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奈子偷偷地从门缝里探进了她的小脑袋。
她的个头很矮,小小的一只扒着门缝朝里看,但也依然半点都藏不住。
坐在办公桌后,饱经训练五感灵敏远胜常人的福泽谕吉几乎是在她拉下门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
“进来。”
他沉声道,看向了被打开了一条缝的门口,奈奈子露出了半个小脑袋,卡在门缝里,听见他叫进去,才钻进了房间里,跑到他的办公桌旁边,踮起脚扒着桌沿,睁着一双黑漆漆没有神采的眼睛,仰头看着他。
福泽谕吉低下头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意识到如果他不开口的话,奈奈子可能会就这么一直不作声地和他继续互相盯下去,于是他只能率先开口了。
“有什么事情吗。”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有压迫感,但效果并不明显——倒不如说是毫无效果,不必说是普通的孩子了,即使是年纪稍轻些的少年少女,在听见有个大叔用这样的语气和他(她)说话时,大概都会两腿发软得想要立刻跑走。
但是奈奈子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她只是张开嘴巴,磕磕绊绊地开口了。
“不想去福、福利……那个地方。”她说的很吃力,一两个音节间就会突兀地停顿一下,好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外星人,“不要、去。”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福泽谕吉回答她,他习惯于简洁明了的话语,一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客观陈述的话听起来像是硬邦邦的有所不快,但好在奈奈子的日文也很烂,没有意识到这种微妙处的措辞。
他这么对奈奈子解释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用觉得……害怕。”
他本来想说“担心”的,但又想到奈奈子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于是改口成了大约会更符合她这个年纪情绪的“害怕”。
奈奈子消化了一下他的话,停顿了好几秒,才再一次开口说话:“乱步,当、爸爸……当我的、爸爸。”
福泽谕吉以为这只是一个陈述句,但他又听见奈奈子说完后,又接着往下说道:“不可以、吗?”
他斟酌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奈奈子的这个问题,心中反复衡量后,才慎之又慎地开口回答道:“这并不……符合规定。”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着它自身的规则,譬如在学校时就要遵守校规,在侦探社工作时则要按时上班,但是在学校和侦探社的规则之上,还有着凌驾于他们的、更高的一种规则。”
福泽谕吉耐心地对奈奈子解释着,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奈奈子努力听着他说出的话,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不管是词语还是语法都好深奥。
“那凌驾于这些规则之上的规则,叫做‘法律(ほうりつ)’。法律就是这个国家最高等级的规则。”
奈奈子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
【ほ、ほうり……什么东西?】
最关键的那个词语没听懂,完了,这题听力0分。
她的眼里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但是福泽谕吉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继续和奈奈子解释。
“法律是一个国家所有人都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因为这个规则的规定,如果乱步要收养你的话,你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必须要在四十岁以上,但是乱步只比你大了十二岁,法律不会承认你们之间的监护关系。”
“而且,按照法律的规定,二十岁才算是成年,也就是达到二十岁,才能算是一个‘大人’,乱步还没有成年,未成年也是不能作为监护人的。”
【四十……十二……二十……什么的……?】
一堆数字让奈奈子头晕眼花,完全没有听懂福泽谕吉的这几句话。
这一次福泽谕吉看出了奈奈子眼中的一片茫然。
确实,监护、成年、收养之类的词汇,对一个小孩子而言的确过于晦涩难懂了些,而且奈奈子的语言水平甚至连一个正常六岁孩子的程度都没能达到。
【……】
奈奈子踮起的脚落回了地面上,她想了想,虽然没听懂,但大概就是“不行!”的意思吧。
她站在高大的、几乎能把她整个人遮住的办公桌后头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噢”了一声,想要出去找乱步了。
“所以——”福泽谕吉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放弃了再解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直接说道:“法律上,你的监护人不能是乱步,你的户籍只能先挂在我这里。”
已经转身要走的奈奈子听见他的这句话,站在原地,咬着手指头垂着脑袋想了想。
……更没听懂。
比刚才那几句话还要复杂。
【法律】
【保護者】
(监护人)
【戸籍】
一共就三个短句,听不懂的词汇一句一个,奈奈子迷茫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仰起脸看他。
福泽谕吉:“……”
他沉吟了两秒,换上了另一种最为简单粗暴的回答,低头看着奈奈子,对她说道:
“也就是说,乱步可以是你的父亲。”
终于听懂了一句话,奈奈子盯着福泽谕吉,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
“……爷爷。”
她开口对福泽谕吉叫道。
福泽谕吉:“……嗯。”
奈奈子转过身,跑走了。
第11章 变魔术。
今天的侦探社很安静。
主要原因在于乱步和与谢野一早就出门处理委托了,委托来自于隔壁区的一位富商夫人,离侦探社所在区有些远,路上的车程大约要一个小时。
奈奈子瘦弱的身体还没大养好,颠簸一天可能会生病,所以与谢野毫不留情地在乱步想要揣着奈奈子出门的时候,把人偶一样呆呆的小女孩从少年的臂弯里扣了下来。
“隔壁区有一家很好吃的小鸡馒头!我要带奈奈子去吃!”
“不行,打包回来也一样。……话说回来,是乱步先生你自己想要吃的吧。”
“……话太多了与谢野小姐!”
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小萝卜头,被戳破了内心真实想法的乱步恼羞成怒,气呼呼地出门了。
侦探社的大门“嘭”的一声在面前关上,奈奈子慢吞吞地喝完了手里的牛奶,把空了的牛奶盒丢进垃圾桶里,自觉地跑去乱步的办公桌前,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张超级豪华的办公软椅,打开了乱步的电脑。
拖着对她的小手而言有些笨重的鼠标,奈奈子动作熟练地双击屏幕上的某个卡通图标,打开了一个幼儿教育软件,然后找到了昨天她没看完的那一集幼儿教育节目。
【——早上好!小朋友们!今天来和兔兔酱、青蛙先生一起,学习有关交通规则的知识吧!】
清脆活泼的旁白音从电脑里传来,继而是一段欢快的儿童歌曲,花花绿绿、色彩鲜明的可爱卡通人物的形象出现在了屏幕上,奈奈子坐在椅子里,像是小学生一样,双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脸上毫无波动地盯着电脑屏幕,认真得像是在听什么学术讲座。
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学日语基本词汇和语法。
没办法,幼儿节目是最适合她现在学说话的捷径了。词汇基础、语法简单、发音清晰、语速缓慢,还能让她速补一下基础常识——比如日本的车辆是靠左行驶,最重要的是,看儿童节目的小朋友,怎么也比翻字典看纪录片的小朋友正常。
奈奈子认认真真地看完了三集儿童节目,确保自己把新词汇记住了,才关掉了软件,又从椅子上爬了下来。
来自电脑里的活泼童声中断,侦探社里顿时只剩下了国木田敲键盘的声响,奈奈子绕过办公桌,仰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国木田正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丝毫没有受到刚刚外放的儿童节目的影响。
国木田是侦探社最勤勉认真的好员工,奈奈子知道,乱步的报告书十份有八份都是国木田帮他写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国木田在的话,上班总在摸鱼的乱步十件有八件工作都完不成。
工作不合格就会被开除,被开除就没有工资,没有工资就吃不起饭租不到房,然后奈奈子就只能和自己的便宜爸爸饿死街头了。
因此奈奈子在心里默默给国木田贴上了一个【大好人】的标签。
认真工作的国木田关系到的是奈奈子和爸爸的生死大事,所以奈奈子十分懂事地没有去打扰他发光发热、努力工作,自己从书柜底下翻出了一本图画册和一盒蜡笔,跑去接待室玩了。
侦探社有三张沙发,两张单人的,一张双人的,双人的那张沙发足以让奈奈子整个人躺在里面,因此没人管她的时候,她总是自己跑到接待室玩,与谢野给她准备了小毯子,困了也可以直接在沙发上睡觉。
奈奈子趴在沙发上,拿着蜡笔给画册填色。
图画册是乱步在买漫画周刊的时候顺带买回来的,摆在儿童书区最显眼的推荐位,写着诸如“三岁培养色感”、“下一个美术小天才的诞生”之类看起来就很唬人的宣传标语。
奈奈子觉得这都是骗人的智商税,真想培养画家就该送去美术班,但是她的笨蛋爸爸继500円一只的小黄鸭后,又一次成功地让这笔智商税收到了他的头上。
要知道,上次买的小黄鸭已经成了奈奈子早上叫乱步起床的工具鸭,一次都没有进过浴室发挥出它原有的作用。
——因为侦探社的宿舍里压根没有浴缸,想泡澡只能去两条街外的澡堂。
为了避免画册最终的结局也是被乱步折成纸飞机玩,奈奈子只能面无表情地拿起了蜡笔,把图册里的小草涂成了天蓝色。
趴在沙发上,奈奈子看也不看地随便抓起蜡笔,在摊开的图画册上胡乱涂色。
配色不重要,填满了就行,在这一点上,她充分发挥了写文综卷子的才能,画的好不好看是天赋问题,填的满不满那是态度问题。
至于乱步看到被她填完色的图册后会不会以为她是色盲,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辛辛苦苦地又填了十张线稿的颜色,奈奈子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收拾起散落了一沙发的蜡笔。
绿色、黑色、蓝色、白色、灰色、黄色、粉色……把一支支的蜡笔塞回盒子里,收拾到最后,盒子里却多出了一个空位。
十六色一盒的蜡笔,却只有十五支,奈奈子挨个对比了一下颜色,发现红色的蜡笔不见了。
她左右找了找,连沙发缝里都扒过了,也没找到红色蜡笔,只好又费力地从沙发上爬下来,蹲在地板上,看了看沙发和矮桌底下,依然没见到红色蜡笔的影子。
奈奈子想了想,翻开了图册,一页页地把她刚刚填色的几张画看了过去。
没有用过红色。
那就是蜡笔拿过来的时候就没有红色的了。
抱着图画册和缺了一支的蜡笔盒,奈奈子跑回办公区里,蹲在办公区角落的书柜前,打开了放蜡笔的抽屉,埋着小脑袋,试图从抽屉里找出丢了的红色蜡笔。
她像是个种在角落里的小盆栽,矮矮的蹲着,窸窸窣窣地在书柜底下翻来翻去,一不留心就看不到这小小的一团,但发出的细微响动又让人忍不住在意,就好像有只小老鼠正窝在那里偷吃东西。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国木田在几分钟的忍耐过后,最终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头看向了蹲在角落里的奈奈子。
虽然工作很重要,但是现在社里就剩下他一个能照顾奈奈子的人,作为一个理想少年,年仅十四岁的国木田只能扛起带孩子的重任,暂且放下手头没完成的工作。
快要把头埋进抽屉里的小萝卜头抬起了脑袋,抱着蜡笔盒和画册,转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呆呆的。
“……蜡笔,找不到,少了一个。”
小萝卜头对他说道。
“有一支蜡笔找不到了吗?”国木田起身,朝书柜走去,作为一个干什么都井井有条、还稍微有点强迫症的人,全套的物品丢了一个这种事让他皱起了眉,“什么颜色的丢了?”
“红色的。”奈奈子把手里的蜡笔盒举起来给他看。
对比了一下色卡和剩下的蜡笔,国木田让奈奈子从书柜前让开了空位,蹲下身开始帮她找了起来,从书柜的最底层到最上层,甚至是书柜与墙壁间的夹缝,他一处都没有漏过,全部仔细搜寻了一遍,但也没有找到“红色的蜡笔”。
站起身,国木田略做思考后,再次询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把蜡笔拿出来的时候,是放在哪里了?”
“沙发上……画画。”奈奈子拖拉着音节,慢吞吞地回答他,“还有,爸爸的……桌子。”
听到她的回答,国木田先是小心地检查了一遍乱步的办公桌,又在接待室里找过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丢失的蜡笔。
他仔细地把办公区和奈奈子平常经常活动的区域一处处翻找过去,顺手整理了与谢野桌上乱放的杂志、乱步堆积在储物柜里的零食、茶水室里摆放的茶叶罐和咖啡豆、医务室病床上没叠整齐的被子……
侦探社如同做过大扫除般整洁一新,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连窗台上的多肉都按照大小排好了序,然而、
到处都没有红色蜡笔的影子。
“或许是不小心混在垃圾里丢掉了。”
国木田最终只能得出这个令他十分不甘心的结论。
“如果乱步先生在的话,或许就能用超推……不、乱步先生这种强大的能力不应该用在找遗失的蜡笔这种小事上,而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看见仰着脑袋、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奈奈子,顿时戛然而止。
不应该说“寻找遗失的蜡笔”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
国木田的脑中立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至少不应该在奈奈子的面前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