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桑田做的……不,最主要的是,现在他去做饭不现实,这一顿不吃就只能饿着。
周天绷着脸一口一口努力地吃,为了避免桑田不高兴,他尽量不让表情露出异样。
半饱之后,周天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行了,他放下碗摆了摆手:“我好了。”
他吃得其实只有平时三四成的量,在桑田眼中却属于正常。
之前周天吃饭都是她强喂进去的,最后两天更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吃进去,太久没有接受过食物的肠胃总要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
周天吃了东西也觉得肚子里有些往上顶,他捂着胃皱了皱眉:“我昏过去多久了?”
“六多一点,不到七天,”桑田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初九了。”
“初九……”周天重复了一遍,接着问,“你找到解药了吗?到底是怎么治好我的?”
桑田犹豫了一下:“啊,这个……”
和周天对视几息,她终是抿了抿唇,全盘托出。
“我放光了你的血。”她小声说。
周天惊愕:“什么?”
“风信堇是顺着血液浸入全身的,”桑田低头说,“我没有风信堇的解药,只能用这个办法。”
“分了五次,我几乎把你的血都放尽了……毒未扩散前基本都在血液中,你身子里剩下的毒不多,幸亏你身体好,扛了过来。”
放尽全身的血……
桑田知道这个行为危险得很,并不太敢看周天。
周天却比她还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是靠我呢?”他很浅地笑了笑,“放尽血是必死无疑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就活下来,还是你的功劳。”
“我不过是对你用了些生血药草和辅助的治疗。”桑田非常老实地说。
周天笑了笑,没有说话,伸出手去拉桑田的手。
桑田乖乖让他拉着。
“谢谢你。”周天郑重地说。
桑田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向上弯起嘴角。
她开心地晃了晃拉着周天的手,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个小月亮:“你没事就好。”
真好。
周天没有说话,可那一刻,他突然想开口问问桑田要不要留在云梦泽,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
老摆渡人走后,他从来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在云梦泽上漂游,从未有过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更毋论刚才这样柔情蜜意的念头。
可他年纪是不小了,按道理早已到了该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
周天到底没问出口,只一个劲头地看着桑田,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不那么傻里傻气。
心里倒是甜得很,连外面的天色都连带着不那么阴沉了。
周天眼睛向窗外看去,却突然觉得不对。
不只天上有散不去的阴云,空气中还有隐约的无数黑点,像是傍晚婚飞的虫蚁,却又更大。
无数飞翔的虫豸让能透到屋子里的光更少了些。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问桑田,“怎么这么阴?”
桑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转回头时严肃而又忧心。
“现在刚过正午,”她说,“大概在三天前天色阴了下来,而后就一直这样……我怀疑姜同做了什么事情。”
第33章
这一天没有阴云,却不见日光,头顶似乎笼罩着永不能散去的烟霭,一切都暗沉沉的。
划着船的渔民不停地用眼睛偷偷瞟着船上的几个人。
近来云梦泽颇不太平。
不仅连日阴沉,温度也下降了不少,草木死气沉沉,牲畜窝在圈里懒得动弹。
湖水浊了一些,有零星的死鱼漂在水面上,几个村子的渔民出去,下网子捞上来的鱼里竟有十之一二都是死鱼,剩下的也不如往日鲜活。
这样的怪事让人忧心,虽然现在还不至于影响生活,但短短几天就变成这样,以后更是难说。
如果草木全都枯萎,半网、大半网、一网子都是死鱼,甚至什么都捞不上来,他们这些靠水吃水的人可能就得离开云梦泽,迁居另谋生路。
罪魁祸首无疑是楚国来的那些人。
渔民又忍不住偷偷看了船上打扮最华贵的年轻人一眼,心里嘀咕许多。
纪琅感受到了渔民的打量与好奇,却并未放在心上。
云梦泽的各个村子间没有什么组织,基本松散成一团,连读过书的人都不多,大部分是一些村夫俗子。可以说,除了周天和云梦泽本身,他们再无所为惧。
虽然姜同叮嘱过让他小心周天,但周天最近都没有出现,他派小五出去过几趟也毫无消息,很大可能是死了。
那么当务之急便是找到桑田藏在云梦泽的关于人牲的证据。
越来越靠近湖上的一座小岛,小船终于停了下来,渔民畏惧地看了最近的兵卒一眼:“军爷,地方到了。”
虽然心里有怀疑和厌恶,但面对带着武器的兵卒,他并不敢做什么,只能唯命是从地照对方说的来。
纪琅从船舱中出来,左右扫了小岛一圈。
他吹一声口哨,一只黑背白肚的小鸟从船舱顶飞下来,稳稳落在他的肩头。
“小五,是这里吗?”纪琅问。
北椋鸟喳喳叫了两声。
在渔民惊异的目光里,纪琅点点头,带着北椋鸟下了船。
“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他,”他看了一眼渔民,对几个士兵简单说道,“剩下两个跟我来。”
这是小五曾经被周天和桑田带着来过的岛。
他们从一片榆树林边上岸,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座房子。
一个士兵上前从窗口向里看了看,又过去推推门,回来禀告:“大人,里面没有人,门锁着。”
“撞门吧。”纪琅说。
两个士兵把门撞开,纪琅让他们留在外面,自己进了房子。
屋子里的家具不多却算得上齐全,足够一个单身男子的日常生活。
纪琅曾经听渔民说过周天在内湖的不少岛上都有房子,这一间离外湖很近,应当是他常住的。
手指在桌子上擦一下,积灰很薄,看来之前周天的确住在这儿。
纪琅把手上的灰拍掉,开始搜查。
他并没有把门口的两个士兵交进来,他本身不爱带人,带着士兵不过是防止来的时候正好遇到周天,他应付不了。
况且要找的东西实在太重要,那可是姜同使用人牲祭祀的证据。
如果不是大祝祭之后姜同身子实在撑不住,纪琅都怀疑他会亲自来找,而不是让自己负责。
周天的家具不算多,但各种柜子里装的东西着实不少,甚至还在墙角养了几盆花。
书籍、兽皮、鱼干、疑似法器的青铜器皿、羊皮卷、不知什么动物的异色鳞片……
放下手中装着金黄色液体的罐子,纪琅再次确定周天不是什么普通人,就光他房子里放的东西,在楚国也能抵得上一个中等巫官。
更别提他在其他岛上还有房子。
终于,纪琅在床底下的柜子中摸到了一个包裹。
包裹外皮是手感很细的绸子,周天虽然东西多,但整体称得上朴素,绝不到用绸缎包东西的地步。
他把整个包裹从柜子的抽屉里拽出来,打开里面零零碎碎各种小玩意,一大堆药瓶和包好的药粉,还有一本册子。
与周天的东西不同,这里的大部分法器纪琅都见过,并能叫得出名字,是楚国的物事。
这就是桑田的包裹,那本册子则是大司巫收集的姜同人牲的证据。
纪琅拿起册子翻开一页,果然是大司巫的笔迹。册子里面详细记录了姜同人牲的地点、时间和方式,以及哪些村镇的瘟疫是他编出来解释整村人死亡的。大司巫甚至还写了姜同做事可能存在的疏漏,应该从什么方面查证。
接下来只要把它交给公子同就行了……也不知道大司巫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又是什么时候记下来的。
大司巫的笔迹让纪琅怀念,册子里记的东西也太可怕,纪琅心情不由得也沉重起来。
他并不想细看册子里的东西,草草翻到最后,目光突然凝在倒数第二页的羊皮纸上。
他盯着册子上的一个地名。
双井塆。
他眨了眨眼,倒回去看前面的县名。
苍梧郡桐梓县的双井塆。
有很长一段时间,纪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拿出了铃铛,正握着它小鸟形状的木头坠子。
双井塆这个地方他很熟,曾经待过不短时间,小五就是从那里带出来的小鸟。
这个地方被姜同……
他离开也就三四年,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海中划过一个女孩的名字,接下来是更多的人名,纪琅麻木地又向前翻了一页,发现村子“瘟疫”的时间不过是他走过的两个月。
纪琅的手微微颤动,终是再看不下去,别过头,把册子一合,匆匆收拾起了东西。
“大人!”纪琅从房子里出来,两个士兵匆忙行礼。
“找到桑田的东西了,”纪琅把手里提的包裹交给其中一个士兵,“不过她把东西拿走了,不在这里,明天再去别处看看。”
看到纪琅出来,小五开心地从房顶上落到他肩头,又重新飞回去落在屋檐上鸣叫。
纪琅抬起头,对小五抬了抬嘴角,却笑不太出来。
他偷偷把册子扣下贴身藏着,可到了现在,却仍旧有一些恍惚和不确定,不知道该不该把册子交给姜同。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给的理由……纪琅心里像压了千斤重的巨石,连思绪都跟着难过起来。
送给他小鸟木坠的女孩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什么都做不了。
也不知道小五知道了会不会难过……纪琅看着屋檐上的北椋鸟,觉出一丝难得的安慰。
起码小五还在。
突然一只猫从屋顶另一边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向北椋鸟。
纪琅眼睛骤然睁大。
小五猝不及防地回头,却远远抵不上身后狸花猫的速度,被直接扑倒在瓦片上!
北椋鸟发出一道尖声。
两只动物的动作带着瓦片在一瞬间滑落,狸花猫没站稳打了个趔趄,北椋鸟则直接连鸟带瓦片一起滚下了屋顶。
直到这时,纪琅才来得及发出第一道声音。
“滚!!”他骂道。
这他妈周天那只破猫!
顾不得什么,他直接掏出铃铛,摇动发出清越刺耳的声音。
狸花猫拉下耳朵,向后退缩着,嘶哑地哈了他一声后跳下房顶,几步溜进草丛。
可小五再次被它吓到,尖叫一声,扇起翅膀一斜一斜地飞向远处。
“小五……”纪琅看着它的背影,慌张地吹了一声口哨,却没能把它叫回来。
小鸟的胆子都很小,能认主本就是了不得的事情,受到惊吓飞走再自然不过。
纪琅愣愣地看着小五消失在天边。
地上散着很多羽毛,它的翅膀好像受伤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回过头,面色可怕地看着两个士兵。
“你们,”他说,“在这里搜,如果看见那只猫,直接抓住打死。”
说罢,他回过头去,绷着脸,好像不信邪似的,又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声飘荡了很远很远,可是北椋鸟已经飞走了,只剩纪琅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
第34章
难得周天还能找到船。
两个人上岸时空着手,连猫都没有带,偏僻的小岛也没有周天之前停靠的船只。
可正当桑田发愁要怎么离开时,周天却已经站在船上冲她招手了。
桑田被周天拉上来,眼睛睁得小猫一样溜圆:“你从哪里搞来的船?”
这两天周天已恢复得差不多,闻言得意地笑了一下:“我让湖水连夜送过来的。”
“湖水?”桑田问。
这其中的道理周天也说不清,他挠了挠头,简单道:“湖水可以听我指令,我让它们把最近的船送了过来。”
桑田小声唔了一句,想起在处理眼子菜的时候,周天好像用过这招,只不过没想到距离能这么远。
小船很快离岸,这次周天再没有装模作样地划船,而是来到桑田身边,掰了一块饼子给她吃。
虽然不知道周天到底是怎么把那些野菜的根做成饼子的,但终于不用吃自己做的东西了,桑田真的很感动。
两个人一边啃着饼子一边看船边漾起的水波,周天用鱼枪拨动着水面上的浮萍,神色越来越凝重。
这些浮萍的叶子表面虽然还是碧绿,被翻起来后的背面却是黑绿色,像是已经半死,又像中了毒。
浑浊的湖水上漂着几条死鱼,鱼□□进水中,周天手腕轻动几下,竟用锁链拉出来一串胳膊长的鱼。
他站起来,那些鱼穿成一串,一半活蹦乱跳,另一半却……
周天叹了口气,一抖鱼枪,十几条鱼哗哗落入水中,又有两三条飘上来,随着小船的移动,在二人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桑田咬咬下唇,终是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周天沉着脸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在吸取云梦泽的灵性,原本的生物被欺压成仆从,适应不了的和撑不住的就直接死了。”
“灵性?”桑田沉吟,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像云梦泽这样的地方,如果灵气足了不免会有各种妖兽,云梦泽却没有,是因为你……”
“对,”周天点头肯定桑田的猜测,“是那些异变的东西,所以几千年来,云梦泽的灵气得以积攒,现在却在飞快地流失。”
桑田吃完最后一口饼,坐靠着把手臂撑在膝盖上,自己下巴枕着手臂思考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不确定道:“楚国古书上有一种叫大幻灵术的巫术,能够召唤出神祈身边的虚幻妖兽,如果有足够的灵气供他们吸收,它们就会成长甚至实体化。”
“我也不知道姜同是不是用的这个,”她蹙眉道,“这些咒术只有那些老巫官说教的时候才会拿出来说几句,平时根本没有人在用了,除非姜同会在云梦泽办大祝祭……”
周天不知道大祝祭是什么东西,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却也听出来可能有个东西在湖里:“你说的那个妖兽,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