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致远的想象里,江子谕现在要么半死不活,要么虚弱落魄,但总归都会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靠着仇恨度日。他无论如何没想过,江子谕会直接进入无极派,光明正大站在庆贺典礼上,隔着人群和表演,和他遥遥相对。
庆典那天,从申时起无极派上空便奏响礼乐。酉时末,长老和贵客们陆陆续续登场。看台围绕着一片空地,成环形分布,中间的位置最尊贵,越往两边地位越低。掌门在中央的高台上,左右依次设置着云水阁、归元宗、北境。再往外是无极派各大主峰,内门弟子跟着各自的师父坐在看台上。空地另一端是广场,压根没有座位,那是众多外门弟子的位置。
外门先到先得,能占到哪里各凭本事。所以天一亮就有人去广场上抢位,才申时,庆典广场已经人山人海。
牧云归和江少辞去得晚,他们到时,前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能站在最外层,隔着人海看表演。牧云归望着前方涌动的人群,由衷叹道:“好多人啊。”
江少辞抬眸,直直望向帷幔遮挡的高台,良久后应了一声:“是啊。”
牧云归和江少辞是踩着点去的,站定后没等多久,戌时到了,庆贺大典准时开始。典礼一开场便是漂亮的剑阵表演,精英赛的获胜者带领着众多弟子,在空地上腾飞疾跃,变幻出种种复杂剑阵。之后还有剑气表演、双人对战表演、群战表演等等,牧云归看了没一会就失去了兴致。
太假了,花哨有余,刚劲不足,一看就是排练好的招式。舞台上正在进行双人对战,这个表演本来是南宫玄的,但不知道为何他推了,最后换成另一个人。
牧云归望着前方明亮漂亮的剑光,问:“宗门庆典都是这样的吗?书上将万年前昆仑宗万年祭称为千古未有,群英荟萃,是不是也是美化过的?”
“不是。”江少辞立刻否认,“无极派是假打,但那次是真打。说白了还是无极派拿不出手,如果门派内有足够多的精英弟子,根本不需要排练,随便打就是。”
庆典要当着众人的面举行,上场的弟子若没强到一个程度,万一发生意外打崩了,那无极派就丢大脸了。种种考虑之下,无极派长老还是选择求稳,对战之人提前排练好动作,只要看起来花团锦簇就够了。
外门人看或许很热闹,但牧云归怎么看都觉得虚伪。尤其她见惯了江少辞使剑,再看这些所谓表演赛,既无力道也无美感,牧云归实在看不出哪里好。
后面又有人挤过来了,牧云归让开位置,说:“明天就要出发了,我行李还没收拾完,我想回去了。”
江少辞就等着这句话呢:“早就该走了。长福都比他们打得好,走吧。”
牧云归和江少辞低调而来,又悄然离去,周围人忙着看表演,没人留意他们。詹倩兮坐在高台上,看着下方两个弟子往来过招,记忆和现实逐渐重叠,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上一次,也是这样万众瞩目的庆典,也是北境之人坐在她旁边。只不过昆仑宗万年祭的人数和规模都远远超过无极派,仅前来观礼的世家就有万户,擂台四周用空间阵法拓宽成上中下三层,依然坐得密密麻麻,根本没有空地。
那真是前所未有的盛事,在座每一人都是有名有姓之辈,谈论起来各自都有成名招式。可是那个少年一上场,偌大的场子瞬间静了。
无论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入世走动的还是闭关清修的,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瞬间领悟了他的身份。昆仑宗的活字招牌,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少年奇才,江子谕。
众人见到江子谕时,才惊觉他竟如此年轻,相貌如此漂亮。修仙界的少年英才多了去了,只要在六十岁之前结三星,都算是年少有为。唯独江子谕,那是真少年。
和他对战的是北境慕家的少主,慕景。北境那可是出了名的人均美人,慕景也是如此,修长白皙,冰冷精致。
这两人都不是接地气的主,连流程都不走就直接动手。江子谕拔剑横扫,剑气瞬间击碎擂台上的昆仑玉砖,连四周的空间阵法也受到冲击。观礼台上惊呼,众客面面相觑,这才知道什么叫盛名之下无虚士。
慕家人天生灵巧,慕景更是集大成者,踩着雪花、落叶乃至江子谕扫起来的灰尘都能飞起来。不得不说这场比赛非常美观,力与美、技巧与暴力都有,无论江子谕还是慕景,都发挥出令人惊叹的实力。
詹倩兮随着家族坐在看台上,身后的师姐妹们尖叫声不断。江子谕和慕景相貌都好看,两人的动作带着不同的美感,她们都不知道该看哪个。詹倩兮坐在一片热闹声和艳羡声中,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江子谕的境界了。
真是悲哀。她费尽全力,却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父亲耗尽心机为她和江子谕订了婚,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终其一生都要生活在江子谕的阴影下,而那个人,连看都不看她。
他宁愿去擦剑,都不愿意和她说话。她出生以来天资、容貌、家世无一不佳,所有人都视她为女神,唯独在江子谕这里,她受尽了怠慢。
周围突然炸响一个礼花,詹倩兮回神,发现面前并不是昆仑宗,舞台上也并不是江子谕。她在少华山,参加桓致远门派的三千年庆典。
詹倩兮心里生出股莫名的感伤,不知不觉,那些青春岁月已经逝去了一万年。她悠悠叹了口气,美眸略带哀愁从人群上扫过,忽然眼前一花,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江子谕的背影。
詹倩兮瞬间坐直了,集中精神朝刚才的位置看去,然而那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狂热的陌生脸庞,并没有江子谕。
大弟子见她表情不对,忙问:“阁主,您怎么了?”
詹倩兮摇摇头,心中不知道庆幸还是怅然。
原来只是她的幻觉。
盛大的庆典一直进行到深夜,之后弟子们在广场上聚会玩乐,直到天亮才陆陆续续消停。无极派难得清闲,弟子们即便闹一整夜,第二天回来也能补觉,但外门大比前一百名就没有这份运气了。
天色熹微,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庆典会场方向还有未散去的弟子。他们彻夜狂欢,许多人喝醉了,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学舍方向也静悄悄的,大多数人进入梦乡不久,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而执行任务的云舟已经停在山门外。师兄们全副武装,沉着脸围在云舟外,十步一岗,不远处还有巡逻部队。两个执剑师兄守在通道前,一一检查登船弟子的身份。
秋日的清晨颇有些凉意,牧云归扫过四周,悄声道:“排查好严。这里是无极派,魔兽又不可能闯到这里,他们在防备什么?”
江少辞轻笑了声,摇头不语。他们防备的当然不是魔兽,而是人。云舟一旦启动,路上多半不会停歇,若想混入云舟,只能趁着起飞前和落地后。
但殷城在水下,到时候云舟直接沉入海洋,根本没法靠近,所以起飞就是唯一的机会。桓致远怕江少辞埋伏在飞舟里,百般防备,恐怕船上随便一条缝隙都会被抠出来。然而,江少辞根本不需要那样委屈自己。
江少辞停在检查弟子前,拿出自己的身份令牌。执剑弟子扫了一眼,确定令牌是真的,就放江少辞通行。
江少辞拿着身份令牌,大摇大摆走上船舱,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嚣张的很。很快所有人登船完毕,师兄让弟子们待在自己房间里,他们拿着法器,再一次彻查了云舟内外,终于放下心。
除了一百零二名弟子和领队人员,云舟上再无其他人,杂物间、货仓、厨房都检查了,没地方能藏人。执勤弟子们下船,没一会,云舟启动,还在沉睡的无极派在脚下远去,云舟划破晨曦,赶往苍茫的东方。
在云舟升空的整个过程中,牧云归一直坐在自己房间,不能离开一步。直到云舟已经高高飞起,周围云层平稳了,驾驶舱才允许他们自由行动。
牧云归拿出空间吊坠,取了一本书翻看。修士居无定所,习惯于将全幅身家带在身上。牧云归在无极派没什么行李,唯独多了好些书本笔记。反正她身上有空间,携带东西并不费事,她便将所有书整理到空间中,最后又打包了长福,一起出发去殷城。
赶路的日子枯燥乏味,直到现在,云舟上大部分弟子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们只以为像往常一样,去某个地方驱逐魔兽,故而云舟上其乐融融,大家还乐呵呵的开玩笑,散漫地等待降落。
慢慢的,云舟离开陆地,云层下现出深不见底的蓝。而云舟还没有停下的趋势,依然全力往东飞。
弟子们终于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了,他们围在窗边,指着下方的海水窃窃私语:“已经飞出很远了吧,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去抓魔兽吗,为什么到了海上?”
船舱里议论声不断,领队师兄见殷城快到了,不必担心他们泄露消息,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在外门大比中表现突出,能力优越,掌门看了之后十分满意,决意给你们一个重要任务。”
弟子们一听,瞬间振奋起来,问:“什么任务?”
领队指向前方海域,说:“前往殷城,寻找门派丢失的镇派之宝。”
“殷城?”弟子们听到,面面相觑。一个弟子鼓起勇气,高声问:“殷城不是沉没了吗?”
“是。”领队也不遮掩,点头承认了,“六千年前,天灾从天而降,殷城毫无防备就被万顷海水淹没,掌门的家族桓家也在其中。桓家是传承十代的古老世家,门风清贵,底蕴深厚,族中子弟均是修仙之人。浩劫到来时掌门远在外地,等掌门收到消息时,桓家祖宅已经沉没。这些年掌门一直想要回到祖地,救回父母亲人,可惜门派之事缠身,始终无法成行。”
众人听到这里都静默了,修士说着与天争命,但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也不过是蝼蚁。天醒八千年时,极东剧烈地震,等大陆上的人回过神来,极东整片大陆都消失了。
千钧海水从头顶拍下,没有修士能从中生还。何况,海水中还有各种魔兽、魔植,便是海水倒灌时侥幸不死,要不了多久,和魔兽的车轮战也足以耗死任何高阶修士。
掌门所谓的救回父母亲人,其实只是替亲人收尸罢了。
领队见他们懂了,就继续说道:“除了桓氏先辈,祖宅中还有两样传家宝,一同丢失在海水中。其中一样是法宝,一样是剑诀,若你们能替桓家族人收敛尸骨,每人每具赏积分五千,若能找到法宝和剑诀,每样各赏积分一万,提为内门弟子。回门派后,掌门还有其他赏赐。”
领队先是搬出门派归属感,现在又用奖励刺激,果然这些年轻弟子被调动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完全忘了刚才的排斥。但还有些人心智清醒,没有被高额奖励冲昏头脑,而是问:“可是,掌门是六星修士都无法进入殷城,我们才一星,怎么能取回传家宝?”
地震刚发生的时候,桓致远还没有升入六星。他卡在五星瓶颈,行踪成谜,郁郁不得志。后来家族巨变的消息传来,桓致远心中剧恸,立刻赶往极东。然而那里已经是一片汪洋,以桓致远五星的修为根本无法潜入海底。
他尝试了很多年,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无一次成功。耽误了这么久,海底下已经不可能有人活着了,桓致远心灰意冷,游魂一般离开东海。他在少华山游历期间终于勘破心境,突破六星,后来干脆在此开山立派,遥遥守望着家族。
后来桓致远又派人去东海尝试,渐渐发现入海之人并不是修为越高越好。领队解释道:“掌门无意发觉殷城周围海域的魔兽以灵气为食,入水的修士修为越高,越容易被它们发现。掌门和众多长老因此才没法进入殷城,取回镇派之宝。而你们修为低,不容易被魔兽发现;实战能力强,能出色执行任务;还学了云水阁的独门步法,遇到危险能及时撤退。种种因素叠加起来,你们才是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
一百名外门弟子被领队说得心潮澎湃,仿佛振兴门派的重任全落在他们肩上。一个弟子率先应道:“我愿意接受任务,为掌门分忧。”
后面争先恐后响起应和声:“我也是。”
牧云归藏在人群中,静悄悄的,没有应声也没有反对。领队对这副场景十分满意,点点头,笑道:“好。这里是殷城未沉没前的地图以及桓家的方位,你们一人一份,铭记在心。殷城已经沉海多年,地形可能和地图不同,你们以此为参考,但最重要的还是随机应变。”
弟子们应下,一份份地图飘到各人身前,牧云归伸手接住自己的一份,展开,看到一座恢弘广阔的城池。
牧云归大致算了下面积,发现比姑胥城大了好几倍。桓家在殷城正北方,单一个家族就像座城池一样。牧云归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这次任务远没有领队所说的那样简单。
领队动员后,没过几天,云舟外面升起防护罩,像一柄利剑般破开海水,直入海底。殷城周围的魔兽对灵气敏感,开着灵气罩的云舟在海底无异于一个发着光的活靶子,云舟沉到一半,就不敢再深入了。领队给每个弟子发放了装备,他站在舱门前,目光扫过一百多张年轻无畏的脸庞,心里莫名沉重。他肃着脸,对众人说道:“此去艰险,各自保重。无极派永远以你们为傲。”
众弟子齐齐对领队抱拳,剑戈声铿锵:“弟子必不辱命。”
在海底每多待一秒都是危险,领队没有再说那些鼓舞人心的废话,他下令打开舱门,弟子们排着队,带着避水珠,一个接一个跳入深海。
远远看去,他们像是一串萤火,带着微弱的光,无知无觉地扎入黑蓝色的海底。深海不见天日,海藻密布,不知姓名的鱼从水草中穿梭,一座庞大的废墟静静坐落在深处,宛如一只张大嘴的巨兽。
牧云归默默握紧避水珠,殷城、死亡以及命运,她来了。
第59章 相繇 海下死城。
云舟只把他们送到半路,剩下的深度需要自己潜。幸而无极派给他们配备了最好的避水珠,个头和夜明珠差不多,能避水能隐匿,不需要耗费任何灵气,只要将避水珠戴在身上,身周海水就会自动避开,除了海下看不清路,其余行动与陆地无异。
牧云归将避水珠系在腰带上,随后就向下潜行。衣带在海中轻轻飘荡,避水珠时隐时现,如萤火一般,在深海里散发着幽幽的光。
海水越深,光线越少,到了深处只剩下幽邃的蓝。很快,云舟就模糊成一个小点,牧云归抬头望去,上方光带盈盈晃动,鱼群从水中掠过,很快就将云舟的影子打散。牧云归再往下看,脚下是一片幽暗的黑,如深渊巨口,根本看不清殷城在哪里。
牧云归不由警惕起来,无极派的云舟无法下潜,不必指望他们会来救援,接下来每一步都要靠自己。江少辞就跟在牧云归身后,他慢悠悠飘过来,仰头环顾四周:“我还从未来过海底,原来海下是这样的,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