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光下最为夺目的是床榻上的月白绸衣,他唯恐林昀熹有差池,急忙绕开家具,抵至床边,探臂拉拽。
分不出何来的巨力击中了他,迫使他整个身体飞离轮椅,撞上紧随的仆役!
二人双双倒下,仆役后脑勺磕在桌脚,昏了过去。
他亦觉体内气血翻涌,天旋地转间知觉全失。
意识消失前,唯一的念头是——阿微是否安好?
此时此刻,宋思勉从沉睡中苏醒,惊觉眼前景象与思忆全然不符,心底顿时漫上阵阵恶寒。
以手支撑身体坐起,他强忍身上疼痛,冷声道:“即刻送我去听荷苑。”
他得亲眼核实阿微的安危。
···
王府浸润于晨雾中,如画如幻。
鸟雀惊飞,更显西南边的小小院落安宁无争。
应门的小丫头揉着惺忪睡目,乍见宋思勉带了十余名佩刀护卫登门,惊慌不已,又茫然未解。
宋思勉重临此地,更加确定昨夜曾来过,绝非巧媛所说的“酒后困乏”。
他倒吸了口凉气:“快!快推我去卧房前!给我踹门!”
不料话音刚落,房门从内打开。
一素色寝衣的高大男子伸着懒腰,睡意未消,闷声嘀咕。
“大清早的……谁在吵吵嚷嚷?”
宋思勉乍闻这声音,如遭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里里外外彻骨的寒意。
怎么回事!身在行宫的三弟,为何会衣裳不整、披头散发,出现在林昀熹的房间!
宋思锐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玉容意带得瑟,又隐隐泛着红。
“兄长这么早来找昀熹么?她正睡得香……”他边说边抖动腿脚,“压得我腿好麻!”
宋思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五官几近扭曲,自行推动轮子前行,厉声喊道:“阿微!”
“啊——”宋思锐又打了个长哈欠,跨过门槛,似笑非笑,“让她再睡会儿呗!昨晚怪累的……”
“累”字教人浮想联翩,院中众人纷纷红了脸。
宋思勉惨白的脸多了铁青之色,怒目欲炸:“你、你……你做了什么!”
“你觉得我俩同处一室,还能做什么呢?”
俊容笑时如春风化雨,精雕细琢的眉眼赏心悦目,让宋思勉觉得面目可憎。
他拼尽全力将车轮子驱至台阶下,指着三弟怒吼:“你这混帐的家伙!昨晚偷袭我的……是你!”
高举的臂膀哆嗦着,只恨未能将那洋洋自得的家伙抓下来暴打一顿。
宋思锐摆手示意看热闹的府卫和仆从退至院外,缓步走下台阶,语调平静。
“兄长想为之事,做弟弟的就不能办了?”
“我、我……”
宋思勉力图揪住他的衣角,身体前倾,险些摔下轮椅,被他一手搀住,恨得用十指紧箍他手臂。
“别太用劲,我怕内力反弹,不慎伤了你。”宋思锐助他靠回椅背,淡定目视他的怒容,微微俯身靠近,“兄长难道从来没怀疑过?”
“什……什么!”宋思勉愣住。
“哥……”宋思锐陡然换回了小时候的称呼,“我承认,有段时间很烦你。在东海七十二岛时,前来求医的重病、残疾、垂死之人不计其数。他们满心求活,身残志坚……论伤残程度,你尚不算严重。
“而你,作为天家子孙,上知治国安民之良策,下通琴棋书画诗剑,受圣上重视,得父王栽培,获朝臣关注……就如昀熹所言,你失去的仅仅是双腿,和一名背弃了你的女子而已!这些,绝不应成为你沉沦的理由!”
宋思勉心高气傲,有些话听不得。
然而这一刻,他被弟弟磊落坦荡的语气震慑,又觉对方话中有话,令人迷惑。
巧媛生怕他真气坏了,赶忙上前劝道:“世子,您昨儿淋了雨,受了寒,是时候请府医诊疗。”
宋思勉嘴唇翕张,久久无话,再观三弟朗目如星,炫耀锐气消退后,酝酿着奇特的光彩。
似有包容、期待,暖暖的,宛若黎明时第一道曙光。
···
林昀熹昏昏沉沉陷在悠长梦境中,乐得不愿醒来。
梦中的她依然那个小昀熹,已成长至十二三岁,肆意飞扬,深受大伙儿喜爱,还拥有一身高强武功!
最初,她立于比武场中央,以布蒙眼,凭借耳力听声辨位,跟三十余名少年男女对阵。
她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纵然十余条臂膀从四面八方同时向她抓来,亦应对自如,攻守得宜。
围攻她的人年长者十七八,稚龄者比她略小一两岁,出手时柔时刚,或如灵蛇出洞,或似金刚下凡。
而她足下健步如飞,两臂十指外加灵巧双足,快捷如电,防得滴水不漏,甚至能后发先至,打倒其中三五人。
“昀熹,大伙儿陪你玩玩而已,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一少年被她击中肩头,叫苦不迭。
林昀熹侧身避开背后来袭的一拳:“哈!老六,你这算求我手下留情?”
“屁!”
那叫“老六”的少年奋身扑上,被她揪住前襟丢了出去,不晓得撞在谁身上,嗷嗷叫声相互和应。
“傅三哥快下场啊!你瞧瞧她狂成什么样了!”
“是啊!还有沈大师兄!您忍心看我们被她砸成肉酱么?”
远处一温和嗓音笑道:“大师兄他岂会对蒙眼的小昀熹动手?至于我嘛……我可打不过她!”
林昀熹认出是傅家小哥的声音,得意一笑,出招更快更猛烈,乃至主动抓人来丢。
满场子男男女女被她追得尖声大叫。
她气不喘、手不酸,越战越勇。
忽然之间,后背挨了一拳,力度虽不大,却来得悄无声息。
林昀熹怒了:“哪个坏家伙搞这种鬼鬼祟祟的偷袭!”
话未说完,脸蛋被人捏了一把,引发轰然大笑。
她几欲炸开,左右手凭借风向猛抓。
奈何那人身法矫捷,每回皆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
林昀熹缓缓吐尽丹田之气,凝神倾听,隐约觉察右侧传来轻微呼吸声,她装作迷惘,于对方挥拳时快狠准握住。
“咦?”那人大惊。
“傅家阿凝,你这鬼灵精!”
“姐,我错了!看在我哥的面子上……”
“嘿嘿,姐姐我蒙了眼,看不到他的面子!”
林昀熹不留情面,抬起一脚,将她踹飞丈许。
余人在阿凝的示范引领下悄然凑近,展开无声攻击。
林昀熹不再所向披靡,又因获得新挑战而跃跃欲试。
她或静待旁人进攻,或劈、撩、点、拽、拍、踢……将人一一击倒,凌厉如江河奔腾,暴烈似电闪雷鸣。
许久,一人从后贴近。
她反手一掌,耳畔响起的却是傅家小哥的沉嗓:“好啦好啦,昀熹,别打了!”
“你也来欺负我?”她嘟嘴不悦。
“太奶奶做的糕点,我都没舍得吃,全给你留着呢!”
她吞咽口水,闷哼:“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
说罢,扯下蒙眼布。
他手捧的竹食盒内散发芋头和奶香,使得满场哼哼唧唧的呼痛声、抱怨声瞬间静谧,艳羡视线统统集中在他们身上。
傅家小哥笑眸温柔有乍亮的星辰,闪烁些许缱绻蜜暖与骄傲。
这个眼神,仅属于她一人,从来都是。
林昀熹莫名颊边微烫,曾无知无畏的少女心,不经意颤了颤。
原来,心动是这样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更哈!
接下来咱们可以期待一下熹熹醒后的反应~
第三更预计在十二点前,大家明早记得来呀~么么扎!
第三十章
#30
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糕点甜香, 教人身心暖洋洋、美滋滋。
林昀熹醒时,甚至不乐意睁开双目, 只想永远沉溺在甜美梦境中。
梦里的她势不可当,有大帮玩伴、聪敏的小姐妹、疼爱她的小哥哥,更有好吃食物。
梦若是不醒, 没准她能目睹自己谈情说爱、成亲生子、老去病故,走完幸福美满一生。
看来近日力气变大,步伐轻快,内心开始憧憬飞檐走壁的能力?
念及此际既非贵女又非侍女的尴尬身份, 她幽幽叹了口气, 不情不愿地转身,立时魂魄飞散。
——她的床,侧卧着一人。
此人以手撑头, 长发流泻在枕上, 衬托那张极好看的脸尘尽光生, 灿若暖玉。
长眉斜飞入鬓,墨眸懒懒瞥来,尚存半睡半醒的惺忪。
微敞衣襟内,块垒线条若隐若现。
他薄唇缱绻风月,笑带惑意:“睡得可好?”
“啊——”
林昀熹尖叫声响亮且浮夸, 远远超越梦内被追打的孩子们, 随后被一只暖热大手紧紧捂住。
她“呜呜”闷喊着,惊恐注视对方,抖如筛糠。
这人……好像是宋思锐。
霁月光风的三公子于她而言无比熟悉;可身着单薄寝衣、头发解散、躺在她床榻上的三公子……她差点儿认不出。
宋思锐见她停止叫喊, 缓缓松了手,眼神流淌着热切期待。
“傻昀熹,是我呀!”
“三……公公……三三三公公……”她上下牙齿打颤,语不成调。
“什么‘三公公’!”
宋思锐笑容凝滞,取而代之是浓得化不开的失落。
林昀熹心魂未归,语无伦次:“你!你为何……爬我床!你应该在行宫!我在做梦?再睡会儿……”
她呼吸乱得不成样子,两手摁住脸蛋,偷偷从指缝间窥探。
宋思锐颓然若失,瘫回平躺姿势,沮丧发问:“昀熹,那你告诉我……‘傅章鱼’,是谁?”
林昀熹第一反应是——她不想活了!
岂能如实相告,自己在梦里有个玩伴,被她抽打过又哄过、结伴潜泳到别处玩耍、朝夕相处、互赠礼物之余还看过他的身体、乃至滋生出疑似心动的情愫……
而那人……长了与他极为相似的脸!
她绝对不会承认!
···
“什、什么富章鱼、穷章鱼?我、我可没吃过……”
林昀熹忽而记起,这是她的房间,有什么好心虚?
扯过薄衾盖身上,她羞怒质问:“你怎么穿寝衣躺我这儿!你你你干了什么!”
宋思锐沉默半晌,晦气答道:“没干嘛,抱抱。”
“平白无故……你快走啊!”
“昀熹,我问你个事儿,我兄长昨日让你喝过酒,然后你比往常更容易犯困,睡得很沉,对吗?”
见他纹丝未移,语气严肃,林昀熹认真回想,确有其事。
她一贯耳力奇佳,但凡外头人员走动,她便容易惊醒。
可睡到日上三竿,她连宋思锐何时躺在身侧也毫无警觉。
“三公子此话何意?”
“说来是我的错,我误判了兄长的心态……离府多日,也没留下足够人手照顾你、护着你。”
林昀熹免不了记起宋思勉先一日的沉闷古怪。
“你是说,他在酒里下毒?”
“他倾慕于你,怎会伤你性命?最多毁你清白……或清白名声。”
林昀熹如遭雷劈,直挺挺躺着,全然无法相信,近两月已渐趋温雅的宋思勉为何动了歪心思。
“我不信!世子他……人不坏!”
“你不妨问问丫鬟们,他昨夜有否进你屋,”宋思锐双手托住后脑,解释道,“我在行宫的言行,刺激到他……”
“就算他来过,可如今躺这儿的人是你!败坏我名声的人是你!再说,他行动不便,体虚力弱……他往时碰都没碰我,待我彬彬有礼,反倒是你……”
兴许梦内的肆意飞扬给了她勇气,她忍不住呵斥,又后怕地红了眼圈。
宋思锐既心酸又心痛:“我和他之间,你越发偏向他了?”
“呜……你赶紧给我滚!”
她哭出声来。
一次又一次,纵容他牵手、搂抱、掐捏……他竟随便到了自出自入、同床共枕的地步?
宋思锐定定凝望她,委屈愤然渐化悲悯怜爱。
“你以前几乎不怎么哭。现在没了记忆,人也柔软许多……是我太自私,我、我受不了任何人觊觎你。”
这番话说得深情又决绝,眼眸沉静似深渊,令林昀熹止住呜咽。
四目相对,各自眼红红,脸红红。
良晌,他迤迤然坐起,正色道:“昀熹,我不求你原谅。等太皇太后赐婚,你就能名正言顺留在我身边。”
“赐、赐婚?”
“是,不论你能否想得起过往,你只能是我的。”
他语调平静得像是日常交谈,偏偏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昀熹震惊且愤懑:“世子求了一道圣谕,把我从教坊接进府里;三公子想用一道圣旨,将我捆绑在你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