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君一还会来找她,他那儿一定有答案。
林芩泽去看过沈若,那是沈若被关在禁地的第四天,他刚醒,就去了。
彼时沈若正在盘膝而坐吐纳修炼,敏锐地听见了脚步声,她抬起眼来。
大病未愈,本来强壮如牛的人竟然虚弱得走两步路就要喘一喘气。
连身形也消瘦了许多,那对透亮的眸子像是比之前黯淡了一些,里面充斥着浓浓的疲倦感。
久久相对无言后,沈若率先开了口:“你还好吗?”
林芩泽回道:“捡回一条命。”
沈若问道:“命格的事是真的吗?你……真被分去了一半气运?”
林芩泽淡淡地“嗯”了一声:“柳元真来探视过我,据他所说,我身上本来有一层金色的光芒,现如今少了一半。”
沈若也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这样啊。”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林芩泽的耐性无人能敌,还是沈若再次张嘴问道:“不是说,再也不要看见我吗?”
林芩泽嘴唇翕动,开了又合,却一个字没说。过了良久,他终于问道:“夺我命格的事,你是主谋吗?”
看沈若就要回答他的话,林芩泽飞快加上一句:“沈若,别骗我。”
“……不是。”沈若此时此刻恨不得把心刨除来给他看,天地可鉴,她真是冤枉的啊!
林芩泽低声说道:“我也觉得不是你。”
“可是沈若,”他的声音轻得不能更轻了,“我能拿什么去信你呢?”
沈若颓然。
这个遇见她前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天资过人前途无量。可遇见心怀不轨的她之后,一颗心被糟践不说,身边的人都因她遭受不幸,连他自己也被摧残成了这副柔弱的样子。
即使这样,他还是在心底对她存了一丝祈盼,祈祷她没有坏得那么彻底。
没有坏事干尽,到伤人性命的地步。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我自己。”沈若话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哭腔。“但是阿泽……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后都不会再骗你了。永远永远不会了。”
她郑重的许诺让林芩泽反而想笑:“算了沈若,你做不到的。”
“我……”
林芩泽转身:“我会和师尊一起査明真相,绝不会冤枉你。以后,……我们没有以后了。不要再见面了,全当你我没有相识过。”
在他走远后,沈若喃喃地唤了一声:“阿泽……”
“若若,别伤心,我来了。”司君一如约而至,鬼魅般忽然出现。
他踩点踩得很准,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偏要在林芩泽到来后才现身。
“我来救你啦。”
沈若收回神情,抹了把脸,问道:“救我?我又能去哪儿呢?”
“我并不介意收留你。”司君一朝她眨了眨眼。
司君一生性乖张,虽然沈若见得最多的是他的笑脸,可他的种种行径都让她琢磨不透。
肆意且妄为,这是沈若心中对司君一的评价。
然而实在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依靠于他不是吗。
“好啊。”沈若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那便提前谢过你了。”
司君一判断了一番沈若的态度,随即开怀大笑:“若若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不愧是魔修,乱七八糟的手段层出不穷,个个都还挺有效果。
“到了。”
沈若眼花缭乱还在晕乎,人已经到司君一的洞府之中了。
“若若,这便是我的‘家’。”司君一甜甜地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它也会是你的‘家’。”
“你还记得我对林芩泽说过什么。”沈若用的是肯定句。
“家”这个字眼被她拿来哄弄过失忆时的林芩泽,战果斐然。
司君一深情地说道:“若若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
“倒也不必如此。”沈若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觉得她可能对情话过敏。这些腻歪的话她张口就来时,林芩泽该不会也是这么个感觉吧?
司君一撇撇嘴,半真半假地埋怨道:“若若对我总是这么不留情面。我是不明白,比起善解人意林芩泽和我差多了,我能给的也绝对不输于他,为何偏偏被拒绝的是我。”
沈若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道:“你太像另一个我自己了。”
司君一微微一愣,他脱口而出的问句中竟带着一丝天真:“这不好吗?”
沈若望着司君一的脸,一双黑眸大且透亮,被垂下的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眼底却有冷漠与偏执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一到洞府,他便除去了束发用的玉冠,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有几绺凌乱地挂在胸前。一袭白衣,气质脱尘,但这象征高洁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反而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和名门正派的势头沾不上边。
司君一见沈若沉默,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怎么,觉得这白色衬我,然后便被迷住了?”他勾起唇角,调笑道。
闻言,沈若收回审视的目光,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常见你穿这个颜色,你喜欢白衣?”
司君一笑着摇摇头:“不,我个人的审美更偏向于黑色。不仅于夜晚中不起眼,并且其他任何颜色覆盖在它的上面,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噬,最终只留下它的本色——深不见底的一片黑。”
他说后半句时想到了些什么,眼尾愉悦地上挑了起来,弥漫出一股子勾魂夺魄的妖气。
沈若一下子就听懂了司君一话里话外的含义。
月黑风高可最是适合杀人的夜晚,而会覆盖在衣服上的,便是新鲜流出的血液了。
他手中定有不少人命。
“那你为何总穿白衣走动?”沈若问道。
司君一认认真真地反问沈若道:“你不是偏爱白衣少年吗?”
沈若没想到司君一会这样说,她怔了一会儿,才又答道:“是。”
翩翩白衣尤其符合她的审美,于是在沈家村捡到林芩泽的时候,她只为他购买白色的衣衫穿给她看。
竟连这些细节,司君一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不就得了。”司君一拍了拍手掌,“我在追求于你,便要按你的喜好来啊。”
司君一其人简直是一个矛盾体。说他残忍,人命对他而言如蝼蚁一般。说他天真,在情感一事上又格外纯粹。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也许在他们魔修的观念里,只有“同类”算作是人,也只有同类才值得认真对待。
沈若就是司君一认定的“同类”。
“你对我的感情,是起源于欣赏吧。”
司君一不懂她想说什么:“所以呢?”
沈若说道:“司君一,你是个自恋的人,你能够坦诚地认清并喜爱上自己。但我不是,我讨厌我的自私和贪婪。”
吸引司君一的特质,恰恰是被沈若所厌恶的。
她无比羡慕林娅霖,因为她想成为的,是和林娅霖一样的人。
热心肠,向往美好,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心存善意。
坦坦荡荡地爱与被爱。
“我们是同一类人,却会拥有不同的归宿。”
司君一的性格是骨子里传下来的,沈若却不是天生的。
十六岁时的巨变让她不得不为了自我防护而“进化”,而后幸运地遇见了林芩泽。
在这一刻,沈若恍然顿悟了林芩泽对她的意义所在。
他一直固执地尝试着感化沈若,用真心的付出,用无条件的信任。无论是危险时挡在身前,还是寻珍觅宝时的长途跋涉,哪怕沈若的回应让他失望,依旧无怨无悔。
他成功地软化了沈若对于男女之情的坚硬态度,林娅霖则让沈若尝到了亲情与友情的甜味。
沈若的嗓音沙哑,像是哀求:“所以,告诉我吧。”
“告诉你?”
“告诉我真相,娅霖到底是不是……因我而死。”
修士少眠,可每当沈若坠入睡梦之中,夜半惊醒,总会回想起林娅霖的笑脸。
“若若姐,你要和师兄好好的。”
沈若应下她的请求,却没有做到。
娅霖……娅霖。
你是不是在叹息,后悔叫了那声“若若姐”?
司君一收敛起笑容,盯着沈若的面容沉思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不是。”
沈若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答案。
她明明应该为此松下一口气,可这个期盼已久的答案像是一场幻觉。因为迫切地希望它的到来,所以在降临来到的时候,显得过于不真实。
“真的不是我害死她的吗?”声线颤抖,沈若又为了确定答案问了一遍。
第74章 . 出卖 她没少在这种节点上调戏林芩泽。……
“嗯, 不是你。”司君一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全部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特意放柔了声音来安抚沈若,一点也不像众人口中那些杀人如麻的魔修。
沈若啜泣着, 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司君一缄默不语, 只递了张帕子过去——是熏了玉兰花香的。
又是沈若在沈家村时的习惯。
短短几个月的窥视,他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还将它们牢牢地刻印在心中。
他待沈若, 是上了心的。
沈若迟疑地接了帕子攥在手中,却没有用它来擦拭泪痕。
她虚虚地把目光投在半空中, 缓了一会儿,摁下悲喜交杂在一起的情绪起伏,终于冷静下来。
她笃定地问了一句话:“也不是尹格生做的吧?”
司君一对沈若是有问必答:“是印忟。”
幕后主使果真是他。
“他……简直禽兽不如。”如果说尹格生做这种事只是卑鄙无耻,那印忟就是人面兽心!
沈若哆嗦着斥责道:“娅霖叫他伯伯,成日里除了弗安,也就与他最为亲近。眼睁睁看着长大的侄女, 他竟也下得去手?”
司君一说道:“他恨林元斌。”
沈若更震惊了:“他居然, 是恨着林元斌的吗?!”
像亲兄弟一样要好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有着畜无害的面容的人, 居然在隐藏着长长的獠牙,伺机咬断对方脖颈。
而他等待的时机, 已经到来。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是我出生之前就发生的旧事。但我打听了一下, 印忟窥探天机被反噬这件事的起源, 似乎是因为林元斌。”
沈若沉思:“不应该呀……如果真与林元斌有关,这么严重的后遗症,林元斌对印忟必然会抱有愧疚之感。可他们相处得却十分平等,偶有朋友之间的帮忙也有来有往。”
司君一说道:“那如果说, 林元斌是不知情的呢?”
沈若迅速反应过来:“是占卜!印忟背着林元斌使用了占卜之术,却因某种原因,卦象的结果超出他所能认知的范畴,所以遭受天机反噬。”
由此一来,他被死死地困在元婴期而无能为力,顺理成章地恨上了林元斌。
即便林元斌什么也没有做。
沈若的脑袋灵光,司君一提供了小小的线索,她便顺起一连串的事:“能让他受到惩罚,是涉及了‘天机不可泄露’里的天机。在林元斌身边和天机有关的事物,只有一个人……”
气运之子,林芩泽!
在司君一赞赏的眼神下,沈若继续分析道:“于是便有了《气运之子》这本书。如果说它是人为的,也就印忟有这个能力,况且他还通过占卜之术知晓林芩泽的命格。这下能完全说得通了……命格转移,他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为的正是篡取林芩泽的气运!”
啪,啪,啪。
司君一卖力地鼓着掌,为沈若的精彩推断喝彩:“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伴侣,全中。若若,考虑一下我吧,你我这种聪明人在一起,说话省心又省力,多合得来啊。”
沈若敷衍地回了个微笑:“谢谢抬爱,暂时还是先不考虑了。”
命格转移一事让她亏欠林芩泽良多,还完这债再说其他吧。
她开始发问其中不解的地方:“可为什么印忟要把书送给我?我不过是偏远小世界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你又为何把他的计划轻易地透露给我呢,还在剑宗上演好一场闹剧。”
司君一唇角一扬,笑得轻佻,就要不正经地调戏沈若两句。但沈若立马看懂了他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一些‘当然是出于爱慕之情’之类的话,收起你的油腔滑调,我不吃这套哈。正儿八经地回答我。”
她没少在这种节点上调戏林芩泽,司君一和她性格相似,再配上这个表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会怎么做。
“若若,你好了解我。”司君一惊喜地说道。
他确实是要这么说上两句,以表诚心。可惜被提前预测到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
“我去剑宗的目的告诉你也无妨。”
看着沈若果然如他所料地支棱起了耳朵,司君一笑弯了眼角,没忍住夸了一句题外话:“若若,你真可爱。”
沈若假装板起脸来,示意他赶紧切入正题。
司君一说道:“为了拖延时间。”
沈若恍然:“你把印忟的嫌疑降低后,他便可以安心待在灵宗,成功转化林芩泽的命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