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进去通报的小宫女不多会儿出来,学着主子的语气教训:“娘娘说,您是自家侄儿媳妇,又不是外人,谢恩倒也不必了,只回去再仔细想想,以后的日子未必就不能往好了走。”
“是。”张婉平心静气,只敷衍应声。
文书已经送去了京兆府衙门,明日再去周家一回,两家画押落定,比着名录将嫁妆抬回来,卫国公府就跟她再没半点儿关系。
周贵妃痴人说梦,还在想和好的美事呢?
张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福身离去,只顺着有行人往来的道路回去。
只是,自换了衣裳后,她脑袋越发昏沉,鼻息间弥漫着淡淡香气。
再往前几步,穿过凉亭,便是宴席所在了。
张婉提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想要快些回到宴席。
遽然,身后的大宫女扯住她的衣袖,不疾不徐道:“姑娘受惊昏倒了,还不快来几个人,扶着姑娘回偏殿歇息。”
“我……没……”张婉抠住那大宫女的手腕,想叫她通融一二。
可只艰涩地说了两个字,便眼前一黑,再也不知道事情了。
再说前面盈菊宴上。
孙岚打赢了李家姑娘,亲耳听了道歉的话,才得意起身。
“好姐姐,我就说能护得住你吧!”孙岚点着脚尖,在人群中寻觅。
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张婉的影子。
又问景福宫的宫女,说是才在偏殿换了干净衣裳,心生惊吓,早早地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孙岚有些不信。
张家姐姐就是回去,也没道理不跟自己交代一声。
那宫女言之凿凿:“去正殿给贵妃娘娘磕头谢恩以后,就回去了。那会儿六公主也在跟前,姑娘不信,便找人去问呗。”
六公主的亲娘舅,是现镇北军统帅吕景同。
与孙家多有交情。
孙岚还真寻到跟前,当面问了个究竟。
“张家……那位小姐?”六公主贪吃了两杯,怔住片刻,才笑着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不是已经回去了么……啊……阿岚,本宫好像醉了,你快过来,叫本宫捏捏你的小脸儿……”
孙岚嫌她一身酒臭,拧着眉头吓唬:“罗烟,快来看你家主子,她吃醉了又胡闹呢。”
六公主听到罗烟的名字,伸出来的手慌忙缩回。
靠在椅子上,眼神迷离,嘴里振振有词:“谁胡闹了?你污蔑本宫……走开,再不跟你做姐妹了……”
孙岚没好气地夺了她手中的酒杯,劝道:“少吃些吧,你这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以后遭了病,山高路远,窝在滇西之地,旁人就是有心,也照顾不到。”
六公主像是清醒,回了一记微笑,捏起她肉嘟嘟的小脸,咧嘴道:“咱们不一样。阿岚乖,不要学本宫,日后在京城寻个如意郎君,守在家门口那才是顺心日子。”
孙岚无奈摇头,又劝她一回,才随着众人散席离去。
才出宫门,孙岚脸上被六公主熏起的红晕便弥漫开来。
“张……张家哥哥好。”
张承平高坐于马上,睇一目,认出她是孙家姑娘,展笑道:“是阿岚啊。”
孙岚长长的眼睫垂下,羞的不敢看人。
张承乐听见声音,从马车里探头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一罐秋虫,笑着道:“霸王花,今儿怎么突然温柔了?怎么,记起来自己还是个姑娘啊?”
孙岚的亲哥哥孙洛,跟他是同窗,孙洛嘴快话多,没少在外头卖亲妹子的坏话。
张承乐听得多了,自然知道她的威名。
“你……你……你胡说!”叫心仪之人听到自己不好的风评,孙岚憋得满脸通红。
蹙着眉,再不愿多停一刻,便匆匆钻进自家马车。
张承乐见她落跑,还在后面哈哈大笑:“小丫头长大了,还知道羞了?早几年我去她家,她一个人撵着我们三四个打,孙洛提起这个妹子,恨不能供起来当姑奶奶养。”
他这话,倒也不是出于恶意。
只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实在有些落人脸面。
张承平板着脸,斥责道:“你家里也有妹子,将心比心,若是浓浓在外头叫人落了脸面,你当如何?”
张承乐捏紧了手里的竹罐,瞪眼道:“谁敢!看我不打的他花瓜四流!”
张承平道:“这就是了。孙洛是亲哥哥,有些话他说,那是人家兄妹间的玩笑,换了你,却是说不得。”
他猛地抬高了语气:“知道了么?”
张承乐缩了缩脖子,乖乖点头。
秋虫也不玩了,书本也不翻了,只乖乖从车窗探头,在进出的众人中找寻张婉的踪迹。
夜幕渐渐落下,怀里的秋虫一声比一声活泛。
张承平头一个坐不住了,嘬着牙,过禁卫军处找人打听。
冯烁今日沐休,当值的侍卫又是一问三不知的糊涂脑袋。
只说瞧见人进去,至于出没出宫,四下八面里那么多宫门,他也不清楚。
张承平急地骂娘,慌忙让承乐去找钟毓。
定远侯府跟那位小侯爷关系亲近,待会儿宫门落了锁,也只有那位能不经通传地往里面进了。
他自己则渡步两圈,去了冯烁府上。
崔浩今日好容易登堂入室,赖在辛府没有被扫地出门。
钟毓却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跟前。
“好兄弟,你的终身大事要紧,哥哥我这也是得来不易的姻缘啊。”崔浩只着里衣,晃晃荡荡的出来。
钟毓急的恨不能给他磕头:“五万!不……十万!你把她平平安安的送出来,我给你兑十万两!”
崔浩砸了咂嘴,似是在考虑什么。
就见辛荣衣冠齐全地从里头出来,嗤声道:“十万两银子,送到眼皮子地下的买卖,岂有不做的道理。你快去快回,没人抢你的地铺。”
这傻货,便是赖在这儿,也只有睡地铺的命,不知在犹豫什么。
崔浩得了旨意,砸手笑道:“瞧瞧,我们当家的发话了,你且稍等片刻,我披个衣裳就来。”
宫门一层层落下,佩刀的侍卫有条不紊的自巷道朝外殿巡守。
不远的金钟桥上,忽然亮起一盏明灯,风裹着寒意,穿过桥孔,发出浅浅地嗡鸣。
里面又没传召,都这个时候了,是哪个不怕掉脑袋的,还敢往内殿去?
“来者何人!”
领头的侍卫大喝一声,顿时空气中卷起了杀气。
那人不紧不慢的继续朝这边走,待至近前,才提起手上的琉璃宫灯,映出自己的容貌。
“怎么,你要查我?”崔浩未束发冠,头上简单簪了一枚珍珠,披着斗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瞧清楚是这位惹不起的主,领头侍卫连忙赔笑,又殷切上前询问,要不要帮着提灯。
“使不着你。”崔浩慵懒地摆手,晃了晃脑袋,提精神没入巷道。
有新来当差的不认识这位,好奇地打听:“那是谁呀,敢违背禁令?”
“他?”领头侍卫撇着嘴道:“那是浑身镶着免死金牌的祖宗,投了个好胎,别说是禁令,就是天条,也管不到他!”
崔浩往太和殿去,如何找人暂先不提。
宫里的另外两处,也都乱了起来。
粹祥宫,梅妃娘娘膝下的小皇孙丢了,梅妃娘娘急地落泪,命跟前所有的太监宫女四下里找寻。
小皇孙是六皇子所出,听说是幼时多病,烧坏了脑袋。
十三四的年纪,心智却如三岁孩童一般。
六皇子有疾,唯一的儿子又呆傻,皇上怜悯,特将小皇孙指给了粹祥宫教养。
好在,梅妃娘娘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心智不全的孙儿。
开蒙请夫子,念书识字样样都是亲力亲为,她虽只较小皇孙大不了几岁,却比亲祖母一般的尽心。
“娘娘,找遍了,也没瞧见人。晚膳那会儿还在跟前呢,该不会是跑去了别处?”小太监叹气禀报。
梅妃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找!就是跑遍了,也得把孩子给我找出来,夜里一日比一日的冷,承孝那孩子最是怕冷了,没有手炉暖着,他可怎么熬啊……”
宫人们应声出去,又四散开来,慢慢顺着道路往附近几宫的主子处打听。
而他们心心念念的小皇孙,这会儿正举着拨浪鼓,乐呵呵在景福宫跟宫女姐姐讨糖吃。
“孙悟空!我要孙悟空!”小皇孙丢了手里会咚咚响的拨浪鼓,伸手要拿更好看的泥人儿。
“那您还要吃糖么?”宫女和声问道,
小皇孙默声片刻,肯定地点头:“吃!要孙悟空!要吃糖!”
他虽然表述的断断续续,却也能叫人听得明白。
宫女罥眉细挑,诱哄道:“孙悟空给您,糖也都是您的,只是,奴婢有一个要求。”
“你说!”
宫女指了指半敞的房门:“那里头有个姐姐吃醉了没人陪,您最心善,奴婢把糖和孙悟空都留下给您做伴儿,您躺在床上,照顾那位姐姐一宿,可好?”
“照顾……”
小皇孙仔细回想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好的,笑着点头:“成!”
摊开双手道:“给我孙悟空,给我糖!”
宫女笑着交了手上的筹码,领着小皇孙进了寝间。
拨开层层幔帐,地上丢着的是女子被撕扯的衣物。
跋涉床上,张婉只着红菱小衣,玉臂横伸,沉沉躺在被褥之中。
宛如池畔的那枝含羞待绽的广玉兰,柳绿的花蒂托着茶白的苞,虽未完全盛开,却已暗香袭人。
小皇孙眼神清浖,盯着她莹白的臂膀,猛地紧走上前。
宫女先是一愣,又咧着嘴笑:“您着急什么,等奴婢伺候您更衣,再怎么着也不晚呀。”
不料,小皇孙只是上前替张婉将被褥盖好:“晚上冷死人了,这个姐姐没盖好被褥,回头受了风寒,吃药苦死了。”
宫女抿了抿嘴,懒得跟一个傻子分辨。
嘴上敷衍着应他,手脚麻利的帮其换上了宽松的里衣,便掩门离去,到主子跟前复命。
“都安置妥当了?”周贵妃避了避茶叶,小呷一口,笑着扭头询问。
“回娘娘的话,万全着呢,奴婢亲自替那二位解的衣裳,一个任人摆布,一个满心好奇,房门落锁,后面事情如何,那就只等着水到渠成了。”
周贵妃点头。
承孝再怎么痴呆,好歹也是个男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躺在那里,也要生出些本能才是。
便是真没发生什么。
日后此事传出去,旁人不会逮着一个傻子追究不是,但那小贱人,可就再没脸面活着了。
茶盏里徐徐冒起热气,周贵妃透过那层雾蒙蒙的茶气,仿佛瞧见了大仇得报的痛快。
敢欺负她的亲侄儿,那就到阎王爷跟前说理去吧。
“知道了。”周贵妃放下茶盏,起身稍微舒展了筋骨,“早些安寝,待会儿还有一场抓奸的好戏要看,机灵着点,可别误了时辰。”
“是。”那宫女跪下应声。
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景福宫忽然有人高喊抓贼。
附近巡逻的禁卫军都被引来,随着一个小太监直奔偏殿而去。
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部惊醒,就连周贵妃也跟着出来。
“哪里来的小贼?值当你们这么嚷嚷!”年长的嬷嬷板着脸斥责。
小太监指着一处半掩的院门:“一道黑影,小的们跟着追过来了,许是进了里头。”
周贵妃移步近前,目无波澜地盯着那扇院门,片刻,才道:“都追到这儿来了,那就进去搜吧,抓到了贼匪,也是你们的一样功劳。”
禁卫军昂首应声,拔刀鱼贯入内。
夜色笼罩了一切见不得光明的诡谲,一抹笑意浮上,现在那张不施脂粉的面庞,又淡淡消散。
待会儿破晓见日明。
张家那小贱人完了,梅妃那个大贱人,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强霸臣妻,可是要在宗正院坐牢的罪名。
承孝傻憨憨的不懂规矩,自是要往上头追究责任。
康王铁面无私,到时候,纵是皇上有心袒护,她梅妃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蹦跶了。
周贵妃轻轻搓摩着指尖,一下又一下地点着令人舒适鼓点。
没人能抢走陛下的宠爱。
先皇后不能,她梅妃一个替代品,更是不能。
“啊——”
一声女子地尖叫,刺破夜幕。
周贵妃倏地睁眼,身旁嬷嬷打了手势,一众提灯宫女便紧步进屋。
“发生了什么?”周贵妃跟在后面,做迷茫无措模样。
只见冲在前头的一个侍卫被一脚踹了出来,心口插刀,呛鼻的血腥味自五识涌来。
周贵妃只觉嗓子眼儿里发腻。
强忍着干呕骂道:“愣着干什么!那贼匪都动刀杀了人,还不快快将其拿下!”
里头的侍卫仓皇退出,却没人敢再进去动手。
“贵妃娘娘这是给我做了扣子,要找人杀我?”里面说话的女子,声音莫名的熟悉。
周贵妃咬着嘴细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幔帐之上。
便见六公主只着里衣,自里面迈步出来。
“好周全的计谋啊。”六公主冷冷哼笑,指着一众人等笑问:“你们都是给贵妃娘娘做掩护,无意中撞到这儿来的?”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这些娘娘之间的勾心斗角,见得多了。
睁眼瞧见身旁睡着一个姑娘,便大差不差猜全了后面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