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捏捏她的手:“快去吧。”
“嗯。”
雕像就放在正厅门前右侧的台阶下,明明两个人就能搬动的木像,旁边生生站了有八个人,还都是年轻力壮的侍卫,而雕像前边还空着一块儿地,莫约就是留给她的。虞苑苑走到木像前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说不出的紧张,等待了多久她就煎熬的多久。
终于,听到里边传来了洪亮的指令:“请先夫人上殿!”
虞苑苑深呼吸一口,轻声下令:“起。”
几个侍卫协力将木雕抬起后,她坚定的迈开步子走上大殿。
殿内左右总共四列,左右各分前后两列,从外到内坐满了宾客,虞苑苑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前面,雕像才刚抬进门槛,看到的已经按耐不住和身旁的窃窃私语,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身后的雕像上,她本来无需紧张,此刻心脏却如同击鼓一般,感觉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因为她在慕辙右下首看到了让她惶惶不安多日的罪魁祸首。
今日前来赴宴的沈眠同之前在府里时候广袖宽袍的模样大有不同,他穿了代表侯爵品阶的华服,腰间白玉环环扣成的革带,黑色大袖口上用金线秀成的云雷纹,气质肃穆又别有一些风致,他此时亦抬起头正好与虞苑苑对视,就这一眼,吓得虞苑苑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她在心里连声骂自己没出息。
然而,只一眼,沈眠目光中没有丝毫别他情绪,随后缓缓移开,好似看到的是个不相识的、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切。
虞苑苑也移开目光,看不见最好!求之不得呢。
来到大殿的最前面,才发现原来在慕辙的正左边稍往下的位置,还设了一个至今如人入坐的空席,虞苑苑俯身朝他行礼,随之身后的侍卫便将雕像请到了那个空席位上。
待卫回到她身后两列站好,她又再次盈盈行礼,按照之前何嬷嬷吩咐的话送上贺言:“民女祝侯爷生辰安康,康乐宜年。”
慕辙眼中满是笑意,抬手道:“快起身吧。”
虞苑苑谢恩,刚以为有惊无险可以退下之时,大殿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小声,与这本该喜乐融洽的场合格格不入,笑声似是有意搅合,阴恻中又带了些诮嗤。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朝她身上汇去,目的达到,她才堪堪停住笑声。
那是一个盘着高髻,衣着华丽非常的妇女,眼角笑起来有细微的周围,却丝毫不曾掩盖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凌厉光茫,腰背挺直的坐在席上,尽管已经有些年纪,极盛的气势凛凛逼人,远远看谁一眼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个望着高高在上的女人,正是慕辙口中的陈氏女。
她此刻嘴角仍残存笑意,脸色却暗沉非常,确实如方才在屋外碰到的婢女说的一般,来者不善。
“我还健在,居然就敢称这贱婢作先夫人,果真是卑贱舞姬生下的贱种,才刚熬出头,就迫不及待要给亲娘名分,你可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嫡母,生前这个贱婢要对我卑躬屈膝,死了就能爬到我头上?”
陈氏咄咄逼人,虞苑苑料想从她嘴中应该听不到什么好话,但没想到作为上河豪门世家的嫡出女儿,竟然能一口一个贱婢,来回一个贱种的,真不像是大家闺秀嘴里能说出来的话。
转头看慕辙,他已经脸色铁青,放在桌案上的拳头已然捏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看得出已经忍耐到了极致,若不是忌惮于陈氏身后的家族,或许慕辙早就冲上去和她拼命了。
见慕辙默不作声,陈氏越发得意,似是铁了心的要搞砸今日的生辰宴,她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继续嘲讽:“你莫不是忘了,这个位置你是怎么坐上去的?要不是君帝下令杀了老侯爷后又想彰显自己仁厚,选了你这么个出生卑贱的杂种做傀儡,你以为就凭你也配当这上河之主?我女娴儿乃先侯嫡出,秦苍也曾有过女子承袭爵位的先例,若由她袭爵,名正言顺,也未尝不可!”
虞苑苑看向陈氏身旁坐着、吃的满嘴糕点渣子,睁着一双单纯大眼睛、莫约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这么小,怕是别吧。
搁现代这小姑娘顶多算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她袭爵倒不如直接说陈氏掌权得了。
第68章 气人方面能力突出
原本还隐约可闻的细碎声响在陈氏一席话中也荡然无存,且不说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不好得插嘴,但陈氏方才一番话属实大胆,在上河域内或许她确实身份贵重、说话也有几分分量,不过这些话若真传到麓州君帝的耳朵里,真要处置她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沈眠摇晃着手中盛满佳酿的青玉樽,眼中尽是讥讽,此妇无知愚蠢。
“夫人此言差矣,”寂静一片的大殿上,回荡着虞苑苑清晰的声音:“如今上河上下谁见了您都要毕恭毕敬称一声‘夫人’,而窈姬系侯爷生母,侯爷袭爵后便下令予其名分,岂不正好彰显了仁孝之道,若侯爷能以孝悌治理上河,夫人又何愁侯爷以后不会孝顺您呢?”
大殿内众人目中齐齐聚到虞苑苑身上,只见她面露笑意,不卑不亢,在陈氏强大的气场面前竟并没有被压下去的架势。
慕辙看着挺身而出的虞苑苑,先是震惊,而后便是感激中蕴含了其他不说明的情绪。但是沈眠,抬眸看着又要以一己之力对抗陈氏的模样,心里只道她总爱为人出头、声张正义的脾性一点没改,突然回想起曾经在崎风郦水行宫,在其他世家子弟欺辱他时,虞苑苑似乎也站出来为他说过话。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陈氏眯着眼从头到尾打量着面前这个现在显然站在慕辙那边,并且敢直视自己的小丫头。年纪不大,胆量不小。不过让陈氏只是真没想到,在场居然真的敢有人为了慕辙与她过不去。
“你是何人?”陈氏不掩轻视。
虞苑苑笑着回答:“民女不才,侯爷身边这尊雕像正是出自民女之手。”
陈氏瞥了眼上座窈姬的木像,倏尔冷笑一声,语气亦如方才辱慕辙时一般,一点不留情:“原来这贱婢的像就是你刻的,”说罢顿了顿,换上一副鄙夷至极的神情:“不过就你这双手,也只配为个卑贱奴婢刻像了。”
虞苑苑面上的笑容在经历陈氏一番刻薄言语后依旧保持没有丁点儿破绽,若是换作还在崎风又大哥阿姐撑腰的时候,她铁定能让陈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可惜时过境迁,如今身在异乡、无依无靠的,还得是忍。再说了,只要自己不生气,气的就是陈氏自己。
见虞苑苑无动于衷,陈氏又将矛头转向了慕辙,冷嘲道:“慕辙,你打小就喜欢和些屠狗之辈亲近,长大了还喜欢招揽些不三不四的人,也不怕自降身份,还是说身份卑贱之人就只有和同样卑贱之人才能惺惺相惜?”
这张口卑贱,闭口屠狗的,身为豪门闺秀,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虞苑苑面上笑嘻嘻,心里决定要让陈氏知道她这个“不三不四的人”也不是逆来顺受的。
“哟,这么说慕侯爷宁愿与我等屠狗之辈亲近都不愿与你亲近,那夫人岂不是连我等屠狗之辈都不如?”
“你!”
陈氏当场拍案而起,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虞苑苑半晌说不出话,或许是她自己在上河仗着由娘家撑腰横行霸道惯了,遇上个伶牙俐齿的一时间竟应付不过来。
生怕陈氏一口气上不来,但那又如何,沈眠和慕辙都还坐在殿上,要真是气极了想杀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虞苑苑很愉快的承认,自己就是仗着有人撑腰,说话也硬气起来,虽然她所谓撑腰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真出了事会不会帮她,可都到这个地步了,总之过了嘴瘾再说。
“诶,怎么回事,夫人你急了呀?”还惟恐别人听不见,虞苑苑又放大音量对其他人道:“瞧,夫人她急了。”
陈氏一手抚着胸口顺气,怒视着她暴呵:“你这贱民……”
虞苑苑假装听不见,打断她的话继续自说自的:“夫人别急,您可是堂堂上河陈氏之女啊,不就是嫡母虐待继子、觊觎继子爵位吗,怎么了!谁敢不服,夫人您就带着陈家府兵去踏平他家!您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啧啧,坐着看戏的沈眠不禁咂咂嘴,庆幸还好这套没用在自己身上,她刚来覃中那些日子自己可真是受得够够的,现如今见她对别人用这招,竟还真能觉出几分快感。
“贱人,该死的贱人……”
陈氏女憋红了脸,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人,将这个以下犯上的贱人给我拖下去,杖杀!”
在场的众人听后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今日是上河侯生辰,他们原本是来贺生的,哪能想到好日子出人命,真是触霉头。
转过来看虞苑苑这边,她哪有半分畏惧之色,此时只觉得畅快淋漓,丝毫没有悔意。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欺负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就凭她自小便耳濡目染的敬老爱幼传统美德,要她冷眼旁观,不可能。
陈氏现在眼里只有虞苑苑一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哪里还顾得上慕辙:“来人,快来人!连本夫人的命令都敢不听了吗!”
门口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涌上殿来。
虞苑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有系统开挂,你们随意。
“慢着!”
终于在这个其他人所以为的紧急关头,慕辙及时出声阻止:“覃中侯还在殿上,夫人若执意要见血,不怕污了贵客的眼?”
不愧是慕辙的底牌,提及沈眠,便是被气得找不着北的陈氏也稍微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抑制住又将爆发的怒火,转身询问沈眠的意见:“覃中侯意下如何?”
随后包括虞苑苑,所有人的目光又汇集到沈眠身上,只见他指尖把玩着酒杯,眼眸深沉毫无波澜,似乎握在他手中、需得他点头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过很快,沈眠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虞苑苑的性命在他眼里确实是小事。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可吐字不模糊,每一个字连带音节虞苑苑都听的清清楚楚。
沈眠说:“以下犯上,确实该杀。”
第69章 诃子裙易主
时间过的太久,久到虞苑苑自己都差点忘了,当初刚穿过来时的沈眠是什么样的。那时候还是质子的沈眠天天想着怎么干掉她,她每次遇到时都小心翼翼,还为了拯救他的负值好感四处奔波,现在想来,要她性命本来也就是他沈眠最初的目的,或许一直没变,变的只是虞苑苑自己,眼瞧着攻略沈眠的任务可能完不成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但还是万万没想到。
虞苑苑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倒也还在意料之中,本来也没想着让他救,可慕辙怎得还要特意问问他,这不是为救她命故意拖延时间,这是给找了个催命符吧。
沈眠的赞同无异于给陈氏撑腰,不禁下令声音大了,连语气都强硬不少:“还在等什么?快把她拖下去,殿外杖杀!”
很好,沈眠,这是你杀我的第二次。
虞苑苑扬起下巴,没有丝毫要认错的姿态,一副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的模样,但这笔帐得算清。不愧是沈眠,在送她去死这件事儿上,从来就不带犹豫的。
毕竟是陈氏的命令,侍卫们不得不听,他们上前准备钳制住她。
慕辙也没想到这件事的走向居然是这样,若以自己和沈眠的默契程度,他不应当不知道自己此言是相求之意,但沈眠竟佯装不知,不仅不帮忙还送了小虞一程,倒像是有意为难小虞一般。
“且慢!”紧急关头,慕辙再次出声制止,寻了个借口:“今日是本侯生辰,不想见血,先压下去听候发落。”
陈氏看得出他有心维护,依旧不依不饶:“此贱民羞辱的可是你的嫡母,慕辙,身为堂堂上河之侯,你该不会是想包庇她吧?”
慕辙表面上恭敬回答:“她就在这上河侯府中跑不掉的,夫人若想杀,日后都能杀,只要不是今日。”
虽然两句话不离一个杀字,但虞苑苑知道慕辙是在帮她拖延时间。
慕辙已经退让,陈氏却没有见好就收,得寸进尺的指着他身旁的雕像:“那……”
她的意思慕辙知晓,捏紧拳头,内心纠结,可抬起头看到因维护自己而得罪陈氏要被杖杀的虞苑苑,终于还是松了口,挥挥手吩咐道:“抬下去,把席也撤了。”
见慕辙心里明明千般不服,却不得不顺从的样子,陈氏很有成就感,突然又找回了上河老侯爷还在世时,窈姬母子俩的小命都在她掌控之中的感觉,看看身旁握着糕点吃的正欢的女儿慕娴,即便是再瞧不上这个贱婢之子,但留一面,也是为了女儿打算。
陈氏亦退一步,不再揪着要立即处死虞苑苑了。
慕辙挥挥手,两个侍卫接令,抬手就要将她押下去,虞苑苑皱着眉后退,在转身前冷冷看了眼沈眠,语气骄傲:“不用你们押,我自己走!”
在众人的目送下,她昂首挺胸,慷慨就义。
当然,以上都是虞苑苑自己幻想出来的,现实就是死一个胆大妄为的平民根本无人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仍旧聚焦上河这争锋相对的母子俩身上。
沈眠安坐席上,收到了她离开大殿前冷的犹如万年寒窟般的眼神。难得,时常见她时都是活蹦乱跳、无忧无虑,来上河这段时日里,竟也学会了装模做样威慑别人。不过也好,是该让她长点教训。
正在气头上的虞苑苑,刚出门就遇上了等候在殿外,里边一传唤就入殿献舞的舞女们。她们方才隐约听见了里边的争吵,无不叹服她和陈夫人对峙的勇气,除了为首的秋花月,她只觉得高兴,这个死对头终于自己作死,自己把自己给搞死了,活该!
原本走的好好的虞苑苑,看到排在舞女最前头的秋花月,眼神一暗,她确实如三娘所说,妆容精致,娇艳欲滴,不过这些都是其次,主要还得是她这身衣裙,穿上后整个人档次都拔高了不止一倍,就是下裙看上去有些短了,遮不住脚踝。
也说得通,毕竟她比秋花月矮些,为她量身定制的衣裙穿到秋花月身上,自然没有那么合身。
想着她们马上就要进去献舞,这么说沈眠马上就能见到秋花月。虞苑苑突然有一种诡计得逞的快感,虽然全程她无策划,只能说秋花月配合的太过完美,既然沈眠觉得她该杀,那在这之前就让他看见这条海棠红诃子裙穿在别人身上,你要我命,我就诛你心,看看谁更狠。
虞苑苑从容阔步的离开,看到这身衣服竟也没说什么,现在反倒是秋华月猜疑起来,不过没等她猜出个所以然,里边何嬷嬷就急着忙着出来传唤她们进去,方才慕辙和陈氏闹出这么大的不愉快,何嬷嬷想了快上些歌舞好缓和缓和气氛。
一种舞女听罢立马醒了神,做好准备,由秋华月领头莲步翩翩的移了进去,见马上将有歌舞助兴,宾客们终于可以松一松紧绷的神经,能举起酒杯对饮。
舞女们墩身行礼,仪态翩芊,众人皆面露笑意,早听闻“秦苍歌舞,当属上河”,她们早做好准备一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