……结果她忍来了什么?
就连安然这个继女都知道,他一直防备着她,背着她藏了不知多少的私房钱,钱在哪里她找到多少她并不清楚,她就是恨啊,是她给他的自由过了火吗?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不断的欺骗她、侮辱她?让帮忙给娘家侄子弄个工作他推三阻四,最后还是她偷偷拿自个儿私房钱买的工作,结果钱被他不知道弄哪儿去了……
许红梅的怒火已经憋了两年了,自从安然生完孩子后她这心里就总觉着不平衡,他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可她的人生却只走了三分之一,正是一个女人青春的尾巴……于是,许红梅愤怒了,愤怒得失去了多年维持的体面和理智,一个巴掌甩丈夫脸上,怒气冲冲跑了。
“啪”一声,打得安容和晕头转向,也打得一众宾客莫名其妙。当然,幸运的是现在已经开席了,大多数人正埋头忙着吃呢,只有少数靠过道这几桌的客人看见。
安然赶紧搂着惊魂未定的包淑英回到位子上坐下,看来她今儿帮着画的淡妆效果不错嘛,又名气死小三·气到小三渣男离婚·妆。
小猫蛋跟小严斐坐一起,已经甩着小胖腿吃上了,他们旁边坐的是铁蛋牛蛋鸭蛋一群小海燕来的孩子,几个小子跟几年没吃过肉似的,几筷子就把肉扒拉完了,小糖妞倒是很乖巧,小小的吃口肉就偷偷看漂亮的猫蛋一眼,小猫蛋一转过去,她又立马躲开,要是眼神对上,就两个人都笑起来。
虽然俩孩子年纪都还小,但当年一起玩土抓虫虫的交情还没忘。
有了姜书记老两口的照顾,牛蛋倒是长高不少,脸蛋也有了肉,“铁蛋你看我,一口能吃掉三块肉。”
“我更厉害,一口四块。”
“你们那算啥,我一口五块!”
几个孩子比赛看谁能吃肉多,一下就把一盘小炒肉扫光,还想比点别的,大人赶紧制止了,再这么下去一桌子人都别吃了。安然倒是不介意,反正排场都铺出来了,就再加几个菜也没什么,只是加一桌不加一桌不好办,“没事,大家敞开肚皮吃,待会儿上家里去,咱们再吃一顿,成不?”
“成啊安阿姨,你太好啦!”牛蛋破锣嗓子咋呼道。
安然故意逗他:“我好,那要不给我当儿子吧?”
“别别别,我可是要给我爷爷奶奶养老的,你又不老,不用养。”
众人大笑,曾经啊,整个小海燕,谁要是给他口吃的,就没有不被他追着认爹认妈的。现在姜书记老两口养着,把他送进学校上了一年级,虽然成绩不怎么样,反正农村人也不看重这个,但至少冷了饿了有人管,说话做事也不像以前那样不着调了。
虽然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但铁蛋记着他是自己第一个朋友,拍着胸脯保证:“快点吃,吃完上我家玩儿去,我自己有个大房间哩!你们今晚都别回去了,就搁我家睡。”
大人们笑,孩子们满眼期待看向安然,意思是话事人能同意不?
安然有啥不同意的,反正就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还是铁蛋的小伙伴,他想展示他的大方就展示呗,他能有觉悟把小姨家当做“我家”,安然高兴还来不及呢。
正说着,一群年轻人过来给安然敬酒了,带头的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同志,面色红润,双眼有神,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有点像二十年后港风四大天王那样的两片瓦,显得人很绅士,也很友善。
“本来这酒我们应该敬宋师哥的。他不在,就嫂子喝了。”他笑着说。
安然也不扭捏,站起身来,端着一杯茶水:“各位都是我家致远的朋友,我替他谢谢大家,但恕我不会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感谢你们,大家吃好喝好。”
“慢着,怎么能不喝酒呢?嫂子是从没喝过酒吧?我听说有的农村人,一辈子也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嫁给咱们宋师哥还是得改改身上的陋习,这酒啊……”别看他人模狗样,狗嘴里却吐不出象牙。
对,大家穷,能喝得起酒的人家不多,可并不代表农村人都没喝过啊,他这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在座的一半都是小海燕来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其他大院里的邻居,往上数一代也全是农民,这话说得,实在是很没水平,有的人已经明显不悦了。安然倒是很淡定,她淡淡地问:“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王锋,跟我宋师哥是老乡。”
“哦,你也叫王锋啊?那可巧了,我听谁说来着,诶对,就是小萧同志说,他们海城老乡里有个叫王锋的,最近正准备离婚呢,他媳妇还大着五六个月的肚子,听说啊,离婚原因也很让人费解,他是看上了一个海城本地局长家的千金……可怜哟,他原配妻子,以前父亲是海城钢铁厂的老板,后来公私合营当了经理,这才几年啊就给人离婚了。”
在座的都是从公私合营年代过来的,谁不知道啊,自从进入大集体时代,这私方经理就成了摆设,没有任何地位和话语权,眼看着老丈人没权没势了立马重拜山头,这不是妥妥的陈世美吗?所有人,凡是听见安然说话的,都暗地里骂骂咧咧。
农村人再怎么有不好的生活习惯,但至少在农村很少能听见这样的故事。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王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面是羞臊,一面也是气愤,安然一石兰省妇女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这些事就连宋师哥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就不是会对别人隐私好奇的人,只有萧若玲,俩人在海城的家是一个区的,七弯八拐也有点亲戚关系。
而且,安然说“小萧”说的,一起来的海城老乡里就只有一个姓萧的。
萧若玲冷着脸,一副懒得跟保姆多费口舌的样子,清高极了:“我没说过。”
“我没说是你说的呀。”安然笑得灿烂极了,心里也把宋致远恨死了,这俩垃圾人都是他招来的,他倒好,一拍屁股说加班就跑了,把烂摊子扔给她。
“我没说,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你的事。”萧若玲看向王锋,纡尊降贵解释了一句。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众人哗然,这不就不打自招了吗?那个“陈世美”居然是这个男同志,怪不得说话这么难听呢,原来是本性就不是个好东西啊!
好在,王锋怎么说也是个高材生,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又有其他人帮安然的腔,他绝不会做与众人为敌的事,忙端着酒杯慢慢缩回去,悄无声息的走了。
安然心道:还以为多能呢,才几句话就当怂了,严重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高材生,不然怎么又蠢又怂呢?
萧若玲虽然她也挺看不上,但至少人不怂,也确实是工作能力在那儿摆着。
安然当然也不想在大好的日子里吵架,只是忍不住回呛几句而已,这个王锋不用她出手他就会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了。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可是上过社会新闻,也就是1975年春节的石兰晚报,让石兰省的老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好长时间。
安然说的他的“陈世美”经历,确实属实,不过不是萧若玲说的,而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当时报纸上只说他是阳城一中的数学老师,安然也没想到,他居然是京市来的三十人之一。
他抛弃原配妻子和月子里的女儿,猛追海城的局长千金,其实是想早点调回海城去,报纸上只说他受不了阳城市的艰苦生活,可安然现在看,明显是受不了枯燥的科研而已。
科研不能喝酒,不能交际,不能发散他“伟大”的人格魅力,他要能待得住才怪!可部委派他们来的时候肯定经历过一番严格的审核,选中也是签了服务协议和保密条款的,单凭他自个儿能力肯定是回不去的。
所以他把目标锁定在能帮他回大都市的局长千金身上,但他的原配妻子也知道了,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从海城赶来,一家三口所在阳一中的宿舍里,一把火活活烧死了。放火之前,她还分别给阳城市教育委员会和石兰省教育厅写过一封绝笔信,哭诉丈夫的非人作为,以及自己赴死的决心,以及死法。
事情太大,又太惨烈,那个春节,大家都过得很压抑。
现在看来,他妻子没说错,这还真不是个东西,只是可怜了女人和刚出月子的小女儿,如果能活下来应该也就比猫蛋小两岁……安然紧了紧拳头,这事她必须管。
那个女人是春节前三天兜着孩子扒着火车皮来到阳城的,距现在还有半年时间,安然完全有时间挽救……当然,现在那个女人还大着肚子,不知道他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预谋离婚抛弃她们。
而以她做阿飘时学到的知识来看,女人之所以这么想不开,一方面是王锋不干人事,另一方面怕也是产后抑郁作祟。女人在那个特殊的生理阶段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激素急剧波动,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只是可怜了小女孩,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什么样。
安然真的最受不了跟孩子有关的一切伤害,心情立马就低落下来,酒席也没顾得上吃几口。
当然,她的女鹅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妈妈的人。
小猫蛋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妈妈,吃肉肉。”推过去自己的小碗碗。
安然一看,全是包淑英给她夹的小炒肉酱牛肉,快有小半碗了。
“她一直舍不得吃,只吃土豆,说这些要留给你,看你忙前忙后的。”包淑英也有点疏忽了,只顾着喂外孙女,把亲闺女给忘了,也没想起给她留点菜。
安然一口一口的,在女鹅的期待里,把她所有留好的肉吃完,虽然已经凉了,可吃到胃里,暖的却是心里。
宴席一散,包淑英带着孩子,先带小海燕的社员们上新家里看看,胡文静沈秋霞和赵银花则一直陪着安然收拾残局,这年代缺吃少穿,其实压根也不剩任何东西,但安然当时怕人来得多,多备了一桌,到最后才想起来没用上,干脆就打包回家吧。
有一锅多余的五六斤的米饭,还有半只切出来没装盘的盐焗鸡,安然悄悄打包塞给银花,“银花姐别啰嗦,赶紧拿回去,天气热也别久放,晚上就给孩子们宵夜吧。”
赵银花也不客气,“好嘞,我收下了,但宵夜可不行,把他们嘴巴惯坏了不行,明儿热了当中饭吃。”
“那行,那你记得用凉水冰一下,闷碗里怕会坏。”七月份的阳城市,平均气温三十度,更何况是逼仄的家属楼。
“放心吧,要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分别后,安然又把胡文静和沈秋霞邀请到家里坐了会儿,老沈自个儿开着拖拉机,把赶着回家的小海燕社员们送到岔路口,他再返回市里拉下一拨。
“甭跟我们客气,车子闲着也是闲着。”沈秋霞把双胞胎往小猫蛋的游戏室地上一放,整个人轻松的叹口气,家里要是也能有这么个房间该多好啊,得省她多少力气,这俩小子现在可敏捷得很,一刻也停不下来,要么抱,要么爬。
小猫蛋跟她的好朋友们,从她的房间玩到游戏室又玩到客厅,最后就在门口的菜地里捉起了虫子。大肥兔子来到新房子,那就是猫仔掉进渔场,哪儿哪儿都是它爱吃的绿叶子,雪白的小爪爪刨着刨着居然刨出根橘黄色的胡萝卜来。
“呀!胡!萝!卜!”小猫蛋高兴得都破音了,“妹妹,姐姐,胡萝卜!”
几个孩子,虽然已经吃饱了,可并不妨碍她们获得挖掘的快乐啊。吭哧吭哧,一会儿工夫,平整的菜地变成坑坑洼洼和满地的土,小猫蛋挖到一根蚯蚓,小手一捏,开心得不得了:“我妈妈用蛇蛇钓鱼鱼哟!”
她以为这就是蛇的幼崽。
孩子们都吓坏了,小孩谁不怕蛇啊?小严斐直接一把抢过小“蛇蛇”扔得远远的,“蛇,咬人。”
“我不怕。”小猫蛋还想捡她的蛇蛇,铁皮房子里忽然扇着翅膀跑出一只芦花老母鸡,一口叼起蚯蚓,不带犹豫的咽下去,卡得脖子一伸一缩,不就没了吗?
小猫蛋很沮丧,她想把蛇蛇送给妈妈,让妈妈钓鱼鱼。
***
这一晚,一家子住上期待了快一年的新房子,宽敞,明亮,而铁蛋也终于跟姥姥分床了,睡上一张独属于他自己的大床。
安然带着小猫蛋在新的洗漱间里洗澡,母女俩站在宽敞的洗澡间里,花洒里忽然就洒出一片热水,吓得小猫蛋“呀”一声:“下雨啦妈妈!”
“下热雨啦!”
“小笨蛋,这是洗澡的花洒,里头放出的热水当然是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