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没有理他,一个人朝酒吧走去。
时间将近十二点,酒吧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苏芷刚把门打开,就差点被一群喝多的男男女女撞到。她侧身让了一下,看见程怀瑾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稍稍走在她前面,带着她往前台去了。
“我要先去看我刚刚坐过的地方。”苏芷说着就想一个人去早先他们坐着的卡座看看。
程怀瑾却没让她自己过去,“先去前台问问有没有人捡到手机。”
他很短暂地拉了苏芷的手腕一下,又放开。
确保她不会一个人走开。
苏芷将自己的手臂收在身后,几分刻意的动作。
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像是一张已经被撑开到几近撕裂的布帛,她还忍不住一定要插上一刀。
何苦这样的难熬呢。
干脆手起刀落。
音乐轰鸣的酒吧里,程怀瑾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松开的手掌轻握了一下,又松开。
两人走到了酒吧的前台,程怀瑾说的没错,他们应该先来前台问问。
服务员听到两人来意之后,很快确认的确有一部手机被人在卡座拾到。
他和苏芷确认了手机型号和一道背部的划痕。
然后让苏芷用自己的指纹解锁了手机。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苏芷就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再次走出酒吧外的时候,雨势已经完全的停了。
水洗的一片天,澄亮得甚至不像夜晚。
程怀瑾站在她的身后,苏芷驻足了片刻便重新走回了车上。
暖气又起了。
低沉而又均衡的声响缓缓地在车厢游移。
苏芷身体侧向车窗,她将手机握在手里,两眼空空地看着窗外。
刚刚结束的骤雨,玻璃上的雨点还未完全消失。
一滴一滴,顺着窗户向下融合更多的雨滴。
她只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雨滴落下,看着这片窗户从模糊逐渐又变成清晰。
最后一滴雨珠落下了。
窗外,一辆辆不时开入开出的汽车也变得同样清晰。
苏芷不由地转过头去。
车厢里没有开灯,一切其实看不明朗。
然而,程怀瑾无声的、沉默的目光却好像一道迷雾里照射而来的灯光。
笔直而又明确。
他在这里看她多久了。
他为什么没有开车。
苏芷静静地看着他,她看见程怀瑾很轻地抿了抿嘴唇,开口说道:
“今天和言希去酒吧见朋友了吗?”
他声音沉缓而平和,像是真的关心她。
苏芷不禁想笑,却也无法否认她真的想哭。
太过迟来的询问了。
程怀瑾,太迟了。
“这重要吗?我厮混酒吧早恋的事情你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吗?何必现在又来问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应该先问的,”程怀瑾目光微动,顿了片刻开口说道:“对不起,下次我会先问你。”
他声音那样的认真,循着看过来的目光也从未移动过半分。
并非什么遮遮掩掩心口不一的道歉,而是字句清晰的、想让她明了的道歉。
苏芷觉得快要窒息。
像是拼了命才从那片无光的深海里走出,如今又被那骤然掀起的浪头追上,不由分说地就要把她拉回去。
他凭什么现在给她道歉。
她宁愿他就什么都不说。
苏芷眼眶热得发烫,言辞也陡然锋利:“程怀瑾,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因为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吃你的住你的,什么都是你的。说实话,我应该对你事事听话感恩戴德。”
“你对我的训斥我也应该全盘接受,毕竟我很快也会离开这里。至于我到底去酒吧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其实根本对你也不重要。是我自己想太多罢了。”
“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
她说着说着,一滴眼泪直接从她的眼眶掉出。
苏芷用力将眼泪擦干,伸手就要去开车门。
可是,一声落锁,程怀瑾直接启动了车子。
她从没见他这样开车过。
沉默地开出拥挤的停车场后在凌晨的街道上飞驰。
苏芷不可置信地看向程怀瑾,某个荒诞的瞬间她觉得他是想和她一起冲下山崖。
然而这是程怀瑾,并非什么能被轻易激起情绪的猛撞少年。
车子很快开入了一条苏芷并不熟悉的高速,可她看着程怀瑾阴沉的脸色,还是选择将脸转向了窗外。
她不想再和程怀瑾说话了。
她话说得够狠了。
刚刚被她用力擦过的眼眶像是后知后觉般的泛出了干涩的痛意,湿濡在慢慢扩散。她看见高速旁边一片黑色的田野,蔓延向不知何处的边际。
她好像也变成了一只单薄的黑色影子,朝着那片田野的深处走去。边走边被吞噬,边走也边枯萎。
程怀瑾一路从高速向南开,许久都没有停下。
连绵的夜幕从车窗外不断地擦过。
没过多久,苏芷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疲惫与伤心交错,她早已无力支撑。
一场混沌不堪的梦,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激烈地试图发出自己的声响。
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眼睛慢慢睁开的时候,天色其实与早些时候并无什么不同。
她甚至无从得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她轻轻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身子的触觉逐渐回笼。
苏芷坐正身子,才发现她身上披着程怀瑾的外套。
酸涩的一瞬,她将外套收起。
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散发着刺眼的灯光。
她侧目去看,已经凌晨四点了。
他整整开了近四个小时的夜路了。
苏芷忍不住去看程怀瑾,却发现他也看了过来。
“醒了?”
程怀瑾声音有些低哑,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苏芷目光看向前路,“你带我去哪里?”
“马上到了。”
他不肯说。
“侧边有矿泉水和吃的。”
苏芷目光朝自己那侧车门看去,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整齐地摆在车门内侧的收纳里,旁边还有一整盒看不太清楚的甜食。
刚刚是没有的。
睡前是没有的。
昏暗的车厢里,她放纵自己这样长久地看着那些程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东西。她想起有一年冬天,她赶早要和表姑妈一起去集市买过年的东西。
凌晨四点钟,她被一只冰手从被子里拽出来。意识甚至还没完全清醒,就一头栽进了冷冽的寒风里。整整一个早上,她连早饭都没吃就跟在表姑妈的后面帮忙拿东西。
一路拎到家已是接近中午,她饿得发慌冲进厨房拿了一个刚刚蒸好的包子。可还没吃到嘴里就被表姑妈一把夺下,用力地将她推搡到了地上。
苏芷其实后来才知道,表姑妈家哪里有那么穷,哪里到了就连一个包子都没办法给她吃的地步呢?
不过是觉得她不配,觉得她不值得。
一双十块钱不到的手套甚至都舍不得给她买,眼见着她在冬天里烂手又烂脚。
后来,她学会了自己在乎自己。
一到冬天就一定带上手套,表姑妈再怎么阴阳怪气她也要把饭吃饱。
她不再期许别人。
也不该期许别人。
可是……
苏芷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那方包装精致的甜品,这样晚的时间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
她不得而知。
一声沉缓的“到了”,苏芷将手收回去看前方。
天色有几分微微地发亮了,不再是之前浓重的夜色。
她仍是面无表情地去看程怀瑾,“这是哪里?”
程怀瑾下了车,将她那侧的车门也打开。
一阵带着些许寒意的晨风吹到苏芷的身边,她不禁缩了缩身子。
“外套穿上。”程怀瑾用手扶着车门给她留下下车的空间。
苏芷坐在座位上又一次朝外面看了去。
忽然,她身子猛地定在原地。
几乎是不敢置信般的,死死地看着外面的那个名字。
那股温柔而又潮湿的记忆不可控制地又一次卷席了她的脑海。
——“我喜欢这个故事。”
——“很多人都喜欢美好的幻想。
——“不过在哪里能看见那样的山崖,可以站在悬崖峭壁上看日出?”
——“想看吗?最近的是南岩山。”
——“那个好像很远。”
——“开车大约三小时。”
——“喔。”
太远了。
她没机会去的。
可是,眼前的那块石柱却如此清晰又真实地告诉她:
他带你来南岩山了,他带你来看日出了。
汹涌的泪水很快就将她的眼睫濡湿,她看见程怀瑾伸手将那件外套展开,重新披到了她的身上。
他手指拿在领口的位置,最后把领口收紧在她的脖颈。
短暂的一瞬,她觉得他的拇指碰到了她裸露的脖颈。
到底只是为了不让她着凉而掖紧衣领,还是他真的,是想轻轻地抚摸她一下。
苏芷仰头看着他。
山间有风,吹动着他衣袖。
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风来的方向。
像一座不言语的山脉,她其实见到过很多次。
“既然你说很快就要离开,那就今天来看。现在坐缆车上去,还赶得上日出。”
他从始至终平缓冷静的语气,即使在她说出那样决绝的话之后。
“程怀瑾。”
她无法控制地轻喃出声。
他的冷漠与无情,他的无奈与妥协。
他还记得那么久之前她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甚至,她后来根本就再也没想起过。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此刻倒像是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
清冷的山间停车场,她眼泪不停地掉。
程怀瑾最后只能重新上了车开了暖气,怕她着凉。
这一次,车里放了低低的音乐。还是上次那个英文民谣电台,程怀瑾一直喜欢听这个。
那么巧,又一次放到了他们上次一起听到的那首歌。
‘Four o’clock in the country yard’
凌晨四点醒来在农场后院
‘You and me sitting over night’
你和我在这坐了一整夜
‘We’ve had too much hung over’
太多太多的宿醉与厮混
‘It is time to move on’
是时候重新上路出发了
那个男声慵懒又舒缓,仿佛也是在歌唱此刻的凌晨四点。
‘Four o’clock in the country yard’
凌晨四点醒来在农场后院
‘You and me staring at night’
你和我一起凝视着夜空
‘Wind blowing across our face’
有风轻轻从脸庞吹过
‘It is time to move on’
是时候重新上路出发了
苏芷把那盒抽纸里剩下的一点全部擦光,眼眶红红地去看程怀瑾。
他从自己那侧抽出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伸手拧开,递过去:“先喝点水。”
苏芷鼻子里挤出一声嗯,接过了矿泉水。
她仰头将水咕咚咕咚喝下,抬眼,程怀瑾也正认真地看着她。
天色更亮了,并非太阳已经出来的那种明亮。
而是氤氲着的,带着薄薄的青色。
一切像是在一场安静的、薄雾冥冥的晴早,应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苏芷鼻子又觉得酸涩。
她轻轻嗅了嗅。
“感冒了?”程怀瑾伸手又要去调高温度。
“不是,”苏芷把水放下,连忙出声,“没有感冒。”
她此刻说话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字字是刺,程怀瑾点了点头,又问道:“还上山吗?不想上也可以不上。”
苏芷看着他,半晌:
“来都来了……你还开了那么久。”
南岩山山高并不高,但是他们两人到达时间太晚,如果不乘坐缆车上车便无法及时看到日出。
程怀瑾买了往返的缆车票,便和苏芷一同上山了。
两人到达山顶之后,观景平台已经有不少驻足等待的人群。但因为不是什么节假日,因此并没有达到拥挤的程度。
苏芷不禁又回想起那部影片的结尾,登高眺望的山顶,一人坐在轮椅上,一人站在他的身边。两人一起眺望着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
“我们去那里吧。”苏芷伸手指了指观景平台的一处角落,虽然不能像其他地方一样看到整座山的风景,却十分的僻静。
“只要能看见日出就好。”她又说道。
程怀瑾点点头,同她一起朝那里走去。
齐胸高的栏杆后,苏芷几分舒畅地深吸了两口山间的晨气。带着些早秋的凛冽与潮湿,将她胸腔中的浊气全部排除。
人站在这巍峨的山间,总有一种微不足道的感觉。
连带着她这天晚上同程怀瑾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无限地缩小又缩小。
五点十五分。
开始有金色的光线从远方的云层泄出。
人群纷纷骚动着站了起来。
苏芷有些兴奋地回头去看程怀瑾,“太阳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