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怔怔看着林璎。
“你看着我做什么?”林璎问道。
恕儿犹豫了片刻,反问:“你真的是我认识的小璎吗?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你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地为我爹说话?”
林璎苦笑:“你从小到大认识的小璎,难道不是从来都很冷静睿智的吗?”
恕儿皱眉,解释道:“我来找你,不是为我爹来打探你的心思。”
林璎叹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先与你说清楚,我从未怀疑过你爹。不是因为他现在是能轻易判我生死的楚王殿下,而是因为……”
因为……恕儿,你的爹娘想将你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你爹娘与我爹娘想要亲上加亲地成为儿女亲家。他们既有此想,又怎会去谋害我爹?怎会让我陷入如此尴尬困境?
可是话到嘴边,林璎却欲言又止。
恕儿,我们之间的事,我不是不愿对你说,只是时候未到,多说无益,说多是错。
更何况,如今的我,也暂且不能再向你父母提及这桩他们曾中意的亲事。否则,所有人都会以为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才去攀附楚国公主。
恕儿,纵使时光荏苒,我林璎对你的情感,也从不掺一丝杂念。我更不允许任何人在你我之间混淆视听。
恕儿见林璎迟迟不答,问道:“因为什么?”
林璎叹道:“他可是你的亲爹,也是小东方的亲爹。他的为人,难道还要我来确认吗?我在王府与你爹相处一年之久,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与我爹的关系也绝不仅是王爷与军师,而是无话不谈的多年至交。你爹与你娘分离二十年之久,独自抚养小东方长大,从未动过娶旁人之心,他又怎么会用如此残忍的方法去觊觎楚王之位?他若心怀鬼胎,我爹又怎么可能信任他那么多年?”
“可是你爹临终前”
“恕儿姐姐,”林璎想到父亲的模样,登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在那样仓促的情况下,我爹怎会有时间像我这般静下心来思考?而且谋害我爹的人,究竟安的什么心,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望子成龙 (上)
夜幕替换了晚霞,原本今晚是林璎以楚国太子的身份入住昭凰宫的第一晚,他却不曾想到,一入宫门,等待他的竟是漫长无期的幽禁。收藏本站
林璎红着眼眶,呆望漆黑苍穹。青天白日里,他镇静地安抚着母亲,又镇静地思考今日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切。可是晚风渐起,难掩心中寒凉,此时他不禁泪流满面。
恕儿从未见过林璎如此伤心,却也实在不知如何劝解。毕竟,林璎才回楚国一年,晟王拖欠他十一年的父子之情,才刚刚还了一年,眼见重开昭凰,楚地一统,眼见他此生便要一帆风顺,没想到竟然遭此横祸,还要将积压许久的情绪忍到此时才能发作。
想到此,恕儿亦忍不住为林璎落泪。
两人坐在银杏树下各自哭泣,许久之后,林璎哭得累了,将头轻轻侧靠在恕儿的肩上,抽泣着说:“恕儿姐姐,我只哭这一晚。而且,我只在你面前哭。”
恕儿哽咽道:“小璎,你这又是何苦?人生在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何必为难自己?”
林璎道:“只有不被七情六欲的情绪所控制,我才能清醒地看透一桩一桩的事。我爹走得突然,他临终前,是迷惑不解的。我娘也悲伤过度,难免判断有误,误会了姑父。就连你,又有几分相信你爹?我不能再哭了,否则我爹只会难以安息。我要找到真凶,为我爹报仇,也还你爹一个清白。”
恕儿不解道:“这件事,除了我爹和那六王之外,还能是谁做的?”
林璎道:“我坚信你爹不是那样的人。至于六王,他们打了许多年,如今终于同意止战止戈,就是因为听信了你所说的,宋国即将发兵伐楚之言。宋国又的确调兵遣将,十万宋军压于楚水西岸,六王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因为此时楚国再起内讧,只会便宜了宋国。六王都是楚国王爵,卖了楚国,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所以你觉得,真凶另有其人?”恕儿心底骤然一凉,又问道:“你觉得,是宋……宋王派人做的?”
林璎点了点头。
恕儿不禁想起——
宋国白玉宫怡人园里的红梅树下,刘璟稀罕地看着她,低声笑道:“原来,你不叫‘刘恕’,也不叫‘颜树’,而是叫做‘东方恕’。”
她激动地晃着刘璟的胳膊,央求道:“哥哥,哥哥,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刘璟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唤道:“东方恕……东方恕……”
……
哥哥,你明知我是晟王军师东方毓的女儿,这件事,若真是你派人做的,那么你又为何要拥立我爹为楚王?你这样做,不就是毫不遮掩地将此事嫁祸给我爹吗?你为何要陷我爹于不义?为何要让他遭受世人的诟病和谩骂?
你明知林璎与我自小要好,为何要毁了他的太子之路?
楚王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你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眼前,让这样的事发生?
……
林璎见恕儿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于是道:“恕儿姐姐,你宁愿误会你爹,也不愿承认宋王刘璟才有这样做的因由和手段吗?”
恕儿怔怔无言,虽不愿回想,却还是想起了她与刘璟分别的那一晚——
那一晚,刘璟差点喝了林珑给他的毒酒。他背着恕儿逃回了自己的寝宫,两人如劫后余生般抱头痛哭。哭过之后,刘璟问道:“恕儿,假如有朝一日,你心中那个值得你信任的哥哥,忽然变成了一个不顾礼义廉耻、不顾礼法家规的无耻下流、龌龊不堪之辈,你会怎样对我?”
“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世事无常,我真的后怕,如果我刚才饮了毒酒而死,就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一番话。”
“恕儿,你一去一回,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情有独钟’。梅树下,你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从此我刘璟的心里,除了东方恕,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女子。”
……
哥哥,难道,你是为了让我当上楚国公主,才拥立我爹为楚王的吗?可是我当了楚国公主,对你又有何好处?
或者,你拥立我爹为楚王,就是为了离间楚王与楚国三公九卿之间的信任?你将此事嫁祸给新楚王,从此楚地才能又生祸患,难以与宋国抗衡。
……
林璎见恕儿面色忧虑,于是拽了拽她的衣袖,道:“恕儿姐姐,我只是怀疑刘璟,并没有说这件事就一定是他做的。不过,你再仔细想想,除了他,还有谁不希望楚境顺利一统?”
恕儿摇了摇头。
林璎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过几日得空了再来看我。”
恕儿挑眉道:“我就是来等‘天色不早’的,否则如何带你出去?”
“带我出去?”
“我爹已经在与众臣商议,想要借机杀了那六王,以绝楚国后患。他能杀六王,怎么就不能杀你这个太子?你虽相信我爹的为人,但此一时彼一时,我爹现在已不是晟王的军师,而是楚王。他所做一切,都不再是为晟王府,而是为了楚国。”
“你爹不会杀我的。”
“就算我爹不杀你,你如何确保那些为了讨好新楚王的三公九卿不会趁机杀了你?你如今身份尴尬,幽禁在此,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你跟我走,起码避一避他们圈杀六王的风头。”
“那我娘呢?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恕儿道:“要走不如一起走。咱们去问问她。”
于是两人推门进屋,只见苏琴仍在弹奏七弦琴,却十指无力,满面泪痕。
林璎道:“娘……”
苏琴猛然抬头,却见林璎身边站着的是东方毓的女儿,于是恶狠狠地指向恕儿,道:“没想到,我竟与颜笑、宋韵她们一起抚养了那个奸贼的女儿!你还有何颜面来见我?是来替你那奸贼老爹澄清的吗?还是奉了他的旨,来此杀了我们母子二人?”
恕儿茫然不答,林璎道:“娘,这件事真的十分蹊跷。我与你说了好几遍,这件事,宋国也得利,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宋王,不是姑父。”
苏琴冷道:“宋国得不得利我不知道,但是眼前最得利的,是那姓东方的奸贼!他抢了你爹的楚王之位,还将你我锁在此地。如若他没有贼心,为何不让你继楚王之位?”
林璎道:“楚国现在内忧外患,我这个太子,文不能舌战群雄,武也不能独当一面,我若登基,又如何重建分崩了十二年之久的楚国?娘,恕儿姐姐是来接咱们一起出去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望子成龙(下)
白烛摇曳,秋风微寒,苏琴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无言。
如若当初,他们没有为了躲避楚地战乱而离开,如果她的儿子能像东方愆一样跟在亲生父亲身边,习文习武……今日的林璎,还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吗?
苏琴忽然转头对恕儿道:“恕儿,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离开楚国去往陈国的时候,你和小璎当着我与颜笑、宋韵的面,结拜为姐弟时的誓言?”
恕儿点头道:“一字不落。我说过,我们会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苏琴道:“你既然要将小璎从这里带出去,就必须保证他能平安归来。你若和你的父亲一同来谋害小璎,就是违背了你那‘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誓言。违背誓言,便要遭天打雷劈。”
林璎向前跨了半步,挡在了恕儿面前,温和道:“娘,恕儿姐姐怎么可能害我?姑父也不可能害我的。咱们一起在陈国相依相伴了那么多年,你又何必对恕儿姐姐说如此重话?”
苏琴见林璎仍旧替仇人的女儿说话,气极道:“你说你自己文不能舌战群雄,武也不能独当一面,那你还能做什么?你父王费尽心思将你我母子安置于陈国,就是想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踏遍千山万水归来楚地,做一个见多识广、心胸开阔的男子汉。可是你到底学会了什么?忍耐不是懦弱,善良也不是不懂自保!楚王的位置,本该是你的!你却还在替东方毓说话!”
林璎上前安抚着母亲,道:“娘,楚国内忧外患,如今的楚王,已是众矢之的。其实,娘应当庆幸,今日坐到千秋殿龙椅上的那个人,不是我。”
苏琴长叹一声,推开了林璎的手。“你随恕儿离开这里吧!幽禁之地,暗箭难防。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来日才有机会完成你父王的未竟之业。”
林璎问道:“娘不与我们一起走吗?”
苏琴戒备地看了一眼恕儿,对林璎坦言道:“我不能走。我是你父王名正言顺的王后,更是楚国太子的生母。我若私逃出宫,你这太子便再也不能作数了。那东方毓或许并不想害你我母子的性命,但是他也休想斩断你我的后路。”
林璎担忧地看着母亲,一再相劝。苏琴却始终坚持留在昭凰宫中。“你们走吧,我是太子的生母,楚国的王后,我便是死,也须死在楚宫。何况,我若真的死在这里,一切都会不言而喻。到时候,自会有人拥立太子为王。”
林璎含泪道:“如若这楚王之位是用爹娘的性命换给我的,我宁愿只做一个平民百姓!”
苏琴狠狠推开林璎,厉声道:“难道你要让你父王白白丢了性命吗?他活着的时候,为了你,我们分隔两处。现在我们天人永隔,仍旧是为了你!你若拿不回楚王之位,便是不孝之子,你父王永不会瞑目!你若再这般犹豫不决,以后难成大器!赶紧离开,不要再劝我,我死也不会离开昭凰宫半步。”
林璎跪倒在地,哭着去拽母亲的裙摆,央求道:“娘,你和我们一起走吧!若我离开之后,有人暗害你,我会一辈子内疚不安的!我从未犹豫不决,我也从不想要当什么劳什子的楚王!咱们一起回陈国找颜姨姨和赵七叔他们,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苏琴见林璎如同朽木,不禁怒火攻心,一脚将他踹开,遂又心痛至极。她大步走到恕儿面前,出其不意地一把抽出她腰间的孟麟宝剑,横在了自己颈间,决然看向仍旧跪倒在地的林璎,说:“你再不走,我就挥剑自刎,也好向你的父王谢罪!”
林璎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好,我走!”于是拉起恕儿的衣袖便往屋外走去,“娘,你要保重,这场风波平息之后,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夜幕之中,唯有屋内烛火微亮。
两人来到银杏树下,恕儿转头看向窗内剪影,只见苏琴依旧将她的剑横在颈间,于是对林璎道:“小璎,如果我爹不是谋害舅舅的凶手,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娘的。你娘只是王后,不是太子,便没有登基王位的可能,所以她的处境,比你安全很多。既然她不愿离开,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吧。爬上树,翻过墙之后,离开的路线,我已经让小莫亲自去摸清了。”
林璎仰头看着那株银杏古树,忽然问道:“恕儿姐姐,如今你爹是楚王,你弟弟东方愆才应是太子。你将我救出去,是想让我暂避圈杀六王的风波,归来仍是太子,还是……想让我一去不返,客居他乡,安稳度余生?”
恕儿坦然答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你活着。”随即拍了拍林璎的肩膀,强颜欢笑道:“至于楚王是我爹还是你,你觉得,这对我有什么影响吗?反正我都是板上钉钉的王亲国戚。这辈子,我就是当公主的命!”
林璎苦笑,亦拍了拍恕儿的肩膀,略微打起了精神,道:“既然咱们两个都是王亲国戚,便都是一心为楚国着想的。楚王之位,能者居之,重开昭凰者,必有能够止战之戈的雄才大略。我娘望子成龙心切,她终究不会明白我的思虑,更不会理解我的退让。”
恕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首先爬上了那棵银杏古树,将她先前放在树上的一捆粗绳的一端仍了下去,说:“你将绳子系在腰上,我把另一端系在树上,免得你爬树时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