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爱着众生一草一木,却也似乎无人能令他心生波澜。
即便是在不得不与摩罗同归于尽的时候,那双眼睛依然平静,没有忧伤、急躁、悲苦和失落,只是漫无边际、令人窒息的平静。
摩罗是为灭世而生的恶鬼,他玩弄人心,看尽众生丑态,可他之前最挫败的事,就是从没在这双眼睛中发现到第二种情绪。
他却把这双眼睛送了人?
即便作为神来说,这也太大方了吧。
白霜没有再问下去了,当年就能和摩罗大战,并且令他重伤的人,必然不会是修真界的修士,她甚至无从得知恩人是否还活着,她示意摩罗:“我的问题完了。你要我做什么?”
摩罗额角花纹似乎在绽放流动,昭示着他这会儿心情极好:“那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折磨你,没想到当年还有你这么个漏网之鱼,传出去可太让我没面子了……”
白霜很平静:“你想杀了我?”
“不,恰恰相反。”摩罗说,“我反倒有点喜欢你,是你想杀了我。”
白霜没有否认,因为茫荡魔岭的十条人命,白霜对他极为厌恶,若非想询问恩人的事情,早就二话不说直接拔剑了。
龙骨剑一直在铮铮作响,剑鸣如龙啸,但是白霜却压抑着它,克制着没有出手,她要静待摩罗的手段,等着后发制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白霜觉察到附近灵气波动异常,她回望向刚刚石林,那里刚刚还有七个修士灵气波动的动静,可刚刚眨眼间便消逝了两处!
如此迅速的消逝,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已经身死道消!
白霜看向摩罗,此刻这个场景和当年茫荡魔岭太像了,让她忍不住怀疑是摩罗是不是在其中扮演了什么重要角色。
摩罗猜到她在想什么,笑得格外嘲讽,“如你所见,我可是一直在这里没有动过。而且,我才刚清醒过来,醒盹还得半个时辰呢。”
紧接着,灵气波动又逝去一处。
摩罗语气略带蛊惑:“真的不去看看吗?再犹豫下去,他们可就又死光了。”
摩罗在“又”字上加重了声音。
白霜心中天人斗争,若是她向摩罗出手,她也许能击伤他,但也许会让他逃掉;可此刻若是不返回石林,那帮修士们绝对会一个不剩下。
白霜已然有了决断,她卷起不远处昏迷的花怨晚,后退两步,向石林方向迅速赶去。
摩罗没有追来,但是他的声音随着风声不断往她耳朵里飘:“快点,再快点,他们打得可真凶呢……”
“又要死一个了!”
“我以五狱的名义发誓,我此次可没有去蛊惑任何一个人。”
“其实何须我蛊惑,欲望的力量是无限的,他们自己就能杀死自己。”
“——所有人剖开胸膛,都有一颗愚蠢而肮脏的心,神会死,仙也会死,修仙无用,我才是永恒不灭。”
白霜一道禁音符往身后一扔,紧皱的眉头昭示着这些话令她感觉到压力。
摩罗躲过那道禁音符,赤红色眸子里闪过一丝自得。
白霜遥遥看他一眼,很是无语:“身为恶鬼,你嘴也太碎了吧?”
刚刚那道禁音符明明没有打在摩罗身上,他此刻却像是被击中了一样啊吧啊吧说不出话来:“哈?我嘴碎?我,嘴碎?!”
死瞎子!等着!
··
白霜匆匆继续赶路,这次她身后那些令人不耐烦的声音总算消失了。
为了一会儿能尽快压制场面,白霜直接取了自己一滴精血为引,克制禁锢丹的药力,冲破修为的压制,大乘期的修为即刻回归。
龙骨剑怒鸣一声,当空斩下,一剑如万剑,直接将尚且存活的三个修士各自分开一处,制止他们的相互残杀。
“林剑心!”白霜凌空而立,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和气势令人双股颤抖,“怎么回事?”
人什么时候最慌乱?莫过于被长辈直呼其名的时候,林剑心这会儿冷汗都快流出来了,飞快甩锅:“是魔窟修士先动的手。”
此时此刻,石林中的魔窟修士已经只剩下那个被白霜揍得最惨的圆脸修士了,他眼眶赤红,浑身哆嗦个不停,身上伤口比刚刚又增加了两处,精神也比刚刚更加萎靡。
“仔细讲。”白霜说。
原来是刚刚她和花怨晚离开后,元神被林剑心缠住,那些魔窟修士立刻又对妖丹起了心思。
然而取妖丹却不容易,白霜和林剑心已经提前从敖乌那里知道,按照这只傲狠后裔的要求,不死到结界中只剩下最后一人,妖丹绝不会被人取走。。
但是这群魔窟修士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取妖丹需要血祭。
他们看了看林剑心,他身手高超、深不可测,又看了看景琛,他出身世家、背靠大山,他们觉得面对这两人都讨不到好,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林剑心接着说:“他们那个老大,原本被炎火烧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就直接被他们献祭了,一个自然是不够的……之后——”
林剑心不用再说下去,白霜已然心知肚明。
被摩罗说中了,他们自己足以杀死自己。
见白霜视线再次落在圆脸修士身上,林剑心立刻接着解释:“这个圆脸一直劝说他们不要那么做,不过他们不肯听,最后圆脸也要被杀的时候,应该景琛就把他救了。”
景琛连忙摇头:“我出手其实晚了一步,是石林外的一个人救的他,他修为应该在我之上,我甚至没有察觉他就在附近。”
白霜青衣一闪,立刻朝着景琛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19章 . 林间奇人 毛球真正的身份。
石林外尸瘴依旧密密,无论视线还是神识都受阻极大。
白霜让肩膀上毛球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不断修正调整自己的方向,约莫寻觅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处泥泞的沼泽地找到了景琛口中的那人。
那人正半跪在地上研究着什么,浑身脏兮兮沾了淤泥也不管不顾,他搅着沼泽中沉积着的半洼清水,若有所思地放在指尖捻了捻。
他觉察到白霜接近,回头笑了笑,态度友好和善,还仔细整理了下自己沾满污泥的衣衫,只是越整理越脏兮兮。
这人看着手上脏污,略有些无奈。
白霜认出这人是曾经跟在花怨晚身后的俘虏。
作为资深社恐,社交时候遇到陌生人一般鲜少主动开口,看这人这幅狼狈模样,也忍不住出声问候:“这位道友可还好?”
“倒是无妨。”那人说,“我忘了避尘口诀,道友可否告知?”
白霜:“……”
对于修士来说,避尘诀是基础的基础,修士们炼气层要学的第一个口诀就是避尘诀,这人却说忘了,就如同说忘了一加一等于二。
但看他态度真诚,又不像是在作假……白霜老实告知他,主动掐了个避尘诀打在了他的身上,那人身上的衣衫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月白色。
这人道了声谢,随手折了一截藤蔓潦草将头发簪起,露出一张温文出尘的脸,尤其是瞳色,似有还无,万般平寂。他周身气质过于干净了些,立于幽暗的魔窟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行了一礼:“我叫姜蒿。”
白霜还礼, “在下白霜。”
白霜肩膀上毛球也学着二人,滚了四分之一下,拉长声音自我介绍:“嘤嘤嘤。”
白霜翻译:“它说它叫嘤嘤嘤。”
此刻,白霜的识海边缘,心魔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哐地一声撞上了她的识海壁,白霜疼得闷哼,重重咳嗽一声作为掩饰,传音给心魔:“怎么了,你也想出来自我介绍一下?”
心魔揉着脑袋,嘿嘿嘿冲她傻笑:“没事,没事,我就是没想到居然下副本遇到了隐藏,一时激动而已,这事您自己掌握,我干不了,真的干不了,我这些年总算看明白了,我就没这个天赋。”
心魔矜持得让白霜觉得浑身不对劲: “自我介绍还需要天赋?”
心魔大力点头:“需要,真的需要,你快别问了,人家跟你说话呢。”说罢,她立刻捏住自己的嘴巴,做出一副安静乖巧的样子。
白霜和心魔相处多年,自然知道她这种时不时抽风的习惯,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回复姜蒿:“无妨,尸瘴太重,岔气而已。”
白霜这解释明显敷衍,姜蒿也没多问,他正专注看着她肩膀上的毛球,“你居然有一只字灵,我以为它们一族已经在世上灭绝了。”
白霜疑惑。
即便是她这个长宁宗的老祖宗,也从未听说过字灵这个名字,但是看这人从容不迫的模样,不像是说谎。
而且毛球听见“字灵”这两个字之后,明显兴奋异常,主动飞过去蹭着姜蒿的手心,破例允许他随意抚摸自己的白毛,除了白霜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享受到这个待遇。
白霜不懂就问:“敢问道友,何为字灵?”
“文字有灵,隐于书中。很久之前,有一种道叫做文道,走这条道的人,需要精通理解每一个文字的妙用,融汇贯通后,便可以动用文字的力量,字灵就随之而生,有的是天生天养,有的是后天培育。只是随着文道不昌,字灵也逐渐灭绝。”
白霜说:“原来如此,那毛球的主人应该是言字师苦心海吧。”白霜恰巧在苦心海的心海秘境遇到毛球的,苦心海所走之道与姜蒿所说的文道类似。
姜蒿摇头: “你这个猜测可能性很低。言字师并没有真正掌控文道,也无从孕育字灵,它应该是生于天地之间的无主之灵。”
姜蒿揉了揉毛球的脑袋。
毛球突然嗅到他指尖的味道,嗅着嗅着口水就直往下流,它顺着那个味道来到刚刚姜蒿探查的水洼处,噗通一声就把自己淹了进去,水洼表面只剩下咕嘟咕嘟两个气泡。
白霜刚要把它揪出来,却被姜蒿制止, “无妨,没有危险,是这只大妖残留的髓液。”
白霜无奈,“这么能吃,肯定是‘吃’字所化,话说姜道友学识如此渊博,令人敬佩,还没请教是来自哪里?”
白霜自忖算是好学之人,毛球的事情她也翻阅无数书籍,可所得到的答案寥寥,姜蒿所说让白霜感激之余,又生警惕。
姜蒿平静说,“我并非来自修真界的修士,我很多时候是待在众仙之巅的。”
众仙之巅是紧邻修真界的一处古战场,机遇重重却也危险重重,居住在众仙之巅的修士,要么就是亡命徒,要么就是被流放的罪人之后。
姜蒿接着解释:“众仙之巅的边缘曾经有一座高楼,叫做天一书阁,我常年待在那里,做一些洒扫整理的事情。大概是一百年前,众仙之巅暴动,天一书阁被毁,我便离开了众仙之巅,四处游历。”
若是天一书阁,那一切便能解释清楚了。天一书阁的藏书丰富,据说是仙人的造化,即便是长命的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读尽。
只是天一书阁对于进入者挑选极为严苛,当年白霜也想进去碰碰运气,却连第一道门都没进去,姜蒿算是运气倒是不错,居然能被天一书阁选中。
白霜辨认出他没有说谎,便消了警惕,问起正事:“姜道友,敢问可曾见到一个红眸黑衣的恶鬼?”
姜蒿看了她一眼,瞳色转深:“摩罗?”
“道友也知道摩罗?”白霜很是惊讶。
“自然,当年众仙之巅暴动,天一阁被毁亦与他有关。”姜蒿垂着眼睛解释,“ 我也是跟随他来的此处,可惜,你我都落后了一步。”
有同样的敌人,同样的旧怨,两人之间熟稔了一些,白霜说起自己刚刚与摩罗的交锋,以及石林中修士自相残杀的一幕,有些叹惋。
姜蒿笑了笑,他说话语速偏慢,便显得温吞,像位脾气极好的师长:“石林之乱,自然是引开你的手段。虽然他没有插手,却也会暗中促成。他素来有仇必报,却没有阻挠你返回石林,是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白霜一点就透:“此间除了妖丹,还有其他重要东西吗?”
姜蒿指了指泡在水洼里的毛球:“这得问它。”
毛球浮上水面,舒服地打了个嗝:“嘤嘤嘤。”
白霜立刻回想起来:“我和毛球刚进入妖冢,它便嚷嚷着要吃脑花,我看这只大妖肉身虽然已经腐烂成白骨,但是脑子确实是保存完好,加上眼前的髓液——还有妖丹,只是,摩罗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她抬头看了眼姜蒿,他正侧脸看着她,嘴角微微弯着,眉目之间挂着些欣赏。
白霜心知他定然了解内情,躬身行礼:“请道友赐教,我必然会报答。”
姜蒿眨了眨淡色的眼眸,挟恩说道:“我漂泊百年,缺一个住处……”
“若是道友不嫌弃,可以同我回长宁宗。”
姜蒿很挑剔:“要安静、要能见太阳。”
为表诚意,白霜当即保证:“我所居住的踏雪殿百步外有一处次峰,长宁宗人将其唤为玉竹峰,坐北朝南,四周无遮无挡,道友若是喜欢,我便让人将这里收拾出来。”
姜蒿这才点点头,他伸指一弹,摩罗的身形相貌立刻出现在两人之间,连头发丝都格外清晰,堪比白霜曾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3D投影:“摩罗是天生恶鬼,善掌人心,有人用六爻推测他是为灭世而生……但是对于一个鬼修来说,摩罗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他身体极弱……”白霜说。
她在茫荡魔岭曾经与摩罗交过手,他那时候极度虚弱,她和挚友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成功将他压制,可偏偏就差了那一点点。挚友身死,她侥幸存活。
摩罗像是一个攻高皮薄的脆皮法师,若是给他充足的时间和距离,他不畏惧任何人,但是若是被近身攻击,他便会左支右绌。
姜蒿看向远处流动的雾霭:“所以他需要一个战体,一百年前的众仙之颠,他在仙凡古战场上找到了一具金仙战体,他原本很满意,但是看到黑龙背负太阳返回原处后,他又改了主意——他发觉上古巨兽炼制的战体肯定要比所谓的金仙战体更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