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离他很远。我还是更喜欢徐老师。徐老师告诉我怎么用卫生巾,给我买胸衣。她说每年都要买,因为少女的胸部会长大。
我跟可可一起游泳,可可眯着眼睛笑,把手伸进我的泳衣,抓我的胸。我尖叫,打开她的手。
她一下子吓得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哭起来说,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喜欢和任何人身体接触,但是可可是智障,她不懂。
我说,你不能抓任何人的胸部。
可可说,青青,我喜欢你。
我说,喜欢也不行。
可可说,秦老师说可以。秦老师也抓我的奶,他还抓我的小花。给我上课。
我说,小花是什么。
可可指了我一下。
秦老师不仅给可可「上课」,还给苗苗、兰兰、玲玲「上课」。
我跟徐老师说,秦老师给她们上脱衣服的课,还把他的大蜜蜂塞进她们的小花里。
徐老师说,什么小花,什么蜜蜂?
我说,蜜蜂我不知道,小花是这里。
徐老师吓得钢笔都摔坏了。
后来,警察来了,再后来,她们的爸爸妈妈睡在校门口又哭又滚。
徐老师说,夏青,老师很喜欢你,但你不能在这里上学了。
我说,为什么?
徐老师手里抓着钢笔,她好像想说什么,但不肯说出口。她似乎很想摸我的头,可她知道我讨厌身体接触,所以她没摸。
她坐立不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在她的皮囊里乱撞,快把她撞得变形了。
我有些惊惧地看着她,我怕她会爆炸。
但她最终安定下来,冲我微笑,说,因为你太聪明,我已经教不了你了。
她说,你去二中上学好不好?我认得那里的老师,我跟她们说了你的情况。
夏青,你好好读书,你比很多人都聪明,知道吗,你是乖包。
突然,一切都变了。
警察先把秦老师带走,又带回来,再把可可苗苗她们四个带走,又带回来;
然后又把秦老师带走了。最后,他们五个都不见了。还有我的爷爷。
警察抓走秦老师的时候,秦老师的父母和兄弟也在,他们说我撒谎,要打我。
爷爷以一对三,冲他们大骂。
爷爷说,你们全家都烂穿良心了,别人当老师,你们当畜生,强・奸学生,你家祖坟要遭雷劈。
秦老头说,你孙丫头就是个智・障,你晓得个鬼,你们血口喷人,冤枉我儿子!你们先人没做好事,遭报应了生出个脑残。
我爷爷说,放你祖宗十八代的先人屁!老子的孙丫头脑筋正常得很,比你个龟儿子聪明。
他说完这句,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爷爷死了。
我努力回想,我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每天都见到爷爷。
我们一定说过好多好多话。可是我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力很好,但没上学前,我总是听不见人说话。
他说的好多话,只有声音,没有字句。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爷爷,你在说什么呢?
你说,爷爷为起你,要活一百四十岁。爷爷要活成老妖怪,看得青青都成老太婆了。
我还不是老太婆,爷爷也只有五十八岁。要变成老太婆,我还要再活六十年。爷爷看不到我活成老太婆了。
他被时间吃掉了。
他睡在灵堂上一动不动,胸口放着一颗鸡蛋。
我又看到了我妈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夏立平那个该死的,自己爷死了都不回来。他就不是个人呐。
她又掐我了,说,哪个要警察来找我的?
是不是你?要你不是个憨包,你爸爸也不会嫌弃我,一跑出去就没得影子了。
我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舒服日子,你又要来害我,我前世欠你的冤债了!
陪她一起来的男人张洪源冲我笑,他搂着她,说,曼丽啊,没事,把青青接回去。我们家大,有位置给她。
我不喜欢张洪源。
他跟秦老师一样,眼睛是三角形。
他的家很大,像一个城堡。有很多不知道用来放什么的房间。
未知的空间让我恐惧。我也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我一点都不喜欢。房间里有大片的空白,仅靠我的感官无法将它填满。
一到夜里,我的感官在与黑暗交接之处,瑟瑟发抖,吓得我所有的触角都收回来缩进被子里。
我再不把风铃挂起来了,我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敲它,它发出叮的可怜声音。
跟风比起来,我是个蹩脚的创作者。果然,只有自由的音乐才动听。我想回去小时候。
我讨厌这里的夜,楼下总有人吵架。
张洪源你这个花花肠子臭烂胚,这个月我抓到你几次了?你裤腰带是面粉做的一扯就散?
老子又没跟你结婚,看不惯卷铺盖滚,给你脸不要脸!
我不尖叫了,我用手指把墙上的涂料抠下来,抠成圆形,弧形,正十二边形。
我不喜欢新学校。
妈妈说,夏青你给我听好,二中已经很好了。你张叔叔花了钱给你弄进来的,要是你在这个学校还不听话,你以后就不读书了,听见没有。
学校的老师很奇怪,他们一见我就想摸我的头,我立刻后退躲开。
老师对同学说,青青有自闭症,大家要跟她友好相处,包容关爱她,不要歧视她。她和我们正常人差不多的。
但同学们很可怕,学校也可怕。
学校有种奇怪的铃声,铃声一响,同学们就间歇性地安静,间歇性地吵,闹,叫。像是有一千只鸡鸭鹅在撕扯,让我很紧张,忍不住尖叫。
同学不喜欢我,他们学我走路的姿势,拿笔的动作,看人的眼神,他们让我很害怕。
学校一点都不好,我也不想回家。
张洪源的眼睛越来越可怕,他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到了夏天,他的眼睛在我身上画画。我觉得我是烧烤架上的烤鸡腿,他的眼睛是沾了孜然和辣酱的毛刷。
有一天吃饭前,我去整理妈妈摆放过的碗筷。她的碗筷总是随意放着,我把筷子并齐,和桌沿成九十度直角,露出来约五公分。
张洪源走过来,说,青青做事真细致,这么小就这么贤惠了。
他握住我的手臂,我一下打碎了饭碗。
妈妈说我毛手毛脚,把我骂了一通。
我确定,他的手的触感跟刷子一样,粗糙,刺痛。从那之后,我总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他手里的一只烤鸡腿。
李桥来小区找我。他带我去吃烧烤,我忽然很生气,说,我不吃烤鸡腿。
他说,鸡腿都不吃,你真是个憨包。不吃我吃,三块钱一个你晓得吧?
我说,张洪源要吃鸡腿。
他把我盘子里的鸡腿拿过去,说,谁?
屁,老子的鸡腿凭什么给他吃?说着就把鸡腿咬了一大口。
我吃了五根韭菜,和一块豆腐。
他把一整根鸡腿吃完了,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半支,忽然问,张洪源是谁?你男朋友?
我说,我妈妈的男朋友。
他眉毛挑了一下,说,你妈妈还没结婚呐?
我说,没有。
他说哦……
他把烟头甩地上踩了几脚,继续吃烧烤,说,你妈妈跟他在一起蛮久了?
我说,不知道。
他说,那你搬过去多久?
我说,一年半。
他说,你爷爷怎么回事?
我不说话了。我的心很疼。
他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我说,长江把他带走了。
他说,啊?他也……跳江了。
我想起爷爷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的样子,我不知道究竟是别人把他推进江里的,还是他自己掉进江里的。不论如何,江水迅速吞没了他。
李桥说,打住。别想了,我看你又要难受了。
我说,好吧。不想……
他又说,你在正常学校上不好学的,看,被退学了吧。你妈妈脑壳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该上特殊学校。
我说,本来在上。有个老师出问题了。
他说,出什么问题?
我想了想,说,他给可可苗苗兰兰和玲玲上课。
他有些奇怪,说,啊?他不是老师吗?他没有教师资格证?
我说,他上课的时候,把他的蜜蜂塞到她们的小花里。
他更奇怪了,什么小花蜜蜂苍蝇蝴蝶?
小花就是。我揪着手指,低头看了一下我的双腿。
李桥愣了一下,突然,他眼睛睁得老大,眉毛飞得老高,张着嘴巴好久没闭上。
终于,他回过神了,靠在椅子里,说,都是些先人。
他把T恤袖子卷到肩上,一脚踩在椅子上晃荡,嘴里咬着根牙签,抬头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刚说的鸡腿是什么鸡腿?
有天晚上,张洪源回家,刚下车,黑暗中突然杀出来一辆摩托车,把他给撞翻了。
张洪源倒在地上大骂,老子操……你……话没说完,发动机声轰隆隆,震颤着深夜的空气,摩托车折返,加速冲来,把他两条腿碾断了。
张洪源鬼哭狼嚎,喊声像一团炸药,炸掉了巷子。
妈妈又开始捏我,拧我,掐我了。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个烂・货。我是跟你住不到一起了。
我搬去了特殊学校老师家属开办的寄托所,在特殊学校附近的一栋自建楼房里,楼上楼下六个房间,每个房间两个上下铺,能住四个人。
二十来个和我一样的托管物被寄放在这儿。家长定期向老师家属支付寄托管理费用。
托管物们总是跑上跑下,拖鞋踢踏,筷子敲打饭碗,椅子在地板上刮。
她们鞋子从不放上鞋架,饭盒总不摆放整齐,卫生纸扯掉在地上,水龙头开关滴滴答答。
我偷偷把鞋子饭盒摆好,卫生纸卷上,水龙头关严实。到了晚上,我就安宁了。
我睡在上铺,我在天花板上贴了挂钩,把我的风铃挂在上面。
李桥来找我,问,你在这里住得怎么样?
我看着他的手指,说,还好。
他笑起来,说,好个鬼。
我不说话。
李桥又说,你的妈妈也是个神仙,把你甩到这里来。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说,没有。他们都比我憨。
他笑起来,说,你晓得你憨呐?
我就不说话。
他说,没有就好。哪个要是欺负你,跟我讲。我不把他脑壳打开花。
我说,我妈妈来找我,她要带我回家。
李桥说,回哪个家?张洪源那个别墅?
我说,嗯。
李桥说:她放屁。我看他是要死。
第三章(4)
——秦之扬——
从公墓折返,我想起夏青曾说的奇形怪状的墓碑。她说我适合菱形的墓碑。
如今回想,让她说准了。菱形,好像很规矩,又没那么规矩;
好像很特别,又不够特别。勉强足够自我安慰,仅此而已了。
下山后,我去了趟槐荫广场,修以前的旧手机。高三时我用的诺基亚,里头有照片没拷出来,虽然只有一张。
师傅说手机太老,得先找适配的充电线充电,等它开机。我说先出去转转,等会儿过来拿。
江城这几年发展很快,读书那会儿,槐荫广场只是小商小贩摆摊的集市,卖些义乌小商品,如今已发展成集娱乐、美食、休闲、购物于一体的中心商圈。
一楼沿街铺面是小米、OPPO、华为的旗舰店,大白天也灯光璀璨;
往里是各类时装店,优衣库巨大的白色招牌竖贯三层楼,其余还有诸如瑜伽、街舞之类的私教班藏隐其中。
郑警官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无所事事数着来往车辆。他说刚好在附近,车掉个头就过来。
警车停在路边,我对车里的人说,我手机在修,要等会儿。
他说没事儿,找你聊会儿天。他下了车,也坐到花坛上。
我说,清明都不放假啊?
他笑起来,我们这行有放假的时候?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说,后天中午。
他说,这下不到过年不回来了吧?
我说,工作忙。
他捡了花坛里一段小树枝,折着玩儿,眼睛盯着路边来往的行人。
我说,李桥爸爸的尸体在哪里找到的?
他扭头看我,刑警的眼睛果然比一般人明亮许多。
我说,不能透露就算了。
他说,之江市。去年修跨江大桥,从江底的泥巴里头挖出来的。
只剩骨头了。法医说死了近十年。DNA对比,是我们这儿的李康仁。
照这么推算,2009年6月7号李康仁失踪的时候,就是死了。
我说,淹死的?
咔擦。郑警官又折断一小截干树枝,他说,只剩骨架。骨头上看不出伤痕。
不过,按照十年前在船上采集的痕迹,还有证言,被人推下水的可能性最大。哎,要是找到李桥,什么都好说。这小子,藏得太深了。
我心里突然很沉,在郑警官心里,李桥的失踪一定和他爸爸的死有关。
我说,你怀疑他?
他看着我,说,杀人要有动机。至少,李康仁的其他社会关系里没有谁有杀人动机。除了李桥。再说,李桥跑了。自然嫌疑最大。
我说,你们一直没找到他?
郑警官叹气,以前刑侦没现在发达,一堆无头案没人处理。
我猜他换了身份。他本来就未成年,公安系统里没他的指纹记录。
太难了。他说着,突然转头看我,眼神如炬,他联系过你吗?
我吓了一跳,说,没有!
郑警官仍然盯着我,我额头冒汗,觉得自己像撒谎一样,声音在抖,真的没有。
他把眼神移开。
我想,他来见我,跟我坐在花坛上聊天,估计只是为了这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他突然又说,我怀疑他跟夏青有联系。
夏青在江城精神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