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辞嗤了一声,不在意地理了理袖口:“败军之将,何足挂齿。”
都死了一万年了,还敢这么狂。霍礼点点头,道:“失敬。我第一次摸刀时,学的就是江仙尊的拓本,没想到今日有幸见到本尊。江仙尊大驾,未能远迎,多有失礼。不知,仙尊可否有兴趣和在下做个交易?”
江少辞听到,当即笑了。他缓慢抬眼,漆黑的瞳孔里不辨喜怒:“你和我,谈交易?”
霍礼抬了抬手,身后人立刻恭敬奉上一个盒子。霍礼说:“西海鲛人是唯一一支在魔气洗荡中活下来的。他们的身体和曾经的鲛人颇有不同,最显著的就是音波。中了他们的声毒基本无解,就算找到精通此道的郎中,治疗也颇费周折。治疗大致分三个疗程,每个疗程所需要的药都截然不同,曾经许多人找到了药方,却折在寻药途中,生生耽误了时间。这里面是第一个疗程的药,第二个疗程的稍微麻烦些,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十五天必内有回复。江仙尊,我敢保证,你在流沙城乃至全天下能找到的药,都不会比我这份更齐全。”
霍礼的手下将黑檀木盒捧到江少辞身前,江少辞扫了一眼,却不收:“你威胁我?”
“不敢。”霍礼笑了笑,气定神闲道,“只是想找仙尊合作而已。”
江少辞手指微弹,将栏杆上的灰尘弹开,悠悠哉哉坐到围栏上:“说来听听。”
手下见江少辞不收,回头向霍礼寻主意。霍礼挥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手下将贵重的檀木盒放在台阶上,垂着头后退。一眨眼人就走空了,这么多人出门,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院子里没有别人,霍礼也不再掩饰,说:“江仙尊,你觉得如今这个千疮百孔、魔瘴四起的世界,比之曾经,如何?”
江少辞环着臂,似笑非笑道:“只要地面上还有人存在,无论环境怎么变,都一样。”
霍礼笑了:“此言有理。人才是这方天地最严重的病。不过我们生而为人,现在活着,以后也要努力活下去。治病是没法了,只能努力让自己活的好受一点。”
江少辞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了,没耐心道:“有话直说吧。”
霍礼抬头,看向阴沉萧索的流沙城,声音幽冷如鬼魅:“这种朝不保夕、任人鱼肉的日子我过够了。飞禽走兽可以从魔气中获得力量,为什么唯独人不行?人类被屠戮了六千年,如今,也是时候结束这个末世了。”
江少辞听完笑了一声,霍礼回头,看着他问:“连仙尊也觉得我异想天开?”
“不。”江少辞缓慢摇头,目光中满是洞悉,“不要为你的野心找借口。为了人类福祉,可真会说。”
霍礼被人说穿,笑了笑,也并不反对:“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仙尊觉得呢?”
江少辞勉为其难听了一会,听完之后他觉得刚才的预感没错,确实很无聊。
江少辞站起身,长腿一跨就迈过围栏:“没兴趣。出去记得关门,别让你的人出现在这个院子百米之内,要不然你会后悔的。”
“这盒药物我颇废了番力气才寻齐,仙尊不要了?”
“交易是两个实力差不多的人不想两败俱伤,才放到谈判桌上谈。我若真想做什么,你拦得住我?”
霍礼一个在恶棍堆里长大的人,听到这话都叹服了。江少辞竟然能把强抢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厉害。
“仙尊至少听我说完我的条件。”霍礼对着江少辞的背影,不疾不徐道,“仙尊对北境言家知道多少?”
江少辞停住,终于升起些兴致:“言家?”
“没错,正是那支天生有通灵能力、可以预知未来的言家。”霍礼说道,“他们这一族着实被上苍眷顾,预言凶吉、通晓未来这么神通的能力,偏偏降临在他们家,不可谓不幸运。若能得到言家,每次行动前可以预知凶吉,天下霸业谈何远哉。如今,言家被北境皇帝流放至苍洱,就在西流沙东北不远处。江仙尊,这个条件,你觉得如何?”
江少辞终于转身了,他皱着眉,问:“言家被流放了?”
这几个字组合起来,每一个都怪诞至极。他印象中言家是最受王城倚重的家族,乃皇家左膀右臂,风光仅次于慕氏。言家被流放,比慕家人死绝了还让江少辞吃惊。
“是。”霍礼点头,同样不明所以地摊手,“今时不同以往,一千年前言家不知道做了什么,得罪了前一任皇帝,被举家流放。后来帝御城换了新皇帝,近年隐约露出风声,似乎新皇有意赦免言家。若江仙尊也对言家的破妄瞳感兴趣,那就要加快动作了。”
江少辞其实对破妄瞳不感兴趣,修行之所以其乐无穷,就是因为他们在与天搏命,谁都不知道下一瞬会发生什么。如果预知了未来,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牧云归身上却带着预言的天赋,他们在海底殷城得到了一枚破妄瞳,如果能再得一只,牧云归的修为想必能大大提升。
江少辞心里动了动,不动声色道:“可以。但事成之后,我要破妄瞳。”
言家最值钱的就是他们的眼睛,江少辞一开口就把大头要走了。霍礼点头,应下了:“好。明日我会把陈老怪送过来,全天候给牧姑娘祛毒。解毒第一疗程结束之前,我不会来打扰仙尊的。”
还算识趣,江少辞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霍礼拱手行礼,他干着最肮脏的勾当,为人却礼数周全,进退得体。他转身走向大门,手碰到门扉时,忽然停下:“仙尊可否知道,在我们这行里,什么人最容易背叛吗?”
江少辞没答话,霍礼短暂停顿片刻,自己说了下去:“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也不是心机残暴之辈,而是那些成了家、娶了妻的男人。”
江少辞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冰冷,反问:“所以呢?”
“一个男人一旦有了牵挂,他就有了弱点。”霍礼开门,风度翩翩走向外界黑暗,“我言尽于此,仙尊自便。”
第75章 掉马 作死多了,总会翻车的。
大漠入夜后冷得极快,夜幕漆黑,风声呼啸,宛如鬼哭狼嚎。霍礼走入大门,立刻有人上前,给霍礼点灯引路:“三爷,您回来了。”
霍礼披着黑色披风,淡淡应了一声,问:“我不在这段时间,府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属下提着灯走在霍礼身边,飞快地说:“三爷出去后没多久,那位果然去找城主了。他不知道和城主说了什么,足足待了一刻钟才出来。”
霍礼轻笑,语调悠然又危险:“我这个弟弟啊,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属下垂下眼睑,默默听着,不敢插话。流沙城政权交替非常频繁,真正意义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来到这里的都是暴徒逃犯,谁拳头大谁就是流沙城的老大。许多人靠武力上位,暴力统治流沙城几十年,一旦等他的实力衰弱下去,就会被新的政权推翻。这些人有的是年富力强的新人,有的是仇家的子嗣儿孙,但更多的,是前任城主的亲信下属。
旧的苛政被推翻,新人带来了新的苛政,像树轮一样,一年接一年轮回。直到五百年前,霍礼的祖父来到流沙城,结束了持续千年的帮派混战。他收服各大势力,成为流沙城新一任城主。
霍礼的祖父出身自没落的仙门世家,算不上多有名的家族,但也是读过书、受过正统教育的精英。他深感流沙城再这样无节制乱斗下去,只能白白内耗,所以他拟定了城规,包括不允许城内打斗、城区内禁止抢劫、分区交易等,正是如今流沙城的雏形。
流沙城中的恶人虽然谁都不服谁,但遇到霍礼的祖父时,都愿意给城主一个颜面。霍礼的祖父为人公允,调停了许多争端,一手创立了一个还算有秩序的流沙城。他在城中获得巨大声望,算是流沙城难得善终的城主。他死后,城中众人顾念老城主对流沙城的贡献,让老城主的儿子,也就是霍礼的父亲,接任继任城主。
这在流沙城历史上可是稀奇事。之前也有人试过父死子继,但儿子如何斗得过功臣,少主很快就会被根深蒂固的老臣篡位,一代代背叛下去,争端无穷无尽。唯独霍家是个意外,霍礼的父亲不及其父果敢,但胜在通情达理,肯听建议。
流沙城众人都知道如今的安稳局面有多难,所有人都不愿意破坏,在众人有意维持下,霍礼的父亲延续老城主的章程,多年来平平稳稳,也算无功无过。到了霍礼这一代,众人已经默认他们会是下一代接班人了。
城主共有四个儿子,分别取名“仁”、“义”、“礼”、“信”,可惜前两个儿子都死了,如今活下来的唯有三少爷霍礼、四少爷霍信。霍礼隔代继承了他祖父的狠辣果决,从小就展露出不一般的天赋。普通孩子面对鲜血时总会经历一番心理挣扎,而霍礼不一样,他五岁时就能面不改色地看一个人在他面前死去,其冷血模样,仿佛天生就适合干这行。
在流沙城,心慈手软是活不下来的,霍礼很快得到众人拥护,成为心照不宣的太子爷。
可惜他的弟弟霍信并不这样认为。
霍礼和霍信分别由不同的女人生下来,由不同的亲信教养长大,仅有的一点兄弟情谊都是在城主面前装出来的。今日何魏失利,霍礼早就料到城主府不会平静,没想到,他这个弟弟比他想象的还沉不住气。
霍礼问:“父亲怎么说?”
“四爷和城主说话时,城主将所有人都赶出来了。后来我们的人进去送茶,隐约听到四爷说魔化人。”
霍礼从小就对拥有强大力量的魔兽很感兴趣,人的躯体太脆弱了,从墙上摔下来都会断腿断脚,但魔兽在悬崖峭壁间跳跃,平衡能力和肢体强度都无与伦比。人拥有想法,魔兽拥有力量,若是两者能结合,该有多么美妙。
霍礼最开始尝试驯化魔兽,很快以失败告终。这次失败并没有打消他的积极性,反而让他更加疯狂。霍礼尝试着在人类身体上嫁接魔兽器官,他试过让人直接吸收魔气,可惜没一个实验品活下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半人半魔的完美状态。
霍礼这个想法可谓惊世骇俗,霍信以此为契机,疯狂攻讦他,城主虽然没表态,但看态度也是不赞成的。霍礼顶着巨大的压力,尝试了三年,终于试验出两个成功品。其中一个后续魔化,没半年死了,唯有何魏活了下来。
可惜如今何魏也废了。十多年的心血转瞬成空,但霍礼并不气馁,甚至连一丁点不高兴都没有表露出来。今日何魏被人三招内打败,霍礼闭上眼睛也能猜到霍信会在城主面前说什么。霍礼不想搭理那些没出息的东西,忽然转了语气,问:“其他人呢?”
属下微微怔住。城主府里还有什么人,值得被三爷专门问一句?他很快明白过来,垂下眼睛道:“三爷出去后,语冰姑娘以为三爷今夜不回来了,用过膳便睡了。”
这是常有的事,霍家能维持着流沙城的统治,手上不会干净。霍礼这些年逐步接手霍家的产业,经常一句话、一封信就被叫走,之后十来天不见人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深夜离府,内宅的人以为又是外面有急事,自然不会给霍礼留灯。
霍礼点点头,没说话,仿佛就是随口一问。属下暗暗使眼色,让人下去安排。
城主府的女人像走马灯一样换,用不了一年就能完全换一茬新的。城主的四个儿子分别由不同的女人生下来,霍礼按继承人的待遇成长至今,其实并不清楚生他的女人是谁。
霍礼也不关心。他不像父亲、弟弟那样频繁换女人,但这些年来内宅也没缺过人。这些美人有的因为和外人勾结被霍礼处死了,有的撞到了机密被无声无息病逝,还有些死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霍礼身边可容不得有能力杀人的女子,没过多久,他将宅斗的元凶帮凶揪出来,送她们姐妹一起上路。
这么一系列折腾下来,霍礼的后宅居然空了。就在这时候,语冰出现了。
流沙城无论炼药还是炼器都需要大量魔兽,猎魔者照例出去捕猎,回来时却带来一个女子。据说,他们是打猎时听到动静,看到一个女子在躲避魔兽。恶棍们哪管什么先来后到,干脆将人和兽一起掳回来。霍信听说新来了一个女人,缠着让城主把女人赏给他,可惜猎魔者回去交差时先碰到了霍礼,霍礼看到那个女子的模样,直接让人送到他府上。
霍礼其实并不是故意的,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截了弟弟的胡,这也是霍信恨他的原因之一。霍礼是不可能将自己的女人让出去的,反正想让他死的人有很多,不差霍信这一个,霍礼就由他去了。
属下趁着夜色,悄悄瞅霍礼。要去语冰姑娘屋里,三爷神色明显轻松起来。看起来,三爷是真的很宠爱这位新夫人。
当初霍礼强行将人留下来,在城主府引起不小的风波。城主已经答应了四少爷,结果被三儿子截胡,不光四爷脸上不好看,城主同样颜面无光。何魏叫嚣着要杀了语冰,其他人也劝霍礼处置了这个女人,不值得为一个女人和父亲、兄弟生嫌隙。
但霍礼不,硬是保下语冰,一根头发都不让人碰。如今何魏倒了,语冰姑娘却还盛宠,属下暗暗叹气,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又要洗牌了。
属下和霍礼禀报时说语冰睡了,但是等霍礼到时,蔽月院灯火通明,一个女子静静站在门口。她身上披着白色斗篷,头发已经完全散开,不施粉黛,衣着素净,却依然美得惊人。
她看到霍礼,垂着下巴,轻轻行礼。莫说侍妾,便是正妻这副态度都太冷淡了。侍女有些尴尬,忙道:“奴给三爷请安。语冰姑娘等了您许久,听闻您要来,立马备了热菜。三爷快里面坐。”
侍女说着暗暗去瞪语冰,但那位依然像木头一样,不说话也不动。侍女实在不懂,就算语冰脸长得好看,但一个冰雕一样的木头美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偏偏三爷像宝一样宠着,深夜回府,三爷连自己屋都没回就直接来蔽月院。以前那些女人便是最受宠的时候,都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
侍女满心不忿,而语冰像是没事人一样,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完全不知道自己承受了多大恩宠。屋里确实准备好了饭菜,但显然不会是语冰吩咐的。霍礼用膳时,语冰就静静坐在旁边,莫说温柔解意了,她连夹菜的眼力劲都没有。
侍女气得心梗,她恶狠狠地想,便是放块木头都比这位强。
霍礼为人戒心重,就算是在他的后院,简单吃两口后他也不愿意动筷了。他放下筷子,下面人看到,赶紧上前撤菜。
侍从们的动作轻之又轻,全程根本没发出什么声音,一眨眼屋内就恢复原状。侍从在城主府里伺候久了,此刻都很有眼色,无需吩咐就静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