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的罪过,杀他个十回八回都不为过,只一条……”我叹了口气:“他是世兰的兄长。”
“皇兄当初娶年氏不是为了拉拢年羹尧吗?这些年对她的恩宠也是利用、忌惮居多吧,更何况她做了那么多坏事,皇兄又如何割舍不得?”
我看着他:“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说:“世人都这么认为。”
我摇头:“世兰……她在外人眼里,嚣张跋扈,坏事干尽,可在我眼里不是的。她就像一道光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我想保住她,保住我们之间的感情。”
允祥愣了一会儿,像是理解了,也即刻有了主意:“其实也不难。皇兄只要想清楚一点,您是真的想杀年羹尧这个人,还是想用他的死来安抚朝臣?”
“什么意思?”
“若是前者,那没什么可说的,皇兄下旨赐死便是。若是后者,便还有周旋的法子——假死。”
“假死?怎么个假死法?”
“西域有一种秘药,人服下后在两日之内会四肢冰冷,气息全无,也感受不到心跳、脉搏。但只要在两日之内服下解药便可苏醒,恢复如常。臣弟早年救过一西域客商,他给了臣弟一瓶这样的药,如今倒可派上用场。”
我大喜过望,拍了拍大腿:“好!就交给你去安排!”
我对外颁布了赐死年羹尧、流放他十五岁以上儿子的圣旨,允祥则去大牢里赐“鸩酒”。年羹尧却不肯立刻喝下,提出死前要见我一面。我还是去了。
刑部大牢里,年羹尧身着一身肮脏的囚衣,披头散发,脸色憔悴,早已不复往日风采。谁能想到眼前这名狼狈的死囚犯,在几个月前还是威名赫赫的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世袭一等公呢!这都是他自己造的孽!我对他已仁至义尽,是他自己得寸进尺!但凡他能收敛一点,我也不至于非要杀他,相反我还乐得和他成就君臣恩遇的美名呢!
我挺恨他的,不光是因为他的那些罪状,更是因为他是世兰的哥哥,如果没有他,我和世兰也不至于走到前世那样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
“臣年羹尧叩见皇上!”他朝我磕了个头。
“你有什么要说的?”我冷冷说道。
“事到如今,臣对自己所犯之罪无言辩驳。只是臣戎马一生,为大清、为您的江山也曾赴汤蹈火、立下战功无数。”说到这儿,他撕开身上的囚服,露出胸口,上面有几处刀疤。
他指着刀疤,一处一处说起来:“这一道是在木兰围场上,为救先帝被黑熊扑伤,回去后臣卧床了两个多月。这一道是准噶尔部入侵西藏时受的箭伤。这一道是在黄胜关被敌军奸细刺伤……”
他又转过身去露出背部:“最深的那道是平郭罗克时受的枪伤,那时敌人的**从背部刺入,差点刺穿了臣的身体。最长的那道是平罗卜藏丹津时受的刀伤,当时臣只是裹了层纱布就继续连夜指挥作战了,战后,血水浸透铠甲,伤口粘住了衣服,脱下来时,像撕掉了一块肉一样痛。这些伤疤虽然已经愈合,可每次触碰,都还是会隐隐作痛。”
“在西北那几年,有一次连续几个月的暴雨,每天都要冒雨行军。臣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的风湿,后来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痛难忍。”
我有些动容,但一想到他那些过分的所作所为,我还是硬着心肠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犯下那么多过错,你的种种行为已非人臣之礼,朕是断断不能容忍!”
他苦笑一声:“皇上您只看到了他们说臣多么狂悖僭越、大逆不道,您可知身处我这个位置,很难做到‘收敛’二字啊!底下不知多少人巴结逢迎,我还想在官场上混,又怎能一概拒之门外?况且我若处处表现得不贪财不好色,谨言慎行,皇上您又会怀疑我别有用心,不是吗?”
我一阵语塞,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手握重兵,大将军的身份本就让人忌惮三分,是和张廷玉、李卫那些人不一样的。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长叹一口气:“臣犯下这么多错,死便死了,只是臣还有件后事要交代。臣这辈子最后悔的不是选择了助您继位,说实话,先帝二十四个儿子中,也只有四爷您能让臣真心拜服。臣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兰儿嫁给您,您说会对兰儿好一辈子……臣知道,臣这个妹子和臣性子一样刚烈,得罪了不少人,可她对您是一片真心啊!希望您能看在与她多年的情分上,善待于她。那样,臣便死而无憾了。”
我沉默良久,说了一句:“朕会的。”
他朝我磕了三个响头,我转身离开了大牢。我还不能把假死的计划告诉他,不然以他的性格,说不定会走漏出去。
回到宫中不久,允祥向我回禀说那假死的秘药年羹尧已经服下,此刻他已经昏死过去了,被运出大牢后安排在了京郊的一处庄子里,喂下了解药,只待醒来了。
我点点头,接着吩咐:“他醒了之后你去告诉他,不要张扬出去,让他隐姓埋名,就在你庄子上养老吧。他几个成年的儿子,都流放到西北去充军吧,将来若是能立下战功,也可将功抵过。”
“皇兄仁德,想必年氏一族都会感恩戴德的。”
我扯了扯嘴角,终是没有说话。前世世兰在殿外哭求时,我硬着心肠在殿内写了那道赐死的圣旨,事后就后悔了,其实看在我与她多年夫妻情分上面,我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只是当时甄嬛在旁边,我不得已才……
料理完一切,我得去告诉世兰,不要让她误会了才好。
我熬到二更,悄悄起夜溜到翊坤宫,在门口碰到了一个太监,他正要行礼,被我止住了。如今的翊坤宫只剩下颂芝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伺候了,我也不怕人多眼杂走漏了风声。只是眼前这人,好似是前世火烧碎玉轩的肃喜,我神色一凝,想着得找个由头把他调离。
殿内依旧亮着烛火,只是烛光黯淡,我走到门口,听见了里面传出低低的啜泣声,接着我听见颂芝的声音:“小主,您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啊,这日子还得过下去。”
哭声很快就停止了,我听见世兰说:“颂芝,把烛火熄了吧。”
“小主,不等了吗?”
“我好累,不想再争了,我不想再从天黑等到天亮了……”
我心头一颤,赶忙走了进去。这殿内仿佛比殿外还要冷些,以前她还是华妃时,翊坤宫有用不尽的红萝炭,即便是数九寒冬,殿内也是温暖如春的。如今……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参见皇上。”世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忙迎向我行礼。
四下无人,我没有了顾虑,扶她起身。
她的手触之如寒冰,我双手一缩,随即又握住帮她暖手。她刚哭过,眼圈红红的,想必是以为年羹尧被我赐死了。
“你哥哥没有死。”我上来就说道。
她一脸惊诧地望着我。
“朕答应过你的事,说到做到。”我将和允祥的谋划一一说出,她喜极而泣。我让她不要张扬出去,自己知道就好。
我望了望四周,见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不由问道:“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她神色一滞,嘴角泛出苦涩:“翊坤宫的存货不多了,内务府的份例又有限,不得不省着用。”
我有些心疼,又摸了摸她额头缠着的绷带:“伤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我抱了她一会儿,待她身子暖和之后方才离开,离开前我留下一句话:“别怕,朕会一直护着你。”
回到养心殿,我让粘杆处送一些上好的炭和蜡烛去翊坤宫。明面上我还要做出冷落她的样子,也只能暗地里帮衬她一点了。
事后,年羹尧醒来,问身旁的允祥,皇上为什么不杀他。允祥说:“皇兄这么做可不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妹妹。”
他沉默了良久,笑得释怀。
第27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被梦中的熊熊烈火惊醒,方一醒来,苏培盛就急匆匆地跑进来:“皇上,不好了!碎玉轩着火了!”
我来到碎玉轩,火已被扑灭,天空飘起淅沥的小雨,碎玉轩已被烧得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甄嬛脸上黑黑的,被吓得不轻;沈眉庄露出被烧伤的手臂,一旁的太医给她包扎着;祺贵人匆匆赶来,左看看右瞧瞧,一脸惊诧。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这宫里的掌事太监呢?”
甄嬛身边的小允子来了:“皇上恕罪,都是奴才当差不小心,不过纵火之人已经抓到了,正等着发落。”
“是有人蓄意放火吗?”我让将人带上来,几个侍卫押着个太监上来。
“事发时这个太监在碎玉轩外鬼鬼祟祟的,奴才已然在他身上搜到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赃并获!”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太监一脸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大有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精神。苏培盛看了一眼,道:“皇上,这人是翊坤宫年答应身边的人,名叫肃喜。”
甄嬛在一旁道:“幸亏奴才们发现得早,否则臣妾就没命再见皇上了。”
祺贵人也撺掇起来:“皇上,臣妾的阿玛和莞嫔的父亲都是平年氏有功的臣子,臣妾听闻年答应向来与莞嫔不睦,如今贬黜,她自然深以臣妾和莞嫔为恨。要不,小小一个太监,怎么敢火烧碎玉轩!必定是有人主使的!”
我冷眼看着在场众人,他们都容不下世兰,都想她死。前世我纵然心里存疑,却也知道甄嬛和世兰二者只能存其一,我选择了前者。
“碎玉轩这么多奴才,竟会让一个小太监得手?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碎玉轩的奴才跪了一地,小允子道:“皇上,如今是深夜,宫里只有一两个守夜的,故而未能及时发现。”
我看了一眼废墟:“区区一个太监竟能将偌大的碎玉轩烧成这样?你们住在里面的人竟能安然无恙地逃出来?况且今夜还下着雨,能烧成这一片废墟除非是有人里应外合,在里边放火。而你们能逃出来,未必不是提前做好了准备。”
见众人呆立说不出话,我看向肃喜:“说,是谁指使你的?”
那肃喜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我,竟然还白了我一眼。我蹲下来,冷笑道:“你是翊坤宫的太监,外人自然认为你是受了年氏的指使。可年氏一个小小的答应,凭什么让你替她卖命?你如今这番作态,只会让人觉得你背后另有其人,意图嫁祸给年氏。”
肃喜的神情变得有些惶恐,却依旧不言语,我吩咐道:“将这个奴才带回养心殿,朕要亲自审问!”说着也不等甄嬛她们再说话,拂袖而去。
我走后,在场之人皆是心惊不已,沈眉庄道:“想不到皇上竟偏袒年氏至此!嬛儿,我们该怎么办?要是皇上查出个所以然来,我这手臂岂不是白烧伤了!”
甄嬛道:“皇上今夜之举止,不似往日,竟像是无论年氏犯了多大的错,他都会包容似的。看来只有请太后施压了。”
“这么晚了,太后怕是睡下了。”
“事不宜迟,你我这就去寿康宫求见太后,不然这一夜的时间足够让她扭转局势!”
养心殿偏殿,我斥退众人,叫来了夏刈审问肃喜。血滴子审人的手段可是一流的,不一会儿,夏刈就禀报:“皇上,肃喜招了,说他其实是端妃的人,奉了端妃之命去纵火,但是还没得手就被抓住了,他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就着火了。”
我沉默片刻,吩咐苏培盛:“去把端妃带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知道朕为什么大半夜把你叫来吗?”我指着肃喜:“这个奴才你可认得?”
端妃瞥了一眼,面上古井无波:“臣妾不认得。”
“你不认得他,他可认得你。”
肃喜抬头看着她:“端妃娘娘,小人肃喜,是您的远亲,奉了您的命令去翊坤宫侍奉,也是您让小人去碎玉轩纵火以嫁祸给年答应的。”
端妃冷笑一声:“笑话,仅凭你这个奴才的空口白牙,就妄图欺瞒皇上,栽赃于我吗!”
“若不是您让齐将军拿住了奴才的家人要挟,奴才也不会甘愿受您摆布,犯下此等死罪!”
端妃依旧不肯承认,看向我:“皇上圣明烛照,定不会相信这个奴才的一面之词!”
我挥手让人带走肃喜,冷冷地看向端妃:“朕知道,你和她不和。当年,她灌了你一壶红花,让你终生不孕,缠绵病榻。这些年也没少刻薄作贱你。你一定恨毒了她吧!”
端妃自嘲一笑:“皇上既知道,又何必多说。这些年臣妾过得生不如死,皇上可曾过问过一句?身上的疼痛吃药尚可缓解,可内心的伤痛永远都弥补不了!”
我闭目长叹,走到她身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朕的过错。当年那碗安胎药,虽是宜修让你送的,可却是朕和皇额娘的主意。”
她闻言一震,倒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不,皇上只是知情,不可能是您的主意!不会的!”
我看着她迟迟没有说话,她口中喃喃:“那也是您的亲生孩子啊!您怎么忍心?”
我闭目仰头,控制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今日才道当时错,朕当年为了皇位稳固,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朕一直在忏悔。朕于她有愧,所以才要拼尽一切去保全她。”
端妃哆嗦着嘴唇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她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即便如此,年世兰这些年犯下的罪也是罄竹难书!杀她个十回八回都不为过!皇上要保她,您让那些被她害过的人怎么看?留下她,将来让她再害死更多的人吗!”她说这话时,眼中布满了血丝。
我冷静地看着她:“世兰本性不坏,那些都是曹琴默的主意。朕会秘密解决曹氏,而且没了年羹尧,她闹腾不起来了。”
“呵!”端妃连连冷笑:“她干了这么多坏事,居然还是一句本性不坏!皇上啊,你真的要为这样一个女人得罪整个后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