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比落在公子同手里强,”桑田坦荡道,“我手里还有大司巫留下的他祭祀的记录,终有一天能找到机会给王上,揭露他的罪行。”
“你疯了!”纪琅不由地低声呵斥,“公子同他自己就是楚王的儿子、楚国的公子!”
“那又怎么样?”桑田反问,“大司巫都死了——难道公子就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可……”纪琅语塞片刻,“可你都落到他手上了。”
姜同是楚王最得宠的儿子,纪琅原本一团乱麻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不仅最得宠,以后还很有可能继承王位。
如果姜同真的成了下一任楚王,那他现在的是非和所作所为还真的重要吗?
更何况……纪琅想道,更何况他已经和公子同出来找到了桑田,只要事情顺利,他和桑田都不会有事——甚至之后都会有别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桑田,”他终是缓缓开口,“可如今,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桑田像不认识一样看着纪琅,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是替公子同来劝我的?”
“不,我只是……”纪琅下意识否认,又发现自己没什么能辩解的,“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
“我现在就很好。”桑田别过头,梗着说。
“桑田……”纪琅无奈地喊她一声,还想劝她。
无论公子同做了什么,在大司巫死去后的楚国,他的巫术都是无人能及、独树一帜的存在。
更何况他自己已经卷了进来,更甚至知道了这些,如果今后能一直跟着公子同,未必不是一条路。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桑田从小一直跟在大司巫旁边长大,被保护得太好,哪能知道这些?
纪琅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被桑田打断。
“你走吧,”桑田说,“不用再努力了,我什么都不会听的。”
这是认定他和公子同是一伙的了。
纪琅心里苦笑,知道今晚桑田估计不会再听他说什么了。
“那你自己呆着,早点睡。”纪琅又看了她一眼,只见桑田别着头,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唉……”纪琅暗叹一声,退出房间,轻轻阖上门,转头却正看到隐藏在阴影里的姜同。
纪琅霎时一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姜同就站在门外的立柱下,看到纪琅出来,他向斜侧边亮着灯的耳房点了点下巴,近乎耳语道:“外面凉,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这几天天气更暖,姜同终于换下了他早先穿的裘衣,取而代之的是轻薄一些的夹棉外衫,然而比起那些早已在穿单衣的人,还是怕冷得紧。
他的脸色却比之前更苍白了些,应当是祭祀的反噬更重了。
纪琅在心里如是想道。
他近乎麻木地跟在姜同身后,心里却比刚刚跟桑田聊天时更加翻江倒海。
也不知道姜同在门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内容。
他知道我知道他用人牲的事情了吗?
他会怎么做?
桑田好歹是小时候一起处过多年、一起长大的妹妹,姜同却比他还要年长,早已是独当一面的公子。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了反而不好。
还好他刚才没有贸然对桑田说些什么。
纪琅心情复杂地跟在姜同身后进了耳房,姜同秉退侍从,落座后示意他坐下,自己却什么都没说,只有唇角勾着浅淡的弧度。
受过良好教养的楚国贵族会客时总是保持着类似的风度,作为其中佼佼者,姜同平日更是以温和典雅著称。
可纪琅却越来越忐忑,脑中纷繁地闪过千万种想法。
既然姜同会等在门外,就一定知道些东西,而直来直去的小桑田……也很容易猜出她会对自己说什么。
十有八九,姜同什么都知道。
那他现在不说话,是等着……自己向他投诚。
然而纪琅一时却说不出什么,用人牲是巫术中最大的禁忌,何况是用自己的百姓多次人牲……
“您,”他最后只逼着自己道,“我听桑田说您祭祀用……”
姜同平静地替他接上了未说完的话。
“用人牲,”他说,“是真的。”
纪琅:“那您……”
姜同却没有再理会,他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才用修长白皙的指节摸摸下巴,堪称愉悦轻快道:“巫官署的人不少都觉得桑田应该是下一任大司巫,不过她城府不够深,心也太善,仅凭现在这点医道上的天赋还不太够。”
“你觉得呢?”
第19章
“你觉得呢?”
纪琅的眼皮不禁跳了一下,惶恐地去看正对着的姜同。
桑田不适合当大司巫,这个观点姜同已经与他提过,但也仅仅是提过。
他是个才回楚都的行巫,后续前途会很光明,却远没有资格对大司巫的人选置喙。
姜同的这个问题,他只要回答,便是僭越。
拿不准姜同到底想干什么,纪琅想要保持沉默,却从姜同的眼底看出了耐心和审视。
这是让他必须回答了。
纪琅的确想过大司巫的位置,姜同也屡次三番暗示过他,这种时候却决不能开口说这个,他斟酌了一下,缓缓说:“我不觉得心善是个缺点。”
这也算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了。
听到这个回答,姜同浅笑了一声。
“你当行巫当了这么多年,”他说,“我还以为你总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纪琅不明所以,只能稍低下头,谨慎道:“恕我愚钝。”
“你的天赋虽然比不上桑田,却也不俗,而且不像桑田那么只着重于一个方面。”姜同端起茶抿了一口,悠然道,“所以大司巫从小将你们一起培养——巫官的中高层以后都要从这群人里面挑。”
“只不过随着你的长大,巫官署发现你的天赋并不是那么……”此时姜同的嘴角弯了弯,挑出个略显讥讽的笑容,“不是那么出类拔萃,无可替代。于是你只能成为远离楚都的行巫,辗转于城镇乡村之间,用时间积累功绩,以求回来之后能升得更高。”
纪琅依旧低着头默然,他的资料和经历巫官署都有记载,至于暗的那些,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
楚国巫师最终的能力十之八九决定于天资,剩下的一两分才靠后天的努力。
这也是桑田倍受瞩目的原因——她在巫术方面虽然只有医道天赋,这天赋却多到足以撼动很多东西。
至于自己……很好,却还差一点,纪琅很多年前就已经看清了。
姜同却在这时岔开了话题。
“我生母是一个侍妾。”他说。
楚王第三子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大部分人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
姜同没有在意纪琅忍不住投来的目光,眉目平静地继续道:“那一年楚国瘟疫频发,即使怀着我,我母亲依旧没有得到父王什么关注,连生了好几场病,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至于我,”他走到窗边,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五官在清亮的月色下更显柔和,“我天生体弱,又不受重视,原本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不过幸运的是,为我治疗的巫医发现我有不俗的巫术天赋,于是大司巫用一场祝祭强行拉回了我的命。”
“后来,同样得益于这份天赋,我被父王看重,有机会跟随国内最博闻多识的老师学习,在巫术上得到大司巫的亲自教导……”
姜同比纪琅年长三岁,在纪琅刚刚进入巫官署的时候,他便已经听说过这位公子的出众巫术。
只是没有想到,背后还有这样未曾告人的事。
可,又何必用人牲呢?
被楚王看重、被大司巫看重还不够吗?
像是察觉到纪琅的疑惑,姜同嘴角荡起浅浅的笑容。
“因为和你一样,”他像是感叹,又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我还不足够啊。”
“对于一个国君的幼子来说,有巫术天赋就足以被看重、被宠爱,”姜同低声道,“可是等他长大之后呢?”
长大之后……如被雷霆震醒,纪琅突然懂了。
“北到云梦泽,南至琉璃岛,东西横亘几千里……”姜同闭上眼睛,“楚国泱泱大国,人才济济,又从未忽视巫术,每年各地都会挑选有巫术天赋的幼童。”
“我不是非常出挑,”他半个身子隐藏在窗柩的阴影下,转头对纪琅道,“比不上桑田,比不上你,也比不上巫官署的很多人。”
“我并非无可替代,如果不做些什么,只会随着年龄的增加泯然众人。”他像旁观者一样冷漠地评价,“到最后可能就只是个普通的公子罢了,有点巫术才能,但也就那样。”
越长大,越平庸。
除非真的能在云集的人群中脱颖而出。
“可就算这样,”纪琅内心虽有动摇,还是心悸道,“祭祀用人牲还是太逆天背理。”
姜同抬眼瞥他:“楚国一年因为瘟疫覆亡几十个村落,十数个城镇,有我插手的不过百之一二,绝大多数都是真的瘟疫。”
“况且那些人,即使没有我,他们也可能会真的死于瘟疫。至于老大老二……”姜同冷嗤一声,“他们的才能你也知道,一个沉湎酒色偏听偏信,一个勾结党羽卖官鬻爵。”
他看着纪琅,却又像是再透过他看向墙壁后的远方:“虽然现在有人因我而死,可我当了楚王,能活下来的人反而会更多。”
“那祭祀的反噬?”纪琅问。
“我原本也没想到,”姜同沉下眼睛,手指在窗框上轻敲,“用活祭获得力量的方式都太过古老,很多东西也无从了解。我也是第一次祭祀后,才发现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噬,只有大司巫级别的人才能治愈。”
“头几年我用体弱生病的借口瞒过了大司巫,几个月前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姜同声音中伴上了驱散不去的沉郁,“她教导我多年,与我感情颇深,我本不想为难她。却没想到她劝我停止不成,宁愿自绝……”
纪琅隐隐觉得自己知道大司巫是怎么想的。
大司巫性格温和笃厚,待人严厉却不苛责。公子同做出这种事情,大司巫第一反应一定是帮其瞒下来,劝其悔改。
而劝告不成,她就算有证据,也不想看着自己从小教导长大的孩子因为自己的揭发断绝后路。
她宁愿自绝,既保护了姜同,又让他因为无人能治愈活祭的反噬而不敢继续活祭。
可还有桑田……
桑田还能治疗公子同。
她匆忙出逃,也一定之前大司巫的叮嘱。
而自己,则在跟着姜同,不知道大司巫知道了内心会如何想。
纪琅心绪不宁,想了想问姜同道:“公子,那你会对桑田好吗?”
他和桑田长大后虽多年未见,小时候却一起长大。
他如今追随姜同,却也不想看桑田难过。
“当然,”姜同浅笑道,不知何时,他五官又变得柔和,像在憧憬以后,“每次祭祀都需要她帮我治愈反噬,我们以后命运相连,只要她听话,我自然会敬她爱她。”
第20章
听到姜同这么说,纪琅的心顿时放下一半,可随即又忧虑起来,问道:“那如果她坚持呢?就像现在这样。”
桑田总是随和又好脾气,真实却远比平时表现出来的要固执得多。
姜同低低笑了一声,又很快敛住。
“我不着急。”他抬起胳膊,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上,似乎想挺起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下。
“我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说,“总会让桑田愿意的。”
桑田如果不愿意,姜同便真的无药可医。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纪琅悄然叹口气,又道:“公子,我还有一事不解。”
“什么?”姜同。
“如今已找到桑田,”纪琅问,“为什么还不回楚都?是因为大司巫给桑田的证据还没有找到吗?”
据姜同说,桑田离开时带着大司巫给她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载了公子同用人牲祭祀的各种证据。
可找到桑田的时候,她身上却什么都没有带。
姜同颔首:“有这个原因,你的那只北椋鸟在寻人寻物方面多有独到之处,此事还要你多费心。”
“还有之前放在湖边的法器,如今雾散了,也能拿回来了。”
纪琅点头应了,姜同又道:“另外,祝祭要的东西,也还要按给出的单子继续准备。”
纪琅疑惑地嗯了一声:“祝祭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白雾散不掉……”
他没说完便看到姜同轻轻摇头。
“云梦泽虽然不归楚国管辖,却的确是块风水宝地。无数珍禽鸟兽都可以在这里生长,人也可能因为云梦泽而拥有超出普通人的力量。”
姜同眉头微蹙:“这里本该是难以进入的充满怪物的恐怖湖泽,像现在这样反而是浪费了。”
纪琅听得不是很明白,本想再问,却看到姜同做了个就到这里的手势,脸上已有疲色。
他各种念头转了转,终究没有问出口。
纪琅走后,姜同还站在窗边,贴身侍从从阴影处出来,为他加了一件外衫。
都这个月份了,夜深了还是会觉得冷。
姜同看不出情绪地默立一会儿,拢起衣服回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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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云梦泽外湖。
按姜同的意思,纪琅又到了外湖的边岸。远方遥遥的雾气已经退去,唯有清晨朦胧的微光,细细洒落在湖水和草木之上。
可姜同之前埋法器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白骨法器已经被人挖走了,只剩一个一尺多深的土坑。
纪琅皱眉,蹲下身子用手指捻了一点尚且被翻出来的泥土。
有点潮,却比真正这么深的土要干一些,按照云梦泽的天气……
身后跟了两个士兵,可多年在外的经验让纪琅仅靠自己就能确定,法器已经被人挖出去至少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