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江少辞短促笑了声,他看起来在用剑,另一只手却猛地汇聚起魔气,冷不防往赵绪林腹部击去,“你们跟我,谈证据?我替自己报仇,还要征得你们同意吗?”
江少辞刚才和赵绪林说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刻。他表面上用剑,待将赵绪林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后,就换手偷袭。
江少辞这一招又急又快,没有丝毫偷袭的愧疚感。魔气在江少辞掌心缠绕,里面的暴烈气息远远就能感受到,砰地一声,黑雾击在赵绪林身上,魔气立刻像藤蔓一样缠遍赵绪林全身,飞快吞噬赵绪林的灵力。几乎是同时,一道朦胧的浅光从赵绪林体内遁出,远远落在后方,隐约可见一个人的模样。
牧云归看到那个人影,眼睛睁大:“宁清离……”
她在三生镜中见过宁清离,他和这道虚影的长相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是实体,而现在是一道神念。宁清离的神念负着手,飘飘然立于空中,叹息说:“子谕,你还是这般我行我素。你说,你这等行径,教我如何放心?”
江少辞一击没成也不意外,他本就没打算靠一掌杀死宁清离,如今废他一个替身,也算不亏。
江少辞曾听说过一种修炼方法,有些人修炼太顺了,一路没经历什么挫折就修炼到高阶,修为有了,心境却跟不上,此后就会停滞在一个境界,久久无法突破。这种情况尤其多出于名门弟子,所以,仙门里流传着一个秘方,本体闭关沉睡,抽一缕神念去人间投胎,一世世转世历练,感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待替身死后神念自动回归,本体苏醒,以补全本体没经历过挫折的心境缺憾。
江少辞早就觉得赵绪林奇怪了,后面没多久他们就和赵绪林分开,江少辞没有继续追究这个奇怪的书呆子。直到进入三生镜,江少辞被抹去记忆,经历另一段人生,等清醒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可以如此,那宁清离呢?
自然而然地,江少辞盯上了赵绪林。他们进入三生镜后不久詹倩兮、桓致远就跟了过来,是谁在通风报信?裘虎说江少辞对青云峰无比熟悉,而赵绪林主动领他们去看南宫玄的尸体,暗示他们上山,不断引导他们往这个方向来,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是笑话,宁清离一力主导害死了江少辞,可是自己却出现心境漏洞,修为无法提升,只能靠一遍又一遍轮回消除心魔。在某一世轮回时,宁清离变成某个小家族的弟子,进入无极派修炼。在那里,他遇到了江少辞。
宁清离为了提高历练效果,也像三生镜中一样抹去了原本记忆。但他的心智依然是宁清离,在无极派,他认出了江少辞就是江子谕,却没有认出自己。等后面回归本体,想起所有记忆后,已为时晚矣。
江少辞便是归山之虎,已再一次壮大。宁清离为了抓住他,推动了仙门联军,将所有人手、资源集中到昆仑宗,在此守株待兔。江少辞果然来了,宁清离将自己的神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本体中操纵三生镜,另一部分在赵绪林体内,静悄悄观察江少辞,伺机而动。
等江少辞掉入三生镜后,赵绪林立刻往外传信,詹倩兮、桓致远接连赶来。如今毕竟是末法时代,灵石在一万年不间断的消耗下已所剩无几,宁清离无法用灵石负担三生镜堪称恐怖的灵气损耗,就只能借助人力。宁清离信不过另外两人,万一他的灵力被三生镜耗空,而另外两人状态良好,他们过河拆桥怎么办?所以,宁清离提议三人各承担一部分,大家灵力同等消耗,谁也不占谁便宜。
他们这样安排是觉得杀死江少辞板上钉钉,故而谁也没考虑过后续。然而,两个意外发生了。
第一个意外,误入三生镜的那个女子竟然活着出来,并且摸索到了他们布阵之处,当时所有人的神识都困在三生镜中,赵绪林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上山,杀了东方漓。第二个意外是江少辞竟然记吃不记打,依然像个傻子一样相信女人,甚至不惜自杀送牧云归回到一万年前。
南宫玄和东方漓本就是后世的人,一万年前他们还没出生,所以没被抽走。而宁清离、詹倩兮、桓致远这些一万年前就活着的人,被动回到过去。其实一千年后的世界才是宁清离精心安排的,逆转时空浪费了宁清离所有布置,还导致他们付出了比预料多得多的灵气。一步错步步错,时空转换次数越多破绽越多,宁清离原本计划被全盘打乱,他很快冷静下来,根据江少辞的心病重新布局。
最了解你的人未必是自己,而是对手。按宁清离的想法,江少辞一世骄狂,却毁于一个女人的谎言,从此绝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然而,人总喜欢以己度人,越是聪明人越容易陷在自己的茧房里,宁清离不相信别人,所以无论如何无法想象,江少辞会明知结局而重蹈覆辙。
可是,江少辞偏偏做了。他破解了宁清离的诡计,挣脱了三生镜。
三生镜真实而庞大,一旦进入,无论多强的神识都无法挣脱,但是同理,被破局后对主人的反噬也是巨大的。宁清离本体受到反噬,桓致远、詹倩兮虽没被反噬,但他们的法力抽空大半,这种时候出去面对江少辞,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他们三人相互提防,最后却作茧自缚。桓致远、詹倩兮需要时间恢复灵力,宁清离更是需要时间养伤,最后,宁清离铤而走险,在藏身之地外布下绝杀阵法,然后利用东方漓将江少辞引入阵法。一旦进了阵法,江少辞实力被压制,他们就能夺回主导权。
可惜在最后一步,他们还是失败了。
宁清离虽然可惜,但并不觉得意外。若是江少辞识不破,这种人,也不配成为宁清离的徒弟。
到了这一步,双方都不再掩饰。江少辞双手凝气,四周魔气飞快向他涌来,都形成倒灌风旋。暴烈的魔气叫嚣着嗜杀,但是到江少辞手边却温顺如羔羊,乖乖缠绕在他掌心。江少辞眼瞳逐渐变成红色,他紧盯着那道神念,说道:“我当你们害死我后有多风光,原来也不过如此。多谢你替我引路,桓致远,詹倩兮,都出来受死吧。”
天空晦暗,铅云密布,一个诡异的漩涡出现在半空,像漏斗一样向深山内部倾泻。涿山不断聚集的魔兽仿佛感受到什么,抬头,对着漩涡的方向齐齐嘶吼。
这副奇景引发所有人关注,慕思瑶正在赶路,忽然侍卫惊呼一声,指着天边道:“郡主,您看,那是什么?”
慕思瑶抬头望向云层,她感受到前方浓郁到不可思议的魔气,深深皱眉:“过去看看。”
侍卫劝道:“郡主,如今昆仑宗外被魔兽团团围住,我们若强行突围,一旦引发魔兽注意,后果不堪设想。”
慕思瑶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阵地动天摇。眨眼的功夫,漏斗云的颜色越发深了,像天神之鞭袭向人间,带给人最原始的巨物恐惧。漏斗云以摧毁之势向地面压去,倏地,底部有一阵亮光划过,霎间照亮那一带。侍卫费力盯着云层,问:“郡主,方才那是闪电吗?”
慕思瑶也仔细盯着,忽然她感受到什么,大惊道:“那是剑气!不好,那里打起来了,快走。”
在慕思瑶的印象里,如今天底下能发出这么强剑气的人屈指可数,而江少辞一定是其中之一。
江少辞蓄满魔气,向宁清离的神念袭去,半途魔气被一道剑气阻拦。如今魔气横行无忌,剑气算是少有能克制魔气的东西。江少辞短促笑了一声,说:“桓致远,你终于出来了。”
宁清离本体受到了反噬,急需休养,而詹倩兮的修为一大半是靠外物堆积起来的,和剑修实打实修炼出来的根基不能比,所以,桓致远成了三人中恢复最快的。
桓致远握着剑站在江少辞面前,手指不知不觉绷紧。他目光扫过江少辞,一去万年,故人分毫未变,依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耀眼的令人心生嫉妒。
桓致远时常在想,他到底哪里不如江子谕,凭什么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连吃饭时都默背法诀,入道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却永远比不过江子谕。若江子谕比他勤奋,比他家世显赫,桓致远都能接受。然而,江子谕出身凡人,来自民间一个不出名的小国度,父母皆是凡俗;他很少上课,从不完成课业,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总能轻而易举超过桓致远。
凭什么?凭什么江子谕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一切,那桓致远这些年苦行僧般的清修,到底算什么?
如果桓致远离得远,他不忿片刻也就罢了,偏偏他是江子谕身边最好的朋友。他成日看着江子谕胡闹,看江子谕用十分之一的时间取得和他同样的成绩。越靠近,他就越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悲。
两人年幼时,桓致远还能用翻倍的时间和辛苦补回差距,然而到了后面,桓致远就算不眠不休也赶不上江子谕的进度了。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辈子,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超越江子谕。
修仙界众人提起他时,都会特意介绍他是江仙尊的陪练,桓致远那些年无数次听人羡慕地提起,说他运气真好,交到了江子谕这样的朋友。
桓致远的自尊心在日积月累的嫉妒下,终于被扭曲成一个怪物。他一点都不想有这样的朋友,他明明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如他所愿,江子谕消失了。可是桓致远的世界像坍塌了一半,此后有好一段时间,他都不敢看到剑。他将自己放逐许久,直到自己的家族也遭遇苦难。他听到桓家举家覆灭的时候,心想,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他痛苦了那么久,他以为他终于克服了心魔,克服了年少时的嫉妒。但是此刻,当江子谕再一次站在他面前,桓致远才意识到,他的心魔从未远去。
斗转星移,他变得沧桑陈腐,被岁月侵蚀成曾经最鄙夷的模样,做下很多他自己都看不起的事情。记忆中那个梦想仗剑天涯的少年已面目全非,再想不起曾经的誓言。而故人,依然锋锐如初。
桓致远艰难地弯了弯唇,说:“子谕,好久不见。”
江少辞同样似笑非笑,薄唇微勾:“好久不见。不过,我叫江少辞。”
说着,他拔出地上的佩剑,执剑向桓致远袭来。剑锋霜寒,一往无前,如雷霆之怒。桓致远体内涌起股久违的激情,多少年了,他再没有和人痛痛快快地练过剑,此刻,他仿佛重回年少,身体心境都年轻起来,再一次感受到当年学剑时的兴奋。
虽然他知道,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练剑。这一战,要么他死,要么江子谕亡。若他死了,身死道消,此后再不必练剑;若江子谕死了,天底下再没有值得他拔剑的人,这剑,不要也罢。
两剑相撞,迸发的火花甚至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山峰。江少辞和桓致远谁都没有移动,看似不分胜负,然而,江少辞的剑却从中间迸出裂纹。
江少辞的剑是凡剑,路边随便买的,而桓致远用的却是温养多年的本命宝剑,差距不言而喻。
牧云归站在江少辞所画的屏障后,焦灼地看着前面。她看到江少辞的剑出现裂纹,眉头紧皱:“不好,他的剑碎了。”
江少辞剑术出众,风格强大,即便用树枝都能打得别人节节败退,所以所有人,包括牧云归,都没有意识到江少辞需要换一柄宝剑。如今,遇到了同样修剑、同样剑法出众的桓致远,江少辞的劣势就明显起来。
牧云归暗暗着急,而江少辞和桓致远又动了。桓致远留意到江少辞武器断裂,乘胜攻击,然而江少辞身法神出鬼没,出剑角度尤其刁钻,仅靠半截断剑竟然就和桓致远打平。
桓致远心里狠狠吃了一惊,他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江少辞剑法的人,这一点连宁清离都不及。这一万年桓致远无数次回想在青云峰练剑的岁月,脑海里已把江少辞的招式拆解透了。他也曾想过,若江少辞再站在他面前,这一次,他未必会输。
何况,他这一万年一直在练习,而江少辞刚刚醒来,仅从熟练度上来说,桓致远也足够碾压江少辞了。但仅过了两招,桓致远就意识到,江少辞的剑法又进步了。
他曾以为凌虚剑法是江少辞的巅峰,剑法奇诡,不可捉摸,堪称一绝。然而现在,江少辞又开辟出新的路子,隐隐有大道归一、返璞归真的感觉。
这比凌虚剑法那种繁杂的变化更令人胆战,书要先读厚,然后再读薄,显然,现在江少辞就是读薄的过程。短短几招,桓致远心情大起大落,手心已渗出冷汗。
但观战的人并不知道当事人的心理变化,他们只看到桓致远进攻,而江少辞防守,似乎江少辞落了下乘。六星修士的内劲不容小觑,江少辞仅剩的半截剑很快报废,裂成一片片的碎铁。
牧云归看到,立刻解下自己的剑,要给江少辞抛过去:“江少辞,用我的!”
牧云归的剑是照影剑,里面有两个剑灵,对战桓致远的本命宝剑或能一试。江少辞抬手,用一股魔气止住牧云归的动作,说:“不用。”
那两个剑灵修为都在高阶,一个阴一个阳,江少辞花了大力气调养,就为了这一天保护牧云归。江少辞将碎成渣渣的剑柄随意扔开,活动了活动手指,说:“刚在三生镜中用过太阿剑,现在换成其他剑,都有点不习惯了。用来用去,还是太阿剑最顺手。”
桓致远紧紧盯着江少辞,手心不觉握紧了剑柄:“这几年,你的剑法又精进了。”
江少辞对他笑了笑,朝旁边摊开手掌,说:“这是自然。”
江少辞手掌窄长,手指像玉雕的一样,白皙修长,充满力量感。桓致远看到江少辞的动作,先是不解,随即脸色微微变了。
裘虎回头,奇怪地问:“江师兄在做什么?”
牧云归同样迷惑地摇头。这时候,手中的照影剑微微颤动,仿佛受到某种强大的召唤,忍不住想要脱鞘而出。牧云归按住剑柄,惊讶地抬头四望。
怎么了?
地上隐约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两边的石子细微跳动。牧云归诧异地望着地面,这时候,她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回头,瞳孔不受控放大。
她漆黑的眼眸中,一柄利剑划破云霄,像道光一样朝青云峰遁来。剑光将云层拉出长长的拖尾,声势十分浩大,地面上无论修士还是魔兽,全抬头望向云端。
东西两线正浴血奋战的修士都停下动作,望着天空上的异相,不断询问:“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牧云归好像猜到刚才地面为什么会震动了,太阿剑,太阿峰,她早就该想到的。
犹记得好几年前,牧云归和江少辞在无极派当弟子,他们去赤霄峰上课时,所有弟子都惊叹地看着面前高耸入云、陡峭非凡的山峰。那时候介绍的弟子说,这是掌门所居住的太阿峰,形似长剑,直指苍穹,乃是无极派镇派之地。
掌门居住的山峰,为什么要修建成完全不利于行动的利剑模样呢?除非,那本来就是一柄剑。
原来一开始答案就写在明面上,太阿峰之下便是太阿剑。难怪江少辞那天表情那么奇怪,难怪之后他一点都不急着寻找佩剑,因为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本命宝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