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归小心翼翼地走在梦境中,尽力不惊扰主人。她四处看了看,问:“这是哪里?”
江少辞抬头望向匾额,说:“似乎是容家。”
“容家?”牧云归轻轻皱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容家是容晚晴的娘家,桓雪堇的外祖家。桓曼荼那么恨容晚晴,为什么会梦到容家?
她想法还没落,前方小道就出现一个人影。她大概十五岁,柳眉杏眼,脸颊圆圆的,还带着些婴儿肥。这本来是很可爱的长相,但她嘴唇紧抿,神态阴郁,一下子破坏了那份娇憨。
五岁时只有隐约的影子,但现在明显能看出她就是桓曼荼。江少辞立刻拉住牧云归的胳膊,示意她别说话,然后就带着她轻手轻脚躲到树丛里。
容家也是修仙世家,庭院修得雅致脱俗,四周种满了树。如今正值寒冬,树桠干枯,雪落在黑色的树枝上,像一副清冷的水墨画。
幸好江少辞和牧云归都穿着白色劲装,在雪地中很好躲藏。江少辞和牧云归躲在树干后,等脚步声走过去才悄悄探出视线。
桓曼荼似乎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她披着兜帽,低头重重踩雪,脸上没有一丁点笑意。
少女时期的她比日后圆润些,气色也丰盈多了,不像后面,胳膊上只能看到干瘦的骨架。但她依然是阴郁的,仿佛一朵早开的花朵,还没到春天便已迟暮。
桓曼荼身上衣服虽然华贵,但是裁剪很普通,款式也平平无奇,一看就没花心思。像是临时赶工,随意堆了些花哨的颜色上去。牧云归暗暗叹息,看来白夕颜死后,桓曼荼进一步失宠,连出门做客的衣服都这样敷衍。牧云归可不信,容晚晴会让桓雪堇穿这样老套古板的衣服出门。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桓曼荼却一个人走在外面,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也是,这里是容晚晴的娘家,桓雪堇在这里有多快乐,桓曼荼就有多糟心。
桓曼荼低着头,像一个无头苍蝇般,愤怒地在院子中消耗体力。她闷头冲过月亮门,无意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桓曼荼被撞得后退,险些滑倒,前方的人及时伸出手,握住桓曼荼的胳膊。
桓曼荼惊讶抬头,兜帽从她头发上落下。桓曼荼猝不及防看到一张清俊出尘、色若冰雪的脸,瞳孔微微放大。
对方比她高一头,身姿颀长,头束玉冠,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良久未化。对方见桓曼荼站稳,轻轻放开手,从容舒缓地行礼:“在下容玠,无意冒犯。请姑娘恕罪。”
桓曼荼听到这个名字,反应过来。她本着脸,飞快拍了拍刚才被容玠握住的衣袖,硬邦邦说:“没事。”
她说完,头也不抬,立刻越过容玠,朝月亮门外走去。走出许久,桓曼荼鬼使神差回头,看到那个高挑公子的背影融在飞雪中,厚重的大氅似乎比树梢上的雪还要白。
牧云归和江少辞躲在树丛后,等容玠走远后,牧云归很肯定地说:“她喜欢容玠。”
江少辞正观察环境呢,听到这里,惊讶地挑眉:“什么?”
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怎么就看出感情来了?牧云归摇摇头,却很笃定。
对女子来说,一个能出现在她梦中,并且连初遇那天有一粒雪落在他睫毛都记得的人,除了喜欢,还能是什么?
之后桓曼荼一个人在院子中乱走,她似乎累了,在回廊下呆呆站着。墙后夹道中走过来两个侍女,她们轻声交谈:“今日姑奶奶带着表姑娘回娘家,九郎君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听说,还给雪堇小姐带了礼物。郎君对雪堇小姐可真好,我们家这么多姐姐妹妹,就没见他专程给谁带过礼物。”
另一人叹了句,道:“嗨,礼物多半是老夫人提点的,甚至说不定就是老夫人准备,然后安到九郎君名下的。”
“为什么呀?”
“还能是为什么,想亲上加亲呗。老夫人以前最讨厌烟味,今日为了给九郎君和表小姐凑局,都亲口说要去湖心亭烤鹿了。老夫人真是宠爱表小姐,咱们自家姑娘都没见老夫人如此上心过。不过也是,雪堇小姐毕竟是通达道尊的侄女。姑爷虽然修为停滞,但通达道尊的功勋可是实打实的,和桓家结亲有利无害。”
侍女不忿道:“我们九郎君长得那么好看,天资也高,才十九岁就已经二星了。老太爷说九郎君星图光芒璀璨,再过几年,冲击三星也使得。论相貌,论前程,论品行,九郎都是殷城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殷城任何小姐嫁给九郎都是高攀,雪堇小姐只是通达道尊的侄女,又不是女儿,凭什么要这么捧着她?”
这个侍女听起来对容玠有好感,容玠议亲,她比真婆婆都生气。另一个人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我听说,老夫人忽然大动干戈,是因为桓家隐有风声,要挑选新一批后辈去练凌虚剑诀。”
侍女倒抽一口凉气:“凌虚剑诀?这份剑法真的在桓家?”
“估计是的。要不然,老夫人也不至于舍出九郎君,就为了和桓家结亲。雪堇小姐毕竟是女子,无法练习凌虚剑诀,要是雪堇小姐能和九郎君成就好事,九郎君就能顶替桓家正房的名额去练剑了。那可是凌虚剑诀啊,便是看一眼都好。以九郎君的天资,若能接触到凌虚剑诀,将来必不可限量。”
喜欢容玠的那个侍女沉默了,想来她也明白这份婚姻的好处意味着什么。另一个侍女看了眼时间,说:“快别闲聊了,先去湖心亭送东西。老夫人还等着烤鹿肉呢。”
夹道里脚步声渐渐远去,桓曼荼全程站在墙壁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牧云归和江少辞躲在廊柱后,同样听到了侍女的对话。桓曼荼是修炼之人,耳聪目明,牧云归怕她听到,悄悄附在江少辞身边说:“这里也有凌虚剑诀。这份剑诀到底是什么来路,这么多人都惦记着?”
江少辞轻笑了一声,并不言语。牧云归正琢磨着这份剑法,突然发现前面的人动了。
牧云归连忙拉江少辞:“她走了,快跟上。”
桓曼荼在院子中漫无目的地走,最后鬼使神差走到了湖边。
今日有雪,湖上起了雾,和落雪氤氲成一片微茫。桓曼荼站在湖边,牧云归和江少辞躲在半山坡上,远远望着下方。湖心中,白衣少年在弟弟妹妹的起哄声中换了位置,坐在桓雪堇身边。
桓雪堇长相像容晚晴,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经能看出五官精致,是和桓曼荼截然不同的温柔娇美。两人一个清雅,一个娴静,并肩坐在一起,当真是美好极了。
牧云归无意识叹息,江少辞折断挡在眼前的一截树枝,问:“你叹气什么?”
牧云归低低说:“少女情怀,情窦初开,对方却是继母的娘家侄子。唉,难怪她记了这么久。”
江少辞道:“万一她只是想过去吃烤鹿呢?”
牧云归听到差点岔气。她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最后咬牙切齿道:“少女情怀总是诗,你还是闭嘴吧。”
江少辞耸耸肩,明明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他注意到树枝上有一只喜鹊跳来跳去,江少辞掰下一截树枝,扔向喜鹊。喜鹊受惊飞走,树枝猛地摇晃,惊落上面的积雪。
牧云归毫无防备,兜头被盖了一捧雪。江少辞噗嗤一声笑了,牧云归生气,从地上卷起一个雪团,扔向江少辞。
雪团即将落下,四周场景也变了。这回来到了桓家,周围丫鬟来回穿梭,端着食盒,匆匆朝一个地方走去。
江少辞和牧云归刚才还在清寂无人的雪林,如今突然落到宴会。幸好江少辞眼疾手快,带着牧云归躲到墙角后,要不然,他们就要被院子里的人看到了。
梦境中虽然桓曼荼才是主体,但其他人亦是她想象出来的。桓曼荼认识江少辞和牧云归的脸,万一和梦中人正面碰上,说不定会惊醒桓曼荼。
等外面的丫鬟走过去后,牧云归才松了口气,悄悄从墙角探出视线,四下打量。上次在容家还不明显,如今回到桓家,桓曼荼和桓雪堇的待遇差别一目了然。
如今桓家是容晚晴当家,桓曼荼屡次顶撞继母,自然得不了好。容晚晴不至于克扣桓曼荼的份例,但桓曼荼有的也仅是份例。而桓雪堇就不一样了,她比上次容家见面又长大些,美丽的容貌越发明显。桓雪堇虽然穿着白裙,但裙裾中编入好几种灵鸟羽毛,走动时流光溢彩,星光熠熠,漂亮极了。
桓雪堇像一个小公主,被众人簇拥在中心,无论男宾女客都凑上来和她说话。她站在众星捧月中,嘴边一直挂着笑,天真快乐,无忧无虑。反观桓曼荼,容貌不能说丑,但和桓雪堇比起来只是清秀,而她又阴郁着脸,完全破坏了那张娃娃脸的可爱娇憨。
桓曼荼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周围都是世家少爷小姐,他们有母亲补贴,外祖家也有钱有势,长这么大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感受,一个个活得不知人间疾苦。对比之下,桓曼荼身上的衣服堪称局促。
桓曼荼察觉到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几次想走,还是忍住了。牧云归猜测她在等人,果然没一会,入口传来喧闹声,容玠在众人簇拥下走进来,笑着对众人拱手:“二妹妹,抱歉,我来迟了。”
容玠一进院,直接冲着桓雪堇而来。桓雪堇撅嘴,佯装生气说:“表哥,你又迟到。这次不能轻饶了你,你要自罚三杯。”
容玠笑着应是,他是来惯了这种宴会的人,举手投足间大方自然。他拿起桌上的酒樽,仰头一饮而尽。他连着喝了三杯,动作潇洒优雅,比平时更添一分风流意气。
周围人鼓掌起哄,桓雪堇脸颊微红,笑着说:“罢了罢了,你心里只有修炼,我要是把你灌醉了,耽误你一会练剑,姑母定饶不了我。”
半大的少女鼓着脸,似抱怨似撒娇。容玠说:“表妹设宴,我怎么能中途离开?我已经和夫子请假,接下来都是空闲的。”
旁边的少爷小姐们听到,纷纷起哄,桓雪堇笑的眼睛都弯了。桓雪堇和容玠在的地方就是社交中心,桓曼荼远远站在外面,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捏着裙子,默默低下头。
人来齐了,宴会很快开始。一群世家少年少女聚在一起,玩来玩去就是吟诗作对那一套。桓曼荼沉默寡言,仿佛一个隐形人,众人玩游戏时也会默契地避开她。但有一次不巧,行酒令正好轮到桓曼荼身上。其他少女们妙语连珠,轮到桓曼荼这里,瞬间卡了壳。
场上气氛微微尴尬,世家小姐们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悄悄交换视线,眉眼间满是看好戏。场面正凝滞着,容玠忽然站起身,说:“荼表妹不会喝酒,这一杯我替她。”
宴会乍静,桓曼荼不可置信地抬头,而容玠已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牧云归看到这里,有点明白桓曼荼为什么会喜欢容玠了。江少辞站在牧云归身后,把牧云归头顶毛茸茸的碎发压下,问:“她真的喜欢他?”
牧云归十分确定:“一定是。”
江少辞换了个姿势,环臂靠在墙上,颇为费解:“为什么呢,就因为替她喝了一杯酒?女子喜欢人竟如此敷衍?”
“不是酒的问题。”牧云归回头正欲反驳,瞧见江少辞,最终还是咽下了,“罢了,你不懂。”
江少辞挑眉,看着牧云归,轻轻偏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牧云归摇摇头,都不想和他理论。看江少辞的样子,脑子里还没开那一窍。他无论武功还是书本学起来都快,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对普通人的情爱感兴趣吧。
在他的世界里,有许多东西比女人有意思。他只会是那个被人暗恋而不自知的人,哪里会懂喜欢人时幽微又敏感的心思。
牧云归心绪莫名有些压抑,低叹道:“将来喜欢你的人,一定会很艰难。”
江少辞听到这些话很不高兴,他直起身,正要说什么,身边的墙壁开始融化。江少辞早就汲取了经验,立刻拉着牧云归躲开。果然,下一秒场景又变化了,这次变成桓家议事厅,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大门。
族老们齐聚一堂,大夫人高坐正中,桓致霖坐在大夫人下首。他们正在争论,忽然听到门口有动静,齐齐回头:“谁?”
门厅空空荡荡,片刻后,一只猫从地上跑过。族老们松了口气:“虚惊一场,是猫。”
江少辞捂着牧云归的嘴躲在房梁上,牧云归后背僵硬地靠着江少辞,一动不敢动。从牧云归的角度往下看,正好能看到门厅柱子后躲着一个人,刚才的猫就是她放出来的。
桓曼荼也是胆大,竟然躲在这里听长辈议事。刚才场景突然转换,要不是江少辞反应快轻功好,立刻带着她跳上房梁,他们就要被撞个正着了。
下方,小插曲过去,议事厅又恢复严肃。一个白须长老捻着胡子,皱眉道:“休妻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容氏嫁给你十三年,育有一女,多年来主持家事、孝顺长辈从未懈怠。无故无错就休妻,恐怕会惹来非议。”
桓致霖说:“她并非没有错。雪堇已十二岁,这十二年来,她再未诞下一儿半女,这便是最大的错。”
房梁上,牧云归惊讶地瞪大眼,江少辞也有些意外。桓致霖十三年前因为白夕颜是凡人而休妻,容晚晴风风光光地嫁进来。没想到才过了几年,竟轮到了容晚晴被休?
显然下方的族老也觉得离谱,有人说道:“不可。容氏是容家嫡女,这些年容家出了一个九郎容玠,在城中颇有声望,你若是在这种关头休妻,置容家的脸面于何处?何况,桓雪堇也到了议亲的年岁,你休了她的母亲,她非嫡非庶,亲事怎么办?你这不是毁了她的一生吗。”
桓致霖站起身,对众位长老行礼,朗声说道:“这里都是自家人,有些话我也不藏着掖着,直说了罢。我休容氏并非因为她犯错或不贤,而是因为她无子。十年来我不是没给过她机会,可是她毫无动静,恐怕很难再生出儿子。如果是普通人家,有两个女儿也就罢了,但我们家不一样。桓家子弟需要熟练凌虚剑诀,将来好收服涅槃剑骨。诸位长辈,你们当真打算将剑诀、剑骨拱手让与女婿?”
这回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夫人一直没发话,听到这里,终于沉沉开口:“老身虽然也心疼孙女,但终究是家业更重要。老身至今还记得,远儿从六岁起,再没有睡过完整的觉,他每日天不亮就起,一直练剑到月上中天,晚上回屋还要修炼法诀。他天资绝佳还如此刻苦,终于被昆仑宗挑中,远赴涿山学艺。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方面是自身努力,另一方面也是机缘。他成为江子谕的陪练,剑法大为进步,种种机缘下才得到凌虚剑诀。如今江子谕已死,远儿的幸运再不可能重复。他好不容易才将凌虚剑诀和涅槃剑骨带回桓家,走前特意嘱咐,让家族好好保管这两样东西。若桓家没有儿郎能收服剑骨,莫非家族这些年的辛苦,远儿得天独厚的机缘,都要白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