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长信——林城木森
时间:2022-01-24 16:20:35

“干嘛呢,赶紧洗漱吃饭,喊你你也不起,这都几点了待会迟到了又得让人家安辰等,你看看人家小小子家起的倒是早,你看看你。”
“不急,陆虎肯定比我还磨蹭。”陈期端起粥放轻松的笑起来,晨光透过窗户照到妈妈的头发上,让妈妈看起来是那样柔和沉静,她眯着眼睛恍惚的说,“妈妈,你像是小英子的妈妈。”
“谁?”
“《城南旧事》里,小英子的妈妈。”
陈妈妈拿筷子敲她的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你妈,一大早起来说胡话,赶紧吃。”
安辰果然已经在门口等,见陈期出来,塞给她两个豆沙包和一杯椰奶桂花:“我爸早上去买的,他说我妈想吃,这个人啊,唉。”他叹口气,撇撇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过我给你留了两个,快吃,不给陆虎留。”
她也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笑看向安辰,陆虎真的好惨,真的。
回过头去,妈妈正在打扫房间,和一如既往的三百六十五天一样,陈期摸着自己的胸口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妈妈,美丽的像是一幅画。
“妈妈。”陈期在心里说。
“别急,姥爷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所以不要一个人偷偷哭了,下次我一定会抱抱你。”
“我会照顾好陈望,也能考上徐中,你都不用担心。”
“妈妈,明天会更好,生活也会更好的。”
“真的。”
94.
“安辰,如果你得了绝症,你很有可能活不下来,但是医生说如果好好治疗就能有活下来的机会,可是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你还愿意去治疗吗。”
安辰扭过头,沉思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回答。
陈期以为他肯定会理所当然的说——当然啊,肯定要治疗啊,为什么要放弃啊。
可是安辰沉默了,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如果,如果你明知道治疗也很可能活不下去,那为什么要用人生最后的时间去躺在医院里等死呢,还不如……还不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样才……才不会有遗憾吧。”安辰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也有些心虚。
“那,如果是你最亲的人得了绝症,你还会这么想吗。”
安辰摇了摇头:“不,我当然希望他们能恢复健康。”
陈期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啊,就是这个意思。
她看向躺在病房里的姥爷,姥爷刚做完治疗,现在正昏睡着,他实在是太瘦了,被被子盖住完全看不出呼吸的幅度,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已经陷入了不会醒来的沉睡一样,陈期每次看向姥爷都觉得很紧张,担心医生会突然拿出通知单,宣告姥爷的死亡。
因为这些年总是往医院跑的缘故,陈期对医院总有一股没来由的恐慌,她还记得那些按住自己的护士,被自己踹了好几脚的医生,以及被她吐得一塌糊涂的床单被套,虽然不是同一家医院,但是跨进门的那一刻,她便条件反射的想起了这些,然后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安辰,我原本以为我一年级时出车祸经历的痛已经非常痛了,不会有人比我当初更倒霉了,就算大家生了病,无论是多么严重的病也总能治好,可好像不是,绝对不是,和姥爷比,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和姥爷比,其实自己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只知道癌症会死,可她不知道死之前人要经历那样很长时间的折磨。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姥爷的头发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已经全白,软趴趴的贴在头皮上,胃癌患者能吃的东西很少,姥爷吃一口吐三口,有时候半夜睡着也会突然爬下床呕吐,然后腹痛一整夜,或是夜里突然开始发烧,说胡话,直到天亮才慢慢恢复过来。
姥爷就这样日渐消瘦下去,春日盛放,万物复苏的日子,姥爷如同一株残败的植物,陈期拿着满分数学试卷来看他时,他的眼球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留下突出的眼眶和颧骨。
安辰突然开口:“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姥姥,那时候咱们还在上幼儿园,姥姥生了急病被送进医院,我也跟着妈妈去了,到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姥姥的样子了,我只记得姥姥身上插满了管子,从头到脚都是,然后房间里有很多人都在哭,在和姥姥说话。”
“可是期期,我觉得很难受,我觉得不对劲。”安辰努力措辞,歪着头费力的解释,“我就是觉得,老人走得很……不体面,很……有些丢人。”
觉得说的不到位,他又连忙补充:“我是觉得,只是觉得、我接受不了。”
是了,陈期也只是接受不了而已,接受不了亲人离自己而去,接受不了生命的转瞬即逝,接受不了姥爷每天这样煎熬的活着。
可是,她没有办法,没有人能和死神叫板,她也不能把姥爷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胃不舒服,头晕,想吐还吐不出来。”
“当然记得。”陈期点点头,她幼儿园时总是住在安辰家,每次自己头晕想吐的时候,安叔叔就背着自己在房间里慢慢走,帮助自己吐出来。
吐出来就不难受了,林阿姨总是这样说。
“我还记得我和你妈妈说,我觉得自己脑袋里有小球在转。”
听到陈期轻描淡写的语气,安辰炸毛了:“你还说!有一次你不难受了,你还问我妈妈你是不是要死了,说人都会回光返照。”
陈期终于笑出声来:“我记得我记得,你吓得抱着我哭,还说要和我一起死。”
陈期安静下来,忽然变得落寞,她看了看熟睡的姥爷,无奈地说:“那时候咱们都不怕死。”
“期期,你现在怕了吗?”
四五年级的时候,男孩子开始进入中二初级阶段,总有人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上,“我不怕死”成了“我比我爸跑得快”更值得炫耀的口号。
陆虎那时候一犯病就和班里女生说:“你掐我一下,你试试,我一点都不疼。”然后任由她们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紫红的掐痕。
连怕疼都是丢脸的事情,更何况承认自己怕死。
陈期点点头:“我怕。”
我怕死,我承认,安辰,我怕死。
我怕自己会死,我怕小兔子死,我怕亲人会死,生离死别,对她来说,太重。
安辰侧过身想要抱她,刚走两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站定,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怕。”
“那有什么办法。”
“没有。”
陈期从小信奉的一条准则就是,连安辰都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就可以直接放弃,安辰人小鬼大,是能站在孩子群前指挥千军万马的指挥官,虽然在陈期面前总是威风扫地毫无面子,但是陈期从心里相信他。
他是陈期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如今救命稻草变成了压死骆驼的那根草。
95.
六年级下半年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了姥爷的病上,姥爷住院的那段时间,妈妈和大姨轮番守在医院,有时候爸爸和大姨夫也要推掉工作去帮忙,因为家里经常只剩下陈期和陈望,陈期自觉学会了简单的炒菜照顾弟弟。
也许白羊座总是天性乐观,再苦的日子也能咂摸出一点甜来,后来陈期每每想到那段日子,脑海中出现的不是姥爷的病痛,妈妈的泪眼,而是陈望嘟囔着嘴喊自己,和自己说,姐我肚子饿。
然后陈期摸索着打开煤气灶,摸索着给他做炒饭,也许是姐弟生来口味相近,一盆炒饭陈望吃得干干净净,活像饿死鬼托生。
竟然最先记起的,会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换上夏季校服的日子,妈妈把姥爷接回了家,开始每天熬煮苦涩的草药,陈期每次进家都要憋住气,然后一路小跑跑回房间。
听妈妈说,这个药有用,之前救回来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呢。
就像他们之前说的,这个有用,这个有用,这个也有用。
当初所有的相信,都随着失望变成了力不从心。
再后来,姥爷的痰液堆积到了嗓子,每次说话都像是要咳出血来,无论怎样用力嗓子里都像是灌进了半瓶胶水般黏着,陈期给姥爷买来了一串铃铛:“姥爷,你要是有事就晃铃铛,我一听到就跑过来,好不好。”
老人费力的靠在靠枕上,虽然很无力,但是仍旧慈祥的笑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连正常的排便都变成困难的事情,妈妈买来了排便座椅,陈期每次看到姥爷排便时的痛苦样子,都会觉得很难受。
安辰,我想我能理解你说的不体面,疾病让人没有尊严。
没有人顾及陈期的升学考试,也许爸爸妈妈已经忙到完全忘记了她要升学的事情,交完最后一张卷子,陈期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开始收拾书包,她并不着急离开。
安辰正在楼下等她,她趴在窗边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从这个视角看下去,安辰就像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她看着他和几个哥们搭着肩说话,扬起脑袋时一缕棕发在映出亮眼的阳光。
生命老去的同时,也有生命,正在茁壮成长。
“期期,快下来!”被同伴提醒,安辰一回头,对上了陈期的弯弯的笑眼,女孩子安静地看着他,笑容里荡漾着自己独有的温柔和安然。
陆虎已经被陆爷爷接走,他们出来时门口聚满了焦急的家长们。
林阿姨一直守在门口等,见他们出来,大老远就开始指挥。
“照张相吧,我把相机带来了,就和幼儿园的时候一样,去,站过去,和校门合个影,恭喜啊两个小朋友,你们的小学时代结束了。”
安辰拉着陈期跑到校门前,连牵手跑动的姿势都和幼儿园时一模一样,他的校服敞开着,跑动时带起一阵清爽的风,陈期恍然有些错觉,好像一回头,她就能看见幼儿园的跷跷板和滑梯,小穆老师半蹲着准备拥抱自己,桌子上还摆放着水果玩具。
“安辰,六年过去了。”
安辰忙着找位置,没听到,调整了半天终于找到正中心,他举起一贯的剪刀手,朝着妈妈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陈期学着他的样子,两个手指微微弯曲,做出特有的兔子样的剪刀手,看向远处同样面对他们微笑的林阿姨。
十二岁的两只手,如同七岁那年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如果将世间一切声音清零,只留下彼此,他们也许能听到彼此生命中,如同植物迎光向上奋力生长的声音。
如果能一直靠在一起,是不是就能抵御所有的黑暗和伤痛,因为相互扶持的年岁中,总有一个人能用自己的温热,去消融对方的凉。
三年的岁月定格成一张照片,转眼六年的岁月定格成第二张照片,人生啊,就是这样无数张照片记录的无数个点,几十年过去后化成能捎给自己的几张纸。
一段记忆留下,一段记忆离开。
就像自已身边的人,有些人还在,有些人总要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学校门口的椰奶桂花两三块一杯,巨好喝!无敌好喝!我无数次扔下珍奶工坊和沪上阿姨选择椰奶桂花,当然,好喝是理由,穷也是理由。
还有!高中附近的豆沙包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小小一个,我经常拜托走校生给我买。
但是高中附近的大饼加蛋就纯属搞笑了,那根本不是大饼加蛋,那就是大饼加葱。
 
第39章 甜食
 
96.
最后一次回校大家变得轻松很多,没了升学考试的压力,这群压抑了几个月的小孩子再次爆发出十三岁张扬的活力,教室里闹翻了天,窗外的蝉鸣挣扎着对抗了一会儿,也彻底消失了声音。
也许是因为要离开的缘故,班主任难得的温和,陈期上次见到她用这样的笑容看着大家,好像还是一年级的合唱比赛。
“同学们。”班主任清了清嗓子,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叫大家同学们了。
“首先,老师要恭喜大家,小学毕业,这意味着你们以后就是大孩子了,今天大家从徐阳小学走出去,就没人再把你们当小孩哄了,也不会有人惯着你们,你们的责任只会更大,路只会更难走。”
“在教室里的这些人,也有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知道考试前几天有人和同学打架了,好多事情啊你们以为老师不知道,其实老师都知道。”
“你们一生当中,与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的时间非常短,与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几乎占据了全部时间,结交不喜欢的人,做不喜欢的事情,其实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常态,没有人能一直一帆风顺的,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其实长大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珍惜那些你们喜欢的人吧,小伙伴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这些年你们的绝交书我都没收几十封了。”
后排男生有人吹了声口哨,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即便是林城最守规矩的孩子,也不过只是孩子。
班主任定了定神,也笑了:“无论怎样都记住了,中学三年是最重要的三年,初中的基础打不好,高中肯定完蛋,别以为考完试就没事了,放松了,暑假别净想着瞎玩,该看书还是要看书,上徐中的,开学就是入学测试,都别被人比下去。”
“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比一年级时更大声的回应。
“以后大家也会做得更好,对不对。”
“对!”
所有人都再认真听着老师说话,即便是平时最为调皮捣蛋的男生也没有走神,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陈期的感情系统有些迟钝,好多女生在听到老师说“有空常回来看看,反正老师一直在”时都红了眼眶,陈期却木木的,忘了做出回应。
直到坐到会场的观众席上,被冷风吹着,整个人的神志才清醒过来,瞬间觉得鼻子有些酸。
太了解一个人,便容易让这个人的神性消失,因为自身的优秀,上学的这些年,陈期这些好学生一直站在老师们身边最近的位置,也就更容易看到光芒和威严之下,这些叔叔阿姨最普通真实的样子。
神可以只是简单圣洁的神,然而人却是复杂的。
这些年陈期跟在她身边,看到过她为了学生成绩的操劳,也知道她以权谋私的一些手段,班里的同学们能够一直尊敬她,神化她,然而陈期没办法不用审视一个普通人的态度去评判她。
那些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好,和很多人不愿意相信的坏都加起来,才是班主任真正的样子。
但是还是很难过,她想起一年级李老师送她出少年宫时的样子,那时候李老师也一定早就看透分离和再见的本质,所以才会那样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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