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云是不能理解,她要不种地,这种时候都不愿意在外面,搁老家叫享福。
她远远看着禾儿拽着妹妹跑,只能喊道:“慢点儿,慢点儿!”
禾儿到妈妈跟前才肯刹车,左右张望道:“爸爸最后一名。”
方海临下班耽误一会,自行车都快踩出风来,到地方跳下车问:“等很久了吗?”
久是不久,赵秀云给他拍拍灰,说:“没有,进去吧。”
再不进去,肚子都快饿坏了。
第176章 苗头 第三更
平安饭店一家人不是头回来了, 还有点熟门熟路的意思。
苗苗一马当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他们今天来得早,人少一些,赶平常人多的时候,只能挨着过道坐。
小孩子爱趴在窗上往下看,车水马龙、远眺黄浦江,还数船。打苗苗去学画,爱看东西的毛病更重了, 美术老师管这叫观察,有时候一蹲就是半天, 站起来直喊累。
她这会痴痴往外看,只有听到奶油蛋糕四个字的时候才乖乖坐好。
禾儿像模像样翻菜单,惊喜地发现说:“有英文!”
赵秀云还真没发现, 从后头往前翻,新添的英文菜单。学新闻的人敏锐,她更加敏锐,这几个月其实已经有端倪, 六月市里还开过外商引资的会,平安饭店解放前就是远东第一大饭店,当然不会比她差。
看来很快要有更多的机会了。
她说:“先点菜吧。”
来这儿,点来点去就那几道, 方海眼睛四处转, 忽然顿住说:“怎么是他?”
顺着他的眼神,赵秀云看过去,是位上年纪的大爷,穿得倒很讲究, 正在切牛排。
她看着居然觉得有点眼熟。
方海很快收回来,说:“有一年在云南见过,不过他当时应该是在改造。”
看这样子,恐怕是发还资产摘帽子了。
赵秀云也就不问,而是说:“对了,老爷子那房,你得跟我去要。”
说起李老爷子的大洋房,当时街道承诺的是两年内腾退,眼下虽然才一年,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户,咬定自己就是房子的主人,绝对不搬。
街道也不管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们自己处理。
老爷子先开始还不说,自己要去过两次,他哪里是那些耍无赖的人的对手,铩羽而归。
老的老、少的少,差点没推搡得闪了腰,还是白若云来家里玩的时候说漏嘴,赵秀云才知道的。
既然知道,就不能不管。
方海点头应,想想说:“会给吗?恐怕上次那招不管用。”
赵秀云想起自己上次撒泼打滚的样子,说:“连门带锁我全砸了,反正是老爷子的房子,叫他搬他就得搬。”
也得剩一户才好使这一招。
她有法子就行,方海还没说话,禾儿已经嚷起来问:“哪里打架?哪里打架?”
这姑娘打学武生,就好像想学绿林好汉,到处路见不平,也就没能舍得仗义疏财,坊间都快叫她“小柴进”。
还爱凑热闹,跟亲妈一脉相承,那天街口有人吵架,母女三个愣是站着看半天,只差没拿瓜子去嗑。
不都说文化人高雅吗?
方海都记得小女儿画笔一放跟着姐姐妈妈出门的样子,唯恐看不上。
赵秀云点等瞪大的一眼,说:“哪都有你,老实坐着。”
禾儿缩头缩脑坐回来,心里嘀嘀咕咕,一看就不服。
怎么能皮成这样,赵秀云上下打量孩子爸爸。
方海摸不着头脑,寻思这又是要说我什么。
谁知媳妇只看一眼又不看,更叫人抓心挠肝,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赵秀云叹口气说:“禾儿去学武生,师傅夸她有天赋,还问我要不要送她专门练这个。”
那哪能啊,虽说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做父母的总盼着孩子更好,眼瞅着不走歪路能上大学的好料子,送去学戏,那其实苦得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想起来还舍不得呢。
就是禾儿自己也不愿意,插话说:“程师傅说‘女孩子唱武生,唱不出什么名头来’,还叫我去,我可不傻。”
“那是人家程师傅怕你自己想学,不想耽误你读书才这么说的。”
别说得人家跟有意诓骗似的。
禾儿觉得妈妈才是不知道,说:“她跟妞妞怎么不这么说?一个劲叫她要好好学,将来一准是个角儿。”
有的话,说出来多少有点难听,赵秀云犹豫一会才说:“妞妞家里穷,不是叫程师傅带回来学艺,早被父母扔山沟里,现在是艺术团养着她,她不好好学还能有别的路吗?”
禾儿嘴巴动几下,没说出话来,觉得又被妈妈上一课,不过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说:“那妞妞确实练得好。”
她是半路出家,顶多筋骨上有天赋,要按老规矩还得叫妞妞一声师姐。
能承认自己不如人,就很不错了,赵秀云觉得自己屡屡能从孩子身上看到优点,对着他爸说:“我就是觉得像你,身子骨好,我跟苗苗是一动不带动的。”
方海心想,原来是看这个,还以为又要发作我,得意地说:“那是,我刚进部队那会,三年就是小有名气的野战好手。”
这样算起来,他也是有天赋,比那些糊不上墙的好不知道多少,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靠拼命,实则愚笨,想起来又觉得美滋滋,还得踩一脚别人说:“比我现在手里头带的那些不知道好多少。”
带学生,本来就是会参差不齐。
他是从前带良兵习惯,现在吃点苦头磨一磨也没甚么,反正“自找”的。
赵秀云理也不理,趁着饭菜没上来前,叫服务员来拍照。
现在家里自己有照相机,就不用在外头花钱拍,就是老大一笔,叫人心疼。
禾儿忽然面色一变,糟糕,她怎么就忘记今天是要拍照的。
赵秀云没注意到她,有些奇怪“嗯“一声,去看胶卷,骂道:”方青禾,我有没有让你少动!”
一张胶卷多少钱她知不知道,连路边的杂草都拍,还是她前几天去洗照片的时候发现的,现在才刚换新的,又被她拍完了。
倒霉孩子哦,方海赶快说:“苗苗生日啊,不发脾气。”
苗苗是怕妈妈打姐姐,赶快说:“不发脾气,大家高高兴兴的。”
赵秀云胸脯起伏,只说:“这胶卷你自己出钱买。”
禾儿有点钱,就是从来舍不得花,但还是很快点头卖乖说:“我买两卷。”
赵秀云心里记下这笔,看得禾儿脊背发凉,她现在是大孩子了,妈妈不打,罚肯定是要罚的,只能告诉自己说,唉,下次,下次她一定会先买新的换上去。
第177章 房子 第一更
苗苗生日后没两天, 赵秀云想着趁还没开学有时间,去帮李老爷子把房子要回来。
她也没叫别人, 就自己和方海两个,先去的街道。
街道的人还记得她,因为他们本来打算拖欠老爷子的房租,赵秀云又来闹过一次才算,其实她本可以不这么做的 ,哪怕凭着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施压都行,但她还是选择不要脸面, 中间当然有爱惜方海羽毛的缘故,希望他不要为这些所累。
二是夫妻俩除非必要, 都不是要走这些路子的人。
看她来,街道主任就得抖抖,心想可不能叫再嚷起来, 他们这样的单位,总是民意最重要,赶快说:“小赵同志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赵秀云也不说虚的,直接说:“钱家人说今天要搬家, 想请主任帮忙做个见证,咱们也交割清楚,证明这房我们收到了。“
钱家人可是滚刀肉,搬不搬的主任还能不清楚吗?但人家一没让他去要, 二没让他做什么, 只是看一下,哪有他拒绝的份。
当然,他也是四处打听过,知道人家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就老头老太太来没关系,摊上这夫妻俩,只有他嗫嗫应的份,说:“行,那我叫个小干事过去吧。“
还是不想自己去。
赵秀云哪里肯放过,笑着说:“这么大的事,还是主任您亲自吧,不然回头有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主任脚底都在发麻,心想你说话就说话,怎么在回头这两个字上加重音,不是明摆着说今天要出幺蛾子,只能叹口气,叫上两个小干事。
老洋房,李老爷子还是很有感情的,似乎没打算自己住,也没打算租出去叫人住,现在只有钱家人住着,本来他们家是两间房,现在没别人,更是大大咧咧把空房间都占住,连同一楼大门都上锁。
赵秀云冷笑道:“哟,这房子到底写谁的名字啊。”
她使个眼色,方海已经掏出根铁丝把门撬开了,锁一点没坏,动作之快,以前他原来做过什么不法之事呢。
这种锁,方海看都不看在眼里,说把门踹开是气话,这扇门可是房子原来的,踹坏多不好。
主任想想,那人家自己的房子,想用钥匙开门还是铁丝开门他都管不着啊,只能当没看到。
赵秀云反正就是多拉两个人来看,眼睛一扫,街坊四邻已经有人探头来看,她打听得真不错,这个点钱家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她带人直奔二楼,各家都不容易,搬家是一点东西不剩下,抠得想把墙皮都扒拉走,二楼原来应该是主人房,据说一间大得很,不过被隔来隔去,变成十几个小房间。
钱家人可畅快,看样子是一个人住上一间房了,每间都有床。
赵秀云下巴一抬说:“哟,陈家搬就搬,怎么这么多东西落着,老方你给人家收拾收拾送过去。”
她说的陈家是之前的住户,已经搬出去的,按理房间里不该有东西,哪怕脑子想想也知道是钱家的。
但她好像不准备想,或者说,人家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方海今天反正就是一劳力,二话不说撸袖子干活,他打街道几个人面前过,还得说:“主任看看啊,这是陈家人的柜子。”
主任还以为他们今天是来吵架而已,这会心里发苦,钱家人是真不好惹,说上吊真的敢吊死在街道办事处门口,人家拍拍屁股走,留给他的不就是烂摊子嘛,只能讨饶说:“哪有人搬家不搬柜子的啊,兴许是其他邻居的。”
赵秀云一脸好笑道:“每个月收的可是两间房的房租,这要别人无端住进来,也没听说多给钱啊。不问自取是偷,不问自住难道不是吗?”
反正谁来说,这都是前租户留下来的,现在她代表房子主人,想搬出去就搬出去。
一直等到方海搬空一间房,钱家人才姗姗来迟,看来他们花不少时间组织人手,男女老少十来个,气势汹汹地说:“你们干嘛来的!”
其实心里也知道多半是房主找来的人。
赵秀云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来收拾房子的啊。”
“收拾你就收拾,动我们东西做什么!”
“有点意思啊,没给过钱的房间里有你们的东西,那是不是该付房租啊?”
一间房如今最少也得租两块钱,打量谁家的钱大风刮来的啊。
“没人住的,我们就是暂放一下!”
“谁允许的,而且,谁跟你说没人住的?”
赵秀云拿出一张纸来,说:“这房子,已经租给市公安局做宿舍了,人家房租都付过了,你们请好吧。”
郑大会今年手底下招进来不少人,新宿舍楼还没盖起来,总得给解决住宿吧,赵秀云跟老爷子商量过,半价租给市公安局住两年,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那真是一步都不要想靠近。
赵秀云说到这还冷笑道:“反正七天后人就住进来,后天我就来打扫,到时候你们要是搬不动的话,我倒是可以找人来帮帮忙。”
她也没借谁的势力啊,半价租房子,郑大会正好经费不凑手,大家最多是心照不宣。
碍于过去那些年的种种,公安局的名声可以说一言难尽,执法上多少有点简单粗暴,自古谁都不爱惹官非。
不过口说无凭,就她这么一句,别人未必会被吓住。
钱家人已经开始撒泼打滚道:“老天爷哦你怎么不开眼看看,资本家欺负我们工人啦,又来抢我们的房子!”
不读书不看报,还来扣帽子这招,还打量是前几年呢。
赵秀云理也不理,说:“四月份中央就发文全部摘帽子,你还一口一个资本家,这是打算跟谁作对啊?”
她是不爱说,可不是不会说。
人家是文的不行来武的,有点动粗的意思,方海随手抄起地上一根木棍,他都盯好久了,媳妇说务必要一招把人吓住。
他索性膝盖一抬,“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棍断成两截。
这得是什么力气啊?看热闹的人里有跟着比划的,说:“就这本事,一拳能打死一个啊。”
钱家老太太还耍赖皮,他们家为何让街道的人无可奈何,就是凭这个老太太,人家是估计着年纪到,不管上哪都是一招,不给我办,我就吊死。
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话,有两回离棺材板就一步,把各处领导都吓得不轻,由此他们家也是出名,儿孙们都凭她这一招闹到工作了。
赵秀云头回听说的时候就在想,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恶人还没得治是怎么着。
老太太一个劲放狠话,说:“我不搬,死也不搬,叫我搬我就吊死在这门口。”
赵秀云无所谓道:“这房子里本来就死过不少人,市公安局的老少爷们镇得住就行。”
说难听些,这市里哪寸地没死过人,不过是怎么死的而已。
她平时是有些忌讳,也不会摆出来,只说:“后天,我来收房,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啊。”
有方海护着,没人敢拦她,夫妻俩说完走出几步路,方海拽媳妇一下,说:“有人跟着。”
钱家人吗?
赵秀云警惕起来
方海领头拐进小巷子里,猛地蹿出去,看清是什么人,手没收住,用力才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