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劲全力往前而奔,向那个浅潭逃去。
耳边净是凌乱的风声,和她自己的喘息,路边枸杞树的枝桠时不时刮过她身上,她勉强护住头,手臂上便留下被抽打的深深浅浅的印子。
快了,快了,她跑过了苟杞林,看见了那条小河,往上游奔去。
河水都结冰了,看来确实很冷。她想,瞥了眼天色,心口突地一痛。
刚才跑得太快,到这里已经体力不支,她分神的片刻,脚下被一个石子绊了下,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停顿这一下,便没有力气再跑起来,只能慢慢步行。
韩素娥把伞柄撑在地上,当成拐杖,步履蹒跚地继续走着。
她在心里估摸,大概应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伯与冥宗照面,不知怎么同他们交涉的。
没有看见自己,他们会不会放过方伯。
但愿如此。
她也要尽力藏起来,不让冥宗找到自己。
到瀑布浅潭了,她找到方伯说的那块长木板,搭在水上,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快到了,她提前松了口气,感到劫后余生。
可这口气才松到一半,一束箭矢带着冷风划过她耳畔,射在山壁上,叮地一声响掉入水中。
扑通一声,是箭矢落在水中的声音,也是她一颗心掉进渊底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一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慵懒,风情。
韩素娥慢慢回头,脚下的木板晃了一下,她裙角掠过水面,沾湿了点,刺骨的冷意从脚底蔓延上全身。
几十步外,袁姝和景阑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数十名黑衣人,其中一人手中还押着一人。
韩素娥心里涌起不妙,定睛一瞧,正是方老伯。
方老伯看见她,苦笑着摇摇头。
找到她,袁姝浮起一抹别来无恙的笑意,向身后挥挥手,韩素娥顿时明白她要说什么,情急之下,拔出袖中的簪子放在自己喉间。
“住手!”她喝道,因为奔跑,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沙哑着,但坚定有力,“放他走,否则我就自尽!”
袁姝一顿,旋即上下打量她,如花颐靥轻轻绽出一个轻蔑的笑,“你以为我怕你死?”
“我巴不得你死,死了正好。”她说,妩媚的眼愉悦地眯起来,张口作势要下令。
素娥心一狠,直接将簪子尖往自己脖子上用力扎去,顿时刺破肌肤,刺眼的鲜血流了出来。
她看着另一人,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她不信他无动于衷。
果然,下一瞬景阑便高声制止她。
“你别冲动,”他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再往里刺入一寸,“我答应你,放了他。”
“只要你乖乖束手就擒。”
“先放了他,否则我马上死在你面前。”韩素娥无视袁姝恼火的眼神,对景阑道。
她看出来,那些人更听景阑的话。
左不过是个老头,景阑并不认为他对自己有什么威胁,本来押他上来便是想威胁她而已,她说放了便放了吧。
虽然他能让手下放箭制止她,但他可不想看到那么美丽的肌肤上增添更多的疤痕。
他向来怜香惜玉的。
景阑挥挥手,示意手下将方伯松开。
方伯挣脱束缚,抬头便要说些什么,韩素娥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方伯,您快走,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她眼神里含了很多不能说的话。
我已经无处可逃,不如束手就擒,但你要快逃,逃出这里,不要再被他们抓到。
方伯年纪大,但从不糊涂,看懂她想说的话,咬咬牙,沉默着转身。
他不如早点逃下山,找到那贺公子。
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韩素娥放下心来。
但转眼对上景阑和袁姝的视线,她又攥紧手。
簪子抵在伤口上,火辣辣作痛。
鲜血顺着玉白的肌肤滴在衣襟上,有种倔强的柔美。
景阑温柔一笑,“人都放走了,你可以放下手上的东西了吧。”他慢慢上前一步,安抚道:“你能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你跟我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先别过来。”韩素娥警告他,簪子又向皮肉里刺了一分,血流得更凶了。
她有一事想不通,困扰她月余,每每一想起来,便觉得费解不已。
“袁姝,你究竟、到底、为何要视我为仇敌?”韩素娥一字一顿,视线对上那个美艳如蛇蝎般的女人,“我从不记得,我同你有什么过节,能使你如此憎恨我。”
景阑对自己的图谋她可以理解,但袁姝为什么要这般仇视自己,从见面的第一眼就带着不怀好意,在汕水又精心策划了圈套试图加害自己,劫走自己后更是想尽了法子的折辱。
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冥宗的人吗,素娥觉得并非如此。
她想起和袁姝在马车上的那些对话,对方口中的人,还有似曾耳闻的歌谣,隐隐约约,有什么往事被遗忘,仿若一个不可触及的秘密,尘封在心渊的最深处,随着时间渐渐黯淡,直至消散。
她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也想同袁姝做个了结。
身后瀑布流水自顾跌落,韩素娥于寒风中认真开口:“我的乳母,究竟是谁?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第133章 往事
少女的话久久回荡在这片山谷中,格外清晰。
她费解的眼,透着一抹干净和无辜。
不可思议,她凭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凭什么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袁姝原本保持冷笑的唇角渐渐落下去,迅速地绷直。
像被触碰到伤疤,痛楚不能再被无视,愤恨不能再被伪装成无事,袁姝突然怒不可遏,连最后的冷静也不愿维持。
她双目猩红,红唇凄艳,面容狰狞地吼道:
“你装什么!”
“韩素娥,你装什么!”
为什么敢义正言辞地质疑自己,为什么装作一副忘记所有的模样,为什么对所做的事情毫无悔过,为什么可以一身轻松地活着。
“你说我在装,是说我在装失忆吗?”
韩素娥问。
“既然如此,你就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事?”她也有些激动。
“当面揭穿我吧!不要再打哑谜了。”
不要一脸她做了恶的样子,却不告诉她究竟做了什么恶。
人做错事就该认错、忏悔、赎罪,她韩素娥倘若真有对不住袁姝的地方,自然也不会逃避龟缩。
然而她的话却好似激起了袁姝更深的愤怒,她一把夺过旁边的箭矢,搭弓拉弦朝着韩素娥射去。
景阑惊喝一声,抬手去拦,却只偏了一下弓,没拦住离弦之箭,眼睁睁瞧着它飞了出去。
被他这一挡,箭虽然偏了,仍然划过韩素娥的鬓侧,顿时削下一缕青丝,落在水面上。
素娥偏过头,惊愕又迷茫地看着袁姝,对方性情不定之极端,让她从未见过。
也看得出,对方对自己恨之入骨,否则怎会两三句便失控成这样。
正当她不知这场对话该如何进行下去时,袁姝开口了。
她冷笑连连。
“不愧是公主之女,高门贵族,下人的命便是贱命,说忘就忘,毫不留情。”
“下人?”韩素娥忍着心痛,“你是在说我的乳母吗?”
除了这个,没别的可能了。可她确实半点不记得乳母的事情。
“我的乳母,到底叫什么?”
袁姝一愣,旋即又怒,“你还装傻!”
她忍无可忍。
“我倒也罢了,可养了你七年的乳母,你都能做到见死不救,说忘就忘。”
“韩素娥,你真的有心吗?”
见死不救,她说自己见死不救,韩素娥越来越茫然了。
自己怎么会见死不救,她口中的乳母又遇到了什么危险?
一个线索划过她眼前,她想起袁姝曾拿来试探自己的一件事。
“地震?”
她看着袁姝,“你是说地震吗?”
八年前泸平县的地震,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危险了。
“真不容易,”袁姝咬牙切齿,恨恨道:“既然记起来了,那我们便好好算算帐。”
“当日地震时,母亲为救你被压在废墟下,我为了护你被山匪砍伤了腿,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半分感激,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眼中通红,字字泣血地控诉,“你可知,我被山匪抓去折辱时,满心都在等你来救我,可你呢?”
“你,一去不回!”
袁姝的话像滔滔巨浪,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停在她面颊上,轻如柳絮,却如沉沉一击。
有什么东西,被一击而碎,荡然无存。
韩素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耳边轰轰,脑中嗡嗡。
心中的坦荡,在此刻突然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她冷汗直冒,额角突突地跳动着,恍如有一双重拳,在捶击她脑中紧闭的门扉,誓不罢休。
很快,门被砸开,嘈杂一股脑从里面涌了出来,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
种种画面闪过眼前,快得好似闪电。
头痛得像有人强行劈开她的颅骨般,要往里面灌进东西。
“扑通”一声,韩素娥手上的簪子掉进水中,沉了下去。
她捂紧胸口,强忍着那股痛意,看着袁姝,和她发顶上的落雪。
“八年前泸平县地震,是不是像这样下了雪。”
袁姝已归于平静,冷冷道:“你总算记起来了。”
算是承认了她的话。
见状,韩素娥脸上涌上一种宿命般的苦涩,她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对不起,那时我并不是故意的,我绝没有忘记和你的约定。”
“你骗人!既然没有忘记,你为何不来救我!”
袁姝认为她必定是在为自己狡辩。
韩素娥没有像她那样激动,艰难开口:“我自幼怪病缠身,动辄心痛,遇到雪天,便更容易发作,然后昏迷不醒。”
若是幸运,睡上个十天半个月,便会自愈,但若是严重,一直到下个季节才能好转。
“我不记得……回去的途中发生了什么。”
“但……有一点我记得,那一年,我犯病严重,昏睡月余不醒。”
韩素娥好不容易说完这几句话,背上一片冷汗。
闻言,袁姝不愿相信,她厉声道:
“你想说你是因为病发了所以忘记回来了吗?少拿这些理由来糊弄我。”
袁姝不相信她有什么苦衷,又有什么不治之症,这些不过她给自己找的理由罢了。
她就是高高在上,草菅人命,丝毫不在意他人的苦痛。
“没有,”素娥断断续续地,吞咽困难,“我......没有骗你。”
她想说,你看我现在这样,便是要犯病了,但胸中猛地窒住,一口气堵在前腔,喘息不能,发不出声。
极度的痛苦中,她支撑不住地向后坠去。
一瞬间,袁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下意识要上前。
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兵马奔踏而来的动静,地面微微震动着。
素娥慢慢阖上眼,最后清醒的瞬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人马杀了过来,。
总算来了。她想,又看见袁姝扭曲的面容,状似疯癫。
她确实不能问心无愧。
韩素娥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做了一个沉重而漫长的梦。
像在阴雨天翻开一本积尘已久的旧书,纸卷泛黄破损,字迹模糊不清,轻轻碰上去就会裂开。
初读是陌生的,一行一行念下去,字字句句抵在唇舌间,熟悉得好似她已经反复看过无数回,而她只是忘了太久。
夔州的风景不似汴京,素娥每年路过,每年都觉得不一样。
只是她还小,记不太全,对山山水水也没什么太大的感悟。
她只记得,每次路过夔州,阿绣总有一两天会不见,也因此而耿耿于怀,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乾定八年,她再一次随同母亲南下过冬,顺便与久不相见的父亲团聚。
她本是兴高采烈的,可这一次路过夔州时,竟听闻阿绣竟然要离开三天,接受不了,便去找母亲哭闹,母亲却难得地没有理会,于是她只好跑到一片池塘边生闷气。
深秋季节,风一吹就有染红的叶子哗啦啦落下,有几片停在素娥的发顶,她呆呆地伸手去摘,动作笨拙,没能把树叶拿下来,反倒把阿绣给她梳的发髻弄乱了。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她身后,熟悉的桂花香淡淡笼过来,素娥不用回头,便猜到来人,嘟起嘴撒娇:“阿绣,阿绣,我的发髻乱了。”
她明明还在生阿绣的气,但阿绣一来,她就消气了。
阿绣搂着她,替她摘掉头上的枯叶,又用指尖慢慢梳平发髻,温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素娥有些舒服地蹭了蹭。
“阿绣,你明天不去好不好?”素娥转身,软软地道,她不想同阿绣分开。
阿绣生得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清秀温婉,虽然三十多岁,却仍似少女般美丽。
听了她的话后,阿绣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梨涡,没有回复她,但是却问了她一个问题。
“姑娘想不想见到大将军?”
素娥想也没想便回答那是自然。她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一年就这么一段时间才能与父亲短暂团聚,无不渴盼。
“姑娘想父亲,阿绣也想家人了。”
阿绣静静地望着她,温柔地同她解释,“阿绣一年也只能同家人见一面。”
阿绣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韩素娥睁大了眼睛,她生来聪明又敏感,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有些赧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阿绣要去见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