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仪不由分说地拉着梅落庭驾云而起,飞到一处宫殿之前。此地偏僻荒芜,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矗立在此,突兀无比。建筑虽是中原古代宫殿的形制,装饰却多有西域风格,看着更是怪异。
梅落庭乍一看就觉得这宫殿有点眼熟,再多看几眼,顿时傻眼:“这不是百媚女帝的行宫吗?”当日来边疆破案的时候,百媚女帝还硬把她“请”到这行宫中宴饮,把她好好调戏了一番。
“此处是她常驻的行宫,我当年千方百计打听到这处行宫的所在,赶在你投胎前,前来向她求助。上次的人情还未还,如今又要来向她求助了。”羽仪匆匆说着,拉着梅落庭大步走进宫门。
“我不去!”梅落庭死命挣扎,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当年德惠元君是把百媚女帝误当成是预言中的女子,对她痛下杀手。自己已经连累百媚女帝遭受过一次杀身之祸,害她由此坠入魔道,又有何颜面再去求她救命!
但她如今只是凡人之躯,即使羽仪神力所剩无几,仍能牢牢钳住她的手腕,硬拉着她踏入百媚女帝的行宫之中。此情此景,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白启也是拉着年幼的白夤,踏入了瘟神宫的大门。白夤素来一见游光叔那张死人脸就发憷,拼命挣扎着不肯往战神宫里挪一步。但一向溺爱儿子的白启,却不顾白夤的哭闹挣扎,硬是把他拉进了瘟神宫中。
跟梅落庭上次来时不同,美轮美奂的行宫中竟然连一个服侍的奴婢都没有。羽仪拉着死命挣扎的梅落庭,一路走到后花园,才找到在一树梅花下自斟自饮的百媚女帝。
百媚女帝今日穿得格外随意,一身黑色长裙,如瀑青丝挽成简单的发髻,全身上下仅有的装饰就是几朵被风吹落在她裙上的梅花,她面前的石桌上也只有一壶酒,一只酒杯,连下酒菜都没准备。
“哟,小羽,恢复仙身了?”百媚女帝向他们一望,笑吟吟地招手:“来,一起喝一杯?”
羽仪一手拉着梅落庭,向她点头行礼。“见过女帝。”
百媚女帝目光落在梅落庭身上,笑得轻佻。“你这是终于想通了,要感谢妾身的多次相助,把小白送给妾身当谢礼吗?”
她起身媚笑着,作势去摸梅落庭的脸。羽仪垂首:“正是要将战神交给女帝。”
梅落庭怔怔看着笑得灿若桃李的百媚女帝,这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自己在天界受父亲和众神的宠爱时,她在青楼做着杂役,受人打骂欺凌,被老鸨算计着如何待价而沽。自己十八岁继位战神,年少有为,受众神称颂,万民景仰,此时十八岁的百媚女帝却被迫给死去的西域老皇帝殉葬,被活埋在西域皇陵之中,在暗无天日的皇陵中一待就是百年,当她修炼有成,终于从皇陵中破茧而出,等待她的却是德惠元君的污蔑与追杀。
预言中的人其实是自己,却因德惠元君的阴差阳错,让百媚女帝承受了这无妄之灾。
百媚女帝靠得近了,羽仪感受到她身上魔气微弱,大不如前,惊道:“女帝,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放心,我不像你们天界的神仙,德惠元君要毒也毒不到我头上。”百媚女帝淡淡一笑,“妾身只是有点累。前些日子德惠元君还在暗中扶持容淮留下的旧部与我内战,平乱后魔族也伤了点元气。近日天界内乱,德惠元君又想招揽些魔族替他卖命,还真有好些大魔蠢蠢欲动,我只能跟它们打上一场,虽然把为首的几个镇压下去了,但我也折损了好些手下,包括你们那日见过的沧笙。如今我仍是不能松懈,德惠元君许诺的报酬太高,肯定还会有更多大魔想要投靠他,我必须在此镇着它们。”
沧笙是百媚女帝的死奴,连他都死了,可见这场魔族内战的惨烈。百媚女帝这行宫中连个服侍的奴婢都没有,看来她的属下已经要么战死,要么叛逃,她已是孤家寡人。
而她还要孤军奋战,继续对抗那些想要投靠德惠元君,助纣为虐的魔族们。
只怕这行宫也不安全了,说不定那些造反的魔族正想杀进百媚女帝的行宫,绑了梅落庭去向德惠元君投诚。
梅落庭突然感觉手腕一松。羽仪放开了她的手腕,向着百媚女帝跪倒:“女帝,请以我性命为祭,助白夤修魔!”
这下不但梅落庭惊得六神无主,百媚女帝的脸色也变得煞白。羽仪跪在地上,继续向百媚女帝请求:“白夤被贬为凡人,已经失去了长生与法力,无法自保,如今只有修魔才能获得法力,对抗德惠元君。神仙的性命用于修魔,胜过千名凡人,若是用我的性命为祭,足以让白夤立时获得极高修为。”
“我不要!”梅落庭急叫,但羽仪转头向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和坚决。“白夤,我知道你父亲是死于神魔之战,你对魔族的一切都深恶痛绝。但眼下为保你的性命,只能修魔。天界有一卷魔族修仙的秘籍,只要你成魔后不继续用人命修魔,还是有机会重新修仙的,只是修炼时需要忍受数百年钻心剜骨之痛,才能重塑仙身。等你成魔后获得法力打败德惠元君,此法可以助你重新修炼成仙。”
千年来,羽仪从未对她这么严肃过,竟是不容她拒绝。千年来羽仪对白夤都是百依百顺,如今他却逼着梅落庭接受他的安排。若非他和梅落庭都不懂如何修魔,只能向百媚女帝求助,他早已直接献祭性命,让梅落庭修魔。
“那你呢?我能重新修仙,但你还能再活吗?”梅落庭对他大吼的时候,忍不住带了哭腔。不到一个时辰之前,羽仪化身的崔如珩已经在她面前死了一次,如今她又要看着羽仪彻底死去。
羽仪看着对他哭吼的梅落庭,竟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今生有幸,得白夤为妻。以我之命助你修魔,今后你我便是一体,我与你同在。”
说罢,他俯身向百媚女帝一拜:“求女帝帮白夤修魔。待白夤成魔,将助女帝一臂之力,为女帝荡清魔族内患。”
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献祭自己的性命,让百媚女帝用来帮梅落庭修魔,梅落庭修炼成魔后重获法力,可以助百媚女帝平息魔族内乱,作为百媚女帝帮她修魔的报酬。而梅落庭成魔之后有了法力自保,德惠元君也难以取她性命。
百媚女帝和梅落庭都是双赢,只有他会失去性命。
第140章 司命
梅落庭想起来了,当年白启在神魔之战前夕,也是这般拉着自己的手,硬是把哭喊不止的自己拉到游光面前,郑重向游光行礼:“若某征战不还,还求先生抚恤此子。”
一千多年后,梅落庭仿佛又变回了千年前那个无助的幼儿。当年是父亲,如今是羽仪,她又是被庇护在身后,被托付的那一个。
当年白启战死时,白夤也曾幻想,若是自己身怀盖世神功,在神魔之战时与父亲并肩作战,父亲是否就能活下来。此后白夤苦练兵法武功,在十八岁时就成为天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战神。
然而即使当了近千年的战神,她再一次陷入了幼年时的无助境地,她仍是无法保护身边的人,只能躲在对方身后,听凭对方在赴死前把她托付给别人。她那千年的修炼和努力,仿佛只是一场徒劳。
正如她之前在凡间一世又一世徒劳的挣扎,永远竭尽全力,永远不得善终。
“不要!”
听到百媚女帝的拒绝,羽仪诧异抬头。梅落庭如获大赦,惊喜地看向百媚女帝,却听她问自己:“战神大人,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你我初遇之时,你救了我之后,把我安置在一处山洞之中,回天界为我寻药,回来时我却不在原处?”
“记得。”当年白夤一心想着回天界找德惠元君帮忙救人,但去了医神宫发现德惠元君不在,等了一会不见德惠元君回来,只得回战神宫找了些伤药回到那山洞之中,却不见了百媚女帝的踪影。
重逢之时,百媚女帝已经入魔。白夤恨她自甘堕落,每次见她都是不由分说就对她兵刃相向。
直到这一世成了梅落庭,她才知道自己当年犯了多大的错误:当年她并没有保护好百媚女帝,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天兵闯进了百媚女帝藏身的山洞;她不知德惠元君就是主谋,去医神宫里求医,耽误了时间,错过了回去救百媚女帝的最后时机。
“当年你刚离开不久,就有天兵闯入了那山洞中。他是德惠元君的手下,也同他一样的好色,想赶在我咽气之前,对我……”
梅落庭目眦尽裂,德惠元君的手下竟如此丧心病狂,连垂死的女子都不肯放过,连禽兽都不如!
“我在西域皇陵中找到的那卷古籍,除了修仙之法,还记载了修魔的法子。当年我在皇陵中闲极无聊,把那修魔之法也记了下来。当时那天兵□□薰心,对重伤的我毫无防备,我趁他宽衣之时,抽出他的匕首将他反杀,并试着用那古籍上的修魔之法,将他正在流失的命力引导到自己身上。杀死一名神仙修魔抵得上杀死千名凡人,我甫一成魔就有了极强的法力,身上的伤也被魔气修复自愈。我知道这个死去的天兵久久未归,他的同伙定会找来此处,所以抓紧时间逃离了那里。这是我修魔时唯一杀的生。我成魔之后,再也没杀过一个无辜之人,要我杀羽仪,恕我难以从命!”
百媚女帝说最后一句时,已是满眼含泪。这才是她入魔的真相,为了逃脱追杀和临死前的污辱,被迫修魔。百媚女帝本极为聪慧,在皇陵之中时仅凭一卷古籍,就能无师自通习得修仙之术,在那生死关头,凭着记忆中的修魔口诀,在弑神的瞬时之间逆天改命成功修魔,也并非不可。
“我明白了。”梅落庭抬头望向天上在晚霞中浴血奋战的众神,“女帝你不愿任何一个神仙或者凡人枉死。我也一样。我这样再拖下去,将有更多的神仙和凡人被德惠元君所害。为保三界安宁,我也必须做出个选择了。”
羽仪见她把手搭在白虹剑上,慌忙扑来抓住她的手,梅落庭却只是对他苦笑:“羽仪,你能为三界献祭性命,难道我不能?你和百媚女帝做凡人时,就是为国为民的大义之人,我如今都是一千多岁的神仙了,难道就不能为了天地苍生,牺牲一次?”
其实还是不甘的,输给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卑劣之徒,被迫自尽,还是太憋屈了。就算她自尽,德惠元君也未必信守承诺,放过众神。只是眼下唯有这个办法能阻止德惠元君的杀戮,她已别无选择。
“白夤!”
听到这个声音,正在抢夺白虹剑的梅落庭和羽仪急忙抬头。即使这个声音略带嘶哑,他们还是能听出这是大司命的声音。德惠元君叛乱后,曾霸占司命宫,逼大司命为他卜算此战胜负,大司命拒绝后被德惠元君打伤囚禁。如今大司命呼喊白夤,是否意味着他已从□□中逃脱?
“师父!有何吩咐?”羽仪像遇到了救命稻草,目光在天空中搜寻着大司命的身影。然而即使神仙目力惊人,他也没见到大司命,而大司命在叫了白夤这一声之后,也再也没了声息。
但羽仪仍是激动无比,一把将白虹剑从梅落庭手中夺过:“白夤!我师父肯定是预知了什么,特地给你神谕!我们肯定还有机会,你千万别放弃!”
“你如今是仙身,眼力比我好,可有在天上看到你师父?”
“……没有。”
“那就是说,大司命如今还被德惠元君关着,他刚才是从关押之处拼尽全力叫了我一声。”梅落庭思索道,“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只是怕被德惠元君他们听到,泄露了天机。”
“可是,”百媚女帝迟疑着问,“大司命只是喊了你的名字,什么线索都没给你,又能给你什么暗示?”
“身份!他的身份就是线索!”梅落庭终于想起来了,“大司命是掌管凡人命运的神仙,精通占卜预言,我小时候也跟他学过几天占卜!难道,他是要我用占卜之术来卜算下一步该干什么?”
手头没有占卜用的蓍草,梅落庭从荷包里拿了三个铜钱,抛着铜钱算了一卦,却大惑不解:“卦象是‘归妹愆期,迟归有时’。这什么意思,叫我回娘家?”
无论是岭南老家还是她这一世父母如今居住的梅府,似乎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她对抗德惠元君。事关重大,梅落庭忍不住犯了占卜的大忌,抛着那三枚铜钱又算了一卦,却依然是同样的卦象,看来这是天命注定。
“那先带我回梅府吧,看看那里到底藏了什么,能帮我打败德惠元君。要是没有,我再问问我父母,岭南老家是否有什么宝贝。”梅落庭搂住崔如珩,“走,带我回家。”
第141章 凶器
崔如珩驾云带着梅落庭落在梅家院子里,院中却空无一人。梅落庭叹道:“凡人胆小,我这一世的父母长居僻远之地,更是如此。他们看到天上这样吓人的情形,肯定是吓坏了,大约是躲在了屋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羽仪前往后院父母住的厢房,结果他们走进后院的月洞门,就看见何氏独自倚坐在花园观景凉亭的美人靠上,旁边的炭炉上温着茶水,手边摆着几碟瓜子点心,她裹了一件紫黑色貂皮披风御寒,磕着瓜子喝着茶,兴致勃勃地观看天上的神兵战旗,天雷神火,金龙瑞兽,不时赞叹几声,仿佛她是在看戏。
“娘!天界都要灭了,你还在这里看戏!”梅落庭刚被德惠元君逼着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一回家就看见这一世的娘把天界战乱当好戏欣赏,顿觉委屈。
何氏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我们一辈子能看到几次这样精彩的好戏?反正天塌下来我们都是要死的,不如死前享受一把。我这辈子没享过福,都这时候了,还不让我尽情享受一次吗?”
梅落庭突然有点理解何氏了。她本是官宦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小姐,被流放岭南嫁给梅迁后,因为不擅家务,又不懂乡间人情世故,梅迁性情暴躁,对她多有怨言,梅落庭也因为小时候母亲对自己疏于照料,一直与她不亲近。她半生穷困,又遭丈夫孩子嫌弃,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恣意任性一把,就当重温当年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
然而她生来本是画眉调香,天真无忧的闺中少女,而非喂鸡做饭的村妇。劳碌半生的何氏,在大难临头之际仍悠然品茶看景,倒有几分古代名士临刑抚琴,视死如归的气度。
何氏看到羽仪时,眼睛一亮:“几日不见,姑爷竟变年轻了!你这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看来,何氏还没听说崔如珩“被杀”的消息,梅落庭放心了。“娘,今天这一整天,我家上下是不是都没见过外人?”
何氏“啧”了一声。“哪能啊!我早上起床时就看到云缝里有一条龙尾飞过,我就知道,这世上要是出现了异象,肯定会天下大乱,很快就会有暴民趁机对商户富人一通打砸抢,所以我一早就让下人锁好大门,全家上下都不许开门,免得乱起来时被暴民闯入!”