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是一夕之间便长大了似的,像男人一样承诺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姐姐的倚靠。等着,等着……姐姐能离开的那一天,为姐姐撑起一片天。”
云羡会心的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大人一样接受了他的承诺,认真的闭了闭眼睛,道:“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马车缓缓拉动起来,云羡靠在窗前,透过竹帘,静静的望着窗外。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看着京城的街景,生平第一次,她感念古代交通的不便,这样车马轻慢的日子,像是载着无限的心事,却在这车马无尽的晃动中,又将这些心事缓缓消散了。
要改变结局,她该怎么做呢?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找到那盒子,可若是找不到,她又要如何?她不能,也不愿将岁月消磨在宫廷之中,她无法接受那沉闷的日子,更无法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这世上除了真理,原也没有什么真正至高无上的东西。
大约,还是要防着萧叙白罢。
云羡暗暗思量着,她并不想干涉任何人的生活,可若是真的无法离开,她便不得不出手了。
云羡咬了咬唇,猛地听到窗外有人唤她,她心头一跳,几乎咬了舌头。
云羡将帘子掀开,探出头去看着,只见徐思温正骑了马赶来,他向她招招手,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像是五月的风,就那样和煦和毫无保留的包裹着她的心。
云羡亦向他招手,又冲着前面的侍从喊道:“停下!快停下!”
福瑞回身道:“娘娘,街市上不安全,咱们还是快走罢。”
云羡见他不肯,忙探出头来,她顾不得发髻上佩环叮当,只朝着徐思温道:“这里不许停的,不必送了。”
徐思温策马上前,隔着侍卫们的长枪,弯下腰来,含笑望着她,可眼角眉梢,又分明全是不舍与愧疚。
她不懂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只当是别离的果子太苦,他们都不敢轻尝。
“没事,总有再见的日子。”她浅笑道。
徐思温用力点点头,道:“照顾好自己……若是……”
他本想说,若是有需要,他总在的。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出口。如今云羡是皇后,隔墙有耳的,这种话说出来,只怕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转而从包袱里取出那卷轴来,冲着她摇了摇,惊喜道:“画修复的很好,我很喜欢。”
云羡会心一笑,道:“喜欢就好。若是将来你再得了画,我还是一样帮你修好它。”
徐思温很轻的道了声:“好”,他本想说句珍重,可宫墙太高,他所有的担心、不安和嘱咐,都显得多余起来。
他越不过那宫墙去,她大约也出不来。未来的路,只有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再苦再累,都只能咬着牙走下去罢了。
他想着,眼底便染上了一层霜,眉眼虽还含着笑意,却渐渐的有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珍重。”他终于开口。
云羡再忍不住,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可她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她喜欢笑着,向所有人告别,尤其是徐思温。他拥有这世上最沉稳舒展的笑意啊。
她背过身去,哑声赶人,道:“你也珍重。”
福瑞见状,便嘱咐了车夫,将马车赶了起来。
这次徐思温没再追,他只是立在原地,望着天边的烟紫色朝霞,微微的有些出神。
直到云羡一行人消失在街角,他才略略回过神来,低声道:“对不住,云羡。”
对不住……
这些日子他都不敢来见她,是因为他查到了一件事,那个找了宋平来污蔑云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徐寄柔。
他说过要为云羡查明真相,可事到如今,他却只能选择包庇那个罪魁祸首。
朋友与妹妹之间,他终归是选错了人。他,终归是太自私了些。
*
宫里没有任何装饰,没有挂红色的灯笼,没有铺红色的地毯,就连来往的宫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喜色。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大婚的痕迹,更不必说,做好了迎接女主人的准备。
这座宫城仍旧是灰暗而肃穆的,带着历史所沉积下的庄严沉重,伫立在京城的正中央。
“陛下请娘娘住在椒房殿。”福瑞说着,面上亦有些羞赧,道:“陛下已命人细细收拾过了,各处也都洒扫过,添了些必要的东西,娘娘瞧瞧有什么缺的,奴才这便差人去置办。”
云羡略略打量着眼前的宫室,这便是她在古书上无数次读到过的椒房殿了。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那些属于古代王朝最尊贵女子的快乐与辛酸,便都埋葬在这里。
若说心中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原也不在乎入宫与否,可此时此刻,她心底还是小小的开出朵微弱的花来,那些透过故纸堆扑面而来的历史沧桑感,使她觉得连这里的空气和砖瓦的泥土味都令人迷醉。
她微微垂眸,道:“没什么缺的。”
无人打扰,就这样静静的沉浸在历史之中,在这短暂的瞬间,她满足到无以复加。
至于什么恩宠,什么权势,本也不在她的人生规划当中。
本来嘛,她一个搞学术的人,要什么自行车?荣华富贵也就算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至于什么狗男人,她是一点都不稀罕。
福瑞一怔,愈发的不好意思起来,迟疑道:“要不您再瞧瞧?过些日子再告诉奴才也是使得的。”
云羡急于去研究椒房殿的墙是否真的涂了花椒树的花朵,便随口打发道:“既如此,便多取些红烛来罢。”
有了灯,晚上也好亮堂些。
福瑞一听,看向云羡的目光瞬间带了些悲悯之色,他重重的应了,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把内侍省的红烛都搬来。”
言罢,他又啰啰嗦嗦的嘱咐了殿内的宫人们仔细侍奉娘娘,方才缓缓退了下去。
*
福瑞自椒房殿出来,便一路朝着紫宸殿走去。
这个时候,容洵总是在紫宸殿里批阅奏折的。作为帝王,他或许太执着于玩弄权术人心,便显得阴鸷暴戾,可却没人能说,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帝。
守在宫门外侍奉的太监见福瑞来了,忙恭顺的将殿门拉开,道:“公公请。”
福瑞低低的“唔”了一声,便躬身走了进去。
“不是自告奋勇去接亲?这么快就回来了?”
容洵头也不抬,只御笔一批,便将那奏折合了起来,轻巧的扔在一边。他很快将下一本奏折拿起来,目光浅浅的扫下去。
见福瑞半晌不说话,他才不耐烦的掀了掀眼皮,冷声道:“哭什么?”
福瑞犹自抽泣着,鼻子一吸一吸的,朝着他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像是故意哭给他看的。
容洵抿了抿唇,强压着一口气,将那奏折扔过去,砸在他脚边,道:“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福瑞呆呆的望向他,张了张口,像是哽住了似的,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容洵蹙了蹙眉,刚打算低下头去由得他去哭,便见福瑞猛地哭出声来,道:“陛下,娘娘她太苦了啊!”
第43章 . 花烛夜 她要的,只是您与她…………
容洵看着他捶胸顿足的模样, 不觉皱了皱眉。
福瑞平素还算稳重老成,可每次遇到云羡的事,他便蠢钝了许多,全然不似一个在宫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老人, 倒像是个无知无畏的孩子。
容洵匀称的指节轻轻叩在极其珍贵的红木雕花案几上, 隐隐的透露着他心底的不耐。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黛紫色软缎帷帐上,上面用金丝银线细细的绣了云纹, 在阳光下微微的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彩, 在这空旷而冷清的大殿之上, 这点子柔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容洵似是忍耐到了极限,猛地抬起眼来,他的瞳仁黑白分明, 犹如千秋明月般温润清冷, 瞬间便吸引了福瑞的目光,只是他那黑色瞳仁如同墨染,深深的沉了下去,连带着福瑞的心亦为之一震。
福瑞熟知他的脾性, 知道他已是忍无可忍, 旋即回道:“今日奴才陪着娘娘一路行至椒房殿, 宫中各处全无大婚景象, 更无半点热闹, 娘娘都默默受了,没有半句不满,奴才实在是惭愧的紧。”
他说着, 低低的埋下头去,无限感慨道:“似娘娘这般贤惠不争的女子,实属难得。”
容洵冷笑一声, 道:“依着朕看,她并非不争,只是不在乎罢了。”
他垂着眼眸,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是紧抿的薄唇略略的袒露出他心底的思绪。
“娘娘并非不在乎。”福瑞急道:“奴才问娘娘需要添置什么物件,娘娘什么都没要,单要了红烛,陛下您说,这是什么意思?”
容洵将手指拢在袖子中,指腹缓缓摩挲着袖底的银色龙纹,在听到福瑞回话的一瞬间,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抿成直线的唇角向上微挑,道:“你问朕?”
福瑞忙低下头去,恭顺道:“奴才不敢。”
容洵“嗯”了一声,幽幽道:“那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福瑞一本正经道:“红烛乃是大婚必备的东西,所谓洞房花烛夜,便缺不得这花烛。娘娘此举,是在念着陛下呐!”
“哦?”
福瑞见容洵不信,忙补充道:“娘娘可以不要大婚的仪式,可以不要什么贵重物件,她要的,只是您与她……”
福瑞迟疑着,打量着他眼底的暗色,不敢再说下去。
“说下去。”容洵端起手边的茶盏,他轻抿了一口,茶却已然凉了。
“圆房……”
福瑞身体紧绷着,哆哆嗦嗦的说了,忙走上前去接过容洵手中的茶盏,跪下道:“奴才万死!竟让陛下喝了凉茶。”
容洵摆了摆手,倒是难得的没有因着茶凉而动怒。
福瑞忙不迭的起身,他一边去添着热茶,一边思忖着容洵的脸色,只是他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只要他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的心绪,便没有人能看得出。即便福瑞在他身边侍奉多年,也是一样的。
“陛下意下如何?”
冷不丁的,大殿的大门被推开,昭阳公主袅袅走了进来。她面容沉静,脸上没有半分笑意,正如她耳侧的白瓷珠钗,只冷眼瞧着,便有种岁月静好之感,可看到深里去,却只觉彻骨寒凉。
容洵并不习惯这样的昭阳公主,不禁神色一凛,道:“阿姐指的是什么?”
昭阳公主杏眼圆瞪,道:“自然是圆房。”
容洵手上一滞,随即从容的打开了手边的奏折,道:“阿姐不该过问这些事的。”
昭阳公主也不恼,只捡起地上那本奏折,随手放在容洵面前的案几上,道:“我是你姐姐,成亲是家事,我自然问得。”
容洵见她认了真,便也不避着,坦然回道:“既如此,朕便告诉阿姐,朕是不会与她圆房的。”
“那你为何选了人家姑娘入宫来?”
“朕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她陷于危机,朕愿意伸手帮她一把,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他说着,浅浅勾了勾唇,道:“阿姐与其在此义愤填膺,倒不如去看看她,说不定她正乐在其中呢。”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能有什么乐的!”昭阳公主一甩衣袖,恨道。
容洵眼眸之中泛起了一丝兴致,道:“阿姐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说不定她就是与众不同呢。”
昭阳公主白了他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言罢,便拂袖而去。
*
翌日一早,福瑞便陪着昭阳公主一道去了椒房殿。
刚到寝殿门前,便见禄子和寿子捧着几支烛台走了出来。
那烛台是黄铜所制,如今却已全然看不出内里金灿灿的颜色,红色的烛泪像是包浆一般,层层叠叠的流下来,将那烛台侵蚀得面目全非,宛如一座座红色的山。
福瑞看着有些心惊,面上也不觉讪讪,道:“娘娘可在里面?”
禄子点点头,嘴朝着里面努了努,道:“在呢。”
昭阳公主看着那烛台直蹙眉,道:“怎么点了这么多蜡烛?”
寿子压低了声音回道:“娘娘一宿没睡呢,一整晚都把这寝殿点的亮堂堂的,您瞧,这不……”
他朝着手里的烛台看了一眼,正要说下去,便见禄子瞪着自己,忙住了口。
禄子与寿子都是福瑞放在身边调教过的,也都叫福瑞一句“师父”,见着福瑞,他们的话也就难免多了些。可与旁人说主子是非是大忌,即便那人是师父,也不能例外。
昭阳公主和福瑞心中明了,也就不再多问,只道了声“去罢”,便打发他们走了。
两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心里有愧,面上也就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这算什么?新婚之夜便让人家独守空房,点了这么多红烛,不就是垂泪到天明的意思?
昭阳公主叹了声“作孽”,便抬腿走入了寝殿。
福瑞亦是摇了摇头,低低的念了声“阿弥陀佛”,方才跟着走了进来。
*
云羡的确是一夜没睡,她点了一夜的灯烛,将椒房殿的建筑草图画的清清楚楚,连一丛花、一棵树都标的仔细。
所谓考古挖掘,为的就是还原古代最真实的生活面貌,如今有了现成的资料,倒省去了考证的麻烦。
她望着面前的图纸,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云羡……”昭阳公主轻声唤她。
云羡不妨有人来,心里一惊,忙回过头去。
只见昭阳公主正站在门边,秀眉微蹙,眼里满是不忍与疼惜。她似是看到了云羡身前摆着的图纸,眉头便拧得更紧,而眼中便更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她声音发颤,走上前来握住云羡的肩头,道:“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